改革開放呼喚市場經濟理論的創(chuàng)新
王啟軍:在中國改革開放十周年即將來臨之際,我們黨于1987年召開了十三大,并在經濟體制改革的目標中確認為計劃和市場的作用范圍都是覆蓋全社會的。新的經濟運行機制,總體上來說應當是“國家調節(jié)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的機制。這與1984年黨的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明確指出的“社會主義經濟是公有制基礎上的有計劃商品經濟”相比,無疑是一個巨大的進步。您當時是怎么思考的?
王利文:是的,十三大的政治報告中對經濟體制改革目標的新提法與此前黨的系列文件精神相比,是一個巨大的進步,在承認商品經濟的基礎上向前又推進了一大步。但是我當時認為還不夠,還存在著很多的不足。比如,既然已經承認了商品經濟,干嗎不直接承認市場經濟呢?既然已經認可了市場調節(jié),干嗎不承認市場配置呢?所以我認為還是有些遮遮掩掩。也就是人們經常說的“不解渴”。
王啟軍:那么不足的客觀依據是什么呢?
王利文:這些主要是來自于廣東、廣州改革開放的實踐認識。作為改革開放“先行一步”的前沿陣地——廣東在實踐中遇到很多新的問題,迫切需要理論研究者回答。這就要求理論研究面向現實、面向實踐,迎接挑戰(zhàn)。1983年春節(jié)期間,一位當時的地方負責人向鄧小平同志匯報,市場經濟占那個地方的一半,愈到基層,市場化的比例越大;實行這種做法不到6年,產值翻了一番。鄧小平聽到后說:“看來,市場經濟很重要!”據可靠消息證實,“那個地方”就在我們廣東。如果說,1983年前后,計劃調節(jié)與市場調節(jié)在廣東、廣州是平分秋色的話,那么到了1987年前后,市場調節(jié)已經占到了80%左右,也就是說市場調節(jié)完全左右了經濟局勢的發(fā)展。我因為擔任過領導同志的秘書,又在農業(yè)、政策研究等部門工作多年,對此是深有體會的。
王啟軍:一方面珠江三角洲地區(qū)自開啟市場化改革以來,經濟得到了飛速的發(fā)展,另一方面,由于“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束縛,導致了很多問題,可以說生產關系已經束縛了生產力的發(fā)展,這都體現在哪些方面?
王利文:是這樣的,這就像硬幣的兩面一樣,一面是堅持市場化改革的取向,另一面是堅持“有計劃的商品經濟”,這就帶來了很多的問題。政府的行政配置與市場配置經濟資源同時并存,而它們各自又都有自己的一套運行機制,這樣兩種機制的“雙軌制”,造成了許多的“兩難”問題。承認商品經濟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不承認市場配置,還是不徹底。一方面承認商品經濟,一方面又不徹底,搞得基層同志很是茫然不知所從。強調走市場的路子,就應該明確市場的地位。
這方面我們廣州有一個深刻的教訓。1986年,根據國際風扇市場行情的新變化,順德縣北鎮(zhèn)“美的”風扇廠和廣州市一家老牌的國營遠東風扇廠,不約而同地發(fā)現了風扇制作材料從金屬轉向塑料材料的新趨勢,并且同時想到了要轉產的問題,這是國際風扇市場變化的客觀需要。結果怎么樣呢?被排除在“計劃”外的“美的”風扇廠,立足于國際市場的最新變化,以市場為中心,主動求變,從國外引進了先進的技術裝備,從這家國營風扇廠挖掘了一些技術人才,通過消化吸收,不斷改進生產工藝,僅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就把產品成功地輸送到了國際市場的頂端銷售場——北美市場,而且實現了利潤翻番的可喜變化。而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時過三年,我們廣州的那家國營工廠還在“計劃”的程序中轉圈呢!準備轉產的層層報批的程序還沒有辦完!這就是市場的活力和市場的殘酷?;盍κ菍Α懊赖摹闭f的,殘酷是對我們廣州的國營遠東風扇廠說的,在活力與殘酷中實現價值的唯一條件就是遵守市場規(guī)律。
這個案例對我們當時的政策研究界和經濟理論界是一個非常令人震驚的對比,所以我一直強調:改革開放中碰到的問題,只有在進一步改革開放中尋求解決的辦法。也就是后來我們的一句比較經典的“發(fā)展中的問題需要在發(fā)展中解決”所概括的。因此形勢的變化迫切要求廣東的經濟體制不能停留在“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中了。
王啟軍:客觀形勢要求理論的進一步創(chuàng)新,要求為市場經濟正名,但是理論能不能創(chuàng)新卻是另外一個問題。因為經過幾年的爭議,商品經濟才剛剛開始形成共識,能不能在這個基礎上進一步探索,大踏步地走上市場經濟,受制于很多條件,這就需要一次上下的互動,才有可能實現。而1987年的全國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會議正是提供了這樣的契機?
王利文:是這樣的??梢哉f正是帶著這些思考,我參加了1987年夏天在四川樂山召開的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會議。會議的主要議題就是討論商品經濟。因為國務院發(fā)展中心的許多專家、學者等都參加了十三大政治報告的起草或者材料整理等工作,所以對于中央最新動態(tài)的把握是比較準的,因此與他們的談論和座談使我進一步打開了思路?,F在印象比較深的是與當時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宏觀部李伯溪主任的討論。她當時也是國務院研究中心的一個學科帶頭人,思想很解放,也是全國人大代表。她也認為即將召開的十三大的政治報告上對經濟體制改革的提法“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盡管這與《中共中央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相比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了,但是還是感覺意猶未盡。聽起來覺得是一個很大的進步,但是很不解渴。當時改革很不徹底。
更為重要的是她告訴我,中央部門中一些主張市場化改革的專家、學者如馬洪等也是這個觀點。聽到這個看法后,我覺得很振奮,這說明我們廣東的探索與思路跟中央職能部門的思考是一致的,我們廣東是完全可以“先行一步”的。這樣,我就把我的想法向李伯溪和盤托出。我說我想回去后,根據廣東改革開放的實踐,進一步探討如何放開手腳、怎么樣進一步加快發(fā)展的思路。她說我這個思路很好啊,并告訴我一些人盡管已經認識到這個問題所在,但是不敢搞,不敢明目張膽地講出來,因為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剛剛經過幾年的爭論,形成初步的共識,現在就講市場經濟的話,有點太超前了,不很放心。她認為廣東是改革的試驗區(qū),應該可以沖一沖的。同時我還邀請她們等廣東籌劃組織好開研討會的時候來廣東交流、指導。實際上,從我回來籌備到市場經濟系列研討會的召開都得到了她們的大力支持。
王啟軍:四川樂山會議讓您把握住了中央的“脈搏”,回來以后又是如何籌備的?
王利文:回來以后,我立即著手開始準備。一方面我給市委副書記鄔夢兆匯報四川會議的情況。他聽了我的匯報后很是支持我們,說:“你們放手大膽地搞就行了,開會的時候,我到會講話,給你們支持?!惫?,當我們開會的時候,鄔夢兆到會致辭,并提交了《建立與培育社會主義市場體系,將廣州綜合改革推向新的發(fā)展階段》的論文,圍繞著市場體系的問題進行了理論的思考,并對我們經濟理論界提出了新的要求:“我們在經濟發(fā)展和體制改革中,也確實遇到多方面的具體困難和問題,迫切需要在理論的指導下制定總體配套實施方案,通盤地籌劃解決;加快建立和培育社會主義市場體系,促進商品經濟發(fā)展,更有賴于正確的理論指導。改變理論研究落后于實踐的現狀,是全市人民、全體實際工作者對理論界的殷切期望?!绷硪环矫?,我向廣州市經濟發(fā)展中心的全體同志進行了傳達。經過大家的討論,一致認為,應該組織進行大規(guī)模的、大范圍的理論討論,這樣才能造成聲勢,形成共識。按照這種思路,我就找到了省社會科學院副院長、黨組書記、省經濟學會長曾牧野,跟他商量具體怎么來搞這次研討活動。我因為是1987年評上經濟學的副研究員,同時加入了省經濟學會并擔任了常務理事,所以跟曾牧野比較熟悉。曾牧野也很支持,當時省社科院在越秀北路,我從廣州市委過去討論事情比較方便。我跟曾牧野等商量幾次后覺得光我們發(fā)展中心一家搞的話,可能是組織一場就結束了,這樣形不成規(guī)模,影響可能也比較小。當時我們正好有六家單位,有省社會科學院、省經濟學會、省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廣州市發(fā)展研究中心、廣州市經濟研究所、廣州市社會科學研究所(廣州市社科院的前身)。我就說要搞的話,發(fā)動大家都來承擔,輪流坐莊。這六家單位的主要負責人通過幾次會議碰頭形成了初步的共識,在1988年連續(xù)組織搞了六次“雙月理論研討會”。主題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每一次的會議又都有不同的側重點。這樣我們就分頭準備了。
王啟軍:組織起同一個主題的六次研討會,在全國來說也是比較少見的,所以有些媒體稱這系列研討會是市場經濟理論探索的“渡江戰(zhàn)役”。
王利文:今天看來這六次系列研討會之所以成功,我認為主要是得益于兩個方面:一個是我們對政治大氣候摸的比較準,也就是你說的我們把握住了中央的“脈搏”。起碼來說當時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馬洪是支持我們的,后來在我們的研究報告上,趙紫陽同志還給我們作了重要批示:“這是一個可以和應該深入探討的理論問題?!北M管在黨的“十三大”上已經有所突破,但是我們還覺得不夠,中央一部分同志感覺還是有所保留,所以我們摸準了全國的總氣候。另一方面,因為當時廣州、廣東走的是市場化改革的路子,所以省市領導同志都是很支持我們的研討會。省委林若同志是大力支持我們的。因為林若同志本身就是商品經濟的“信徒”,他曾經就商品經濟的問題請卓炯去給主要領導同志講課,即使在“六四”事件后,極“左”思潮又一次抬頭,經濟理論界一些人大批廣東關于市場經濟系列研討會是在搞“資產階級自由化”之時,還是十分堅定地對我們說:“你們搞理論研究,不要管那些雜音,不要受那些東西的干擾?!笔形睍涏w夢兆同志不僅僅是支持我們,還圍繞著我們的研討會的主題作了致辭,致辭的內容也是市場經濟的論文,而不是官話的致詞。
“三人團”撰寫總報告
王啟軍:六次研討會,產生了一個向中央的報告。召開研討會,為什么要向中央提交報告呢?
王利文:向中央提交研究報告主要考慮到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是我們認為這個報告很重要,大家認為,我們討論的問題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方向性問題,應該讓領導人知道,通過影響領導人來影響決策,進而推進改革開放的偉大進程。這個主意主要是我的觀點,我認為理論創(chuàng)新的目的是為了指導實踐,否則為理論而理論就失去了理論的價值,而在中國能發(fā)揮理論作用的最佳途徑就是通過政策的制定來發(fā)揮作用。我們常講“理論一旦為群眾掌握,就能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其實,理論一旦為領導人掌握,又何嘗不會變成巨大的政策力量呢?
二是黨的十三大對商品經濟的肯定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但是還沒有形成突破,還有很多未解決的問題,因此我們認為應該進一步向前推進。當時從整個的氛圍來看,不管是中央領導層還是廣東省、廣州市領導層都是開明的,很樂意聽取理論界的建議和主張,這種寬松的氛圍也是當時能夠進京遞交報告的重要原因!
三是1987年廣東省組織專家、學者和政策部門調研起草關于廣東省綜合改革試驗區(qū)的報告,1988年2月10日國務院原則批準廣東省1988年1月7日《關于廣東省深化改革、擴大開放、加快經濟發(fā)展的請示》,指出:廣東省作為綜合改革試驗區(qū),改革、開放繼續(xù)先行一步,要在實踐中積極探索、總結經驗,正確處理好新舊體制轉換中的矛盾。要按照黨的十三大的要求,實行全面綜合改革和全面開放。要以加快培育和發(fā)展國內外、省內外市場有機結合、相互協(xié)調的市場體系為中心,相應進行宏觀經濟調節(jié)體制和企業(yè)經濟機制的配套改革,爭取在三五年內,建立起有利于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和外向型經濟發(fā)展的新體制框架。因此借助這次機會,我們想通過遞交報告的形式,請求中央同意廣東、廣州實行更為徹底的市場經濟體制,為進一步加快和加深廣東、廣州改革開放的步伐,發(fā)展經濟,組織新的經濟起飛提供體制保障。
王啟軍:請你詳細地講講報告的起草過程。
王利文:1988年早春,第一場雙月研討會由廣州經濟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負責籌備召開,中心議題是對市場經濟的理論問題進行綜合探討。我當時是市委政研室副主任兼市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根據與曾牧野等的討論,我與鄭炎潮、張向榮三人組成了起草《廣東、廣州實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研究報告》的小組,后來有些媒體將我們三個人的小組稱為“三人團”。我們三個就住在白云山制藥廠的招待所,當時的白云山制藥廠可是風頭正健。他們是改革的實踐者,當時這個招待所開始實行了自助餐的就餐模式,這在全國也是比較早的。我們三個人研究討論了該研究報告的協(xié)作框架、大綱小目、中心思想和應注意的問題,分工由他們兩個先起草,我參加最后統(tǒng)稿和修改,他倆封閉了一個星期,集中研究資料,集中寫作。在與鄭炎潮、張向榮的討論中,我們就切實感受到了理論上的束縛了。一方面黨的十三大的“紅頭文件”是“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另一方面,又是基層的改革呼聲:市場!當時我們廣東的一些領導同志更是公開與不公開地宣稱:廣東就是要搞市場經濟的“一統(tǒng)天下”。這就是現實生活與“紅頭文件”的“對不上號”。起草人之一的鄭炎潮對“國家調控市場、市場引導企業(yè)”提出了比較尖銳的批評:“這種模式把國家凌駕于市場之上,將國家排斥在市場法規(guī)之外,仍未能徹底擺脫傳統(tǒng)模式的陰魂。”經過討論,我們認為:“傳統(tǒng)的理論將市場經濟作為資本主義專有物是錯誤的,作為一種資源配置的方式,市場經濟既能為資本主義所運用,也能為社會主義所運用?!蓖瑫r,我們所收集到的資料也顯示了同樣的問題:廣東、廣州放開市場、放開價格的9年實踐,使經濟資源由政府單一配置初步變成政府、企業(yè)、勞動者多元配置,初步改變了過去那種靠官員管理經濟的模式,逐步形成了社會全員管理經濟的模式,這極大地改變了資源積壓、浪費的現象。而且根據當時的統(tǒng)計:到1988年廣東省競爭性價格放開已經超過了87%。而作為改革開放窗口的深圳更是在1984年8月1日起就放開了競爭性價格。取消購銷價格倒掛和財政補貼的同時,實行新工資制度等都獲得了成功。這都要求將資源配置全面推向市場!經過我們的討論,我們認為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出路,就是和我提交給研討會的那篇論文的題目一樣:“出路在于社會主義市場經濟”。
王啟軍:這個總報告可以說是凝聚了當時整個廣東省內經濟理論界的心血,也是集體合作研究的產物,我看到這個報告主要有三部分組成:對市場經濟的再認識,廣東、廣州綜合改革實行市場經濟的客觀必然性,改革的目標模式、過渡問題及對策。請您談一下對市場經濟的再認識。
王利文:我們認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與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相聯(lián)系的資源配置方式,這就把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進行了脫鉤處理。因為市場經濟是資源的有效配置方式,所以我們還專門就資源配置方式的多種選擇進行了論述。從理論上,作為一種資源配置方式的市場經濟,既可以與生產資料私有制相結合,從而為資本主義所運用,也可以與生產資料的公有制相結合,為社會主義所運用。社會主義社會不應該也沒有必要以是否實行市場經濟,當作與資本主義的分水嶺。在實踐上,資本主義國家中也曾出現過計劃和行政調撥配置資源的統(tǒng)制經濟,社會主義國家中亦有市場經濟的實踐。針對當時認為市場經濟必然會導致社會生產盲目性和無政府狀態(tài)的觀點,我們也進行了駁斥。同任何一種資源配置方式都存在著利弊兩面一樣,市場經濟也有其消極方面,但是生產的無政府狀態(tài)并非市場經濟的必然產物,而只不過是資本主義自由競爭時期的階段性現象。在當前資本主義發(fā)達階段,隨著資本主義國家加大政府的干預力度,社會經濟的無政府狀態(tài)已經有所改善。我國近40年的經濟建設經驗說明,一個無所不包、高度集中的指令性計劃體制,并不能克服比例失調、資源浪費等問題。
王啟軍:因為剛剛獲得了國家批準的綜合改革試驗區(qū)的資格,所以當時廣東、廣州上下都在討論如何就綜合改革試驗區(qū)進行深刻改革、擴大開放的問題。而您的報告中對這個問題開出的藥方是市場經濟,請詳細談一下這個問題。
王利文:1988年2月,中央原則上批準了廣東作為全國改革開放綜合試驗區(qū)的方案。這對廣東是一個很大的推動。而廣東經濟理論界早在1987年參加起草改革方案的時候,就開始思索廣東能不能更進一步提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目標模式,為全國的經濟體制改革進行突破性的探索。當時大家普遍認為應該是實行市場經濟。這樣,在起草這個報告的時候,就圍繞著貫徹落實這個綜合試驗區(qū)的方案進行了論述。我們認為經過幾年的改革、開放以及經濟的發(fā)展,廣東、廣州已經進入了綜合改革、全面開放、高速發(fā)展的新的歷史階段,這要求廣東、廣州必須做出新的決策:實行市場經濟。
王啟軍:我注意到這個報告的起草時間是1988年早春,而這次系列研討會的第一次會議是在1月底,而到了2月份的時候,這個報告已經送到了北京,從這個時間的角度來看,是否這個報告并沒有完全反映系列研討會的主要精神呢?
王利文:并不能這樣認為。我們起草這個報告的過程確實是早于這個系列研討會的全部召開,卻是在第一場(綜合性)研討會吸收專家、學者意見之后。實質上這個報告不但是反映了這個系列研討會的精神而且是這個研討會精神的總的概況。起草這個報告前,六家單位的相關人員進行過討論,已經初步形成了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思路,而報告的初稿形成后,又通過召開內部小型座談會對稿子進行修改和討論。1月底召開會議后,我們又將會議的一些新看法吸收到了這個報告中??梢哉f這個報告既是對這六次研討會精神的高度概括,又通過研討會的形式,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精神實質宣傳出去,形成比較大的聲勢。
遞交報告,趙紫陽批示
王啟軍:一個省的學術會議報告要遞交給中央相關領導同志,要通過相關人才能送進去吧?
王利文:第一次研討會結束后,我們根據與會專家的意見和建議,對總報告進行了適當的修改和調整。在2月份,春節(jié)前夕,我和張向榮就“趁熱打鐵”,趕到北京,將我們的報告提交給了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主任馬洪,請他轉交中央領導同志。為了隨時方便聯(lián)絡,我們住在了與國務院發(fā)展研究中心較近的空軍第四招待所。住進去以后才知道中央政治體制改革領導小組也在這里臨時辦公,這樣倒是便于與他們的一些人進行適當的交流。
馬洪這個人是比較慎重的,他先請國務院經濟技術社會發(fā)展研究中心的吳敬璉、胡季對我們送去的這個報告進行再推敲并寫了點評。當時吳敬璉是國務院發(fā)展中心的常務干事。在他們的這篇點評《商品經濟與市場經濟》中,吳敬璉、胡季認為“市場經濟是與命令經濟、統(tǒng)制經濟相對論的一種社會組織方式的概念,它突出市場機制對社會資源配置的作用”;“而我國經濟體制改革的實質,是用以市場機制為基礎的資源配置方式,換句話說,我們要通過改革建立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不是別種類型的商品經濟,而是采用有宏觀管理的市場配置方式的商品經濟,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把它叫做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這樣,通過他們的點評就委婉地點出了市場經濟,但是這個時候他們還不敢“明目張膽”地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而是婉轉地表述為“社會主義的市場經濟”。馬洪對后來被稱為“吳市場”(吳敬璉)的點評是十分欣賞的。這樣,我們的總報告,吳敬璉、胡季的點評和馬洪的親筆信一起送到了中央領導趙紫陽同志處。不久,我們就收到了批示。
王啟軍:中央領導同志的批示,我們廣東、廣州方面并沒有看到,聽說您是通過趙紫陽同志秘書李樹橋同志了解到的?
王利文:是的。1988年4月24日,我接到了趙紫陽秘書李樹橋同志的電話。他告訴我趙紫陽同志已經作出批示了。這樣他就在電話上邊念,我在廣州這邊記。接到這個電話的我很興奮,覺得既然中央領導同志都能支持我們,既然“這是一個應該深入探討的理論問題”的話,就說明我們是可以搞的,而且應該是可以大規(guī)模地進行的。這樣,我立即給當時一起搞研討會的各個單位進行了通報,大家都很高興。
我和李樹橋認識,得益于《紅旗》雜志的聯(lián)絡員制度。李樹橋曾經是《紅旗》的編輯,他后來調到了趙紫陽同志辦公室。當時《紅旗》在每一個省都有聯(lián)絡員,因為廣州當時是單列市,所以也設置了一個聯(lián)絡員,就是我,從1984年就開始了。為了擴大影響,我還利用擔任《紅旗》聯(lián)絡員的身份,把這個總的研究報告,送給《紅旗》編輯部。后來這個報告在4月份以《紅旗》雜志“內部文稿”的形式全文轉載,摘要內容同時刊發(fā)在新華社給中央領導同志參閱的“動態(tài)清樣”和“內參”上。
“政治風波”倒春寒
王啟軍:正當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市場經濟大討論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的時候,一場政治風波來臨了,您是否感受到了壓力?
王利文:其實,這場變動的壓力并不是始自1989年6月,早在1988年秋季的時候,我們就感受到了。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1988年經濟生活中出現了一些通貨膨脹、“搶購風”等失控和混亂的現象,隨著,國家開始采取治理整頓的調整部署。以此為契機,原來那些計劃經濟的頑固保守觀念乘機興風作浪,開始了對“市場化”改革的批評。很多人開始含沙射影地批評我們,而且這種批評日趨尖銳。1989年“六四”事件后,極“左”勢力抬頭,全國掀起了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風潮,經濟理論界極左派更是沖鋒在前。在批判的過程中,很多人將“市場經濟”與“資產階級自由化”等量齊觀,甚至將市場經濟等同于資本主義,等同于取消公有制,個別的人還上綱上線地把“市場經濟”上升到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否定社會主義的高度。
我給你講個事例:1989年6月9日,鄧小平同志在接見戒嚴部隊干部時的講話精神,這個實況當時在電視上進行了報道。我當時就坐在電視機前認真地看電視。他宣稱“堅持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相結合”,但在第二天的新聞報道上則改為“計劃經濟與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我們將信將疑,也有許多議論和期許,后來整理的內部印發(fā)的原整理稿中,確實是“計劃經濟與市場經濟”而不是“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梢?,這股否定市場經濟的風潮是來自上面的。
批判廣東經濟理論界是思想上的自由化、經濟上的市場化、所有制上的私有化,這“三頂大帽子”,像三座大山一樣壓在了我們的頭上,當時廣東經濟理論界到外地開會的學者總是被人家批評的。但我們跟他們進行了很多的辯論,通過辯論一方面使我們認識到改革每走一步都面對著巨大的阻力,改革來之不易,使我們更加堅定地推動改革開放和發(fā)展;另一方面,通過辯論也宣傳了我們的主張。后來的事實證明,這種方式也是一種有效的方法。盡管有很大的壓力,我們還是有信心的。
王啟軍:廣東有這樣的底氣,我想恐怕主要是來自廣東、廣州省市委的支持,來自廣東、廣州改革開放的實踐。
王利文:是這樣的,面對著全國的大批判,廣東省委、廣州市委等頂住了壓力,更確切地說是他們自己承擔了壓力,而給學者們提供了寬松的環(huán)境。當時為了統(tǒng)一黨內的認識,中宣部于1990年5月發(fā)行了一個內部材料《關于社會主義若干問題的學習綱要》。這個材料不僅是強調了要堅決反“和平演變”的問題,在經濟體制改革上要劃清兩種改革觀的界限,還提出這兩種改革觀表現為堅持公有制為主體,還是私有化;堅持計劃經濟和市場調節(jié)相結合,還是實行完全的市場經濟。這就把市場經濟與資本主義劃上等號。這些都是來自上層的壓力。但是廣東自“政治風波”以后,就針對可能出現的問題,進行了適當的部署。當時的省委書記林若對我們說:“你們不要管那些爭論,你們按照研究規(guī)律,繼續(xù)進行經濟理論的探索,不要受那些東西的影響?!?989年10月,廣東省委宣傳部召開社科聯(lián)座談會,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肖如川明確表示:“對學術問題不要隨便扣‘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帽子,也不要與‘自由化’掛鉤?!碑敃r與會的省社科院副院長、省經濟學會會長曾牧野聽出了弦外之音:廣東這是高高的掛起“免戰(zhàn)牌”,這實質上保護了一大批進行超前理論探索的學者。如果按照某些地方進行“反自由化”的做法,廣東經濟理論界可能要進行徹底的“清算”,那對于改革開放的大業(yè)來說,無疑是一個釜底抽薪的破壞。
廣東在改革開放的幾十年中一直都是“多做少說”,甚至是“只做不說”,所以有人曾經嘲笑我們“只會生孩子,不會起名字”。其實,“退一步,進兩步”,以干為主,不搞爭論,不搞辯論,這可能是廣東迅猛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原因。試想一下,什么事情都要爭出一個子丑寅卯來之后再干,那可能就要極大地延誤發(fā)展經濟的契機,這也不符合鄧小平同志的“摸著石頭過河”的思路,畢竟沒有經驗可以借鑒,改革開放在發(fā)展的過程中遇到這樣那樣的問題都是正常的,只有在進一步發(fā)展中才能解決發(fā)展中的問題,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否則可能什么都干不成。小平自己也說:“不搞爭論嘛!”
市場經濟“上戶口”
王啟軍:“政治風波”持續(xù)了較短的時間,廣東就迎來了春風:小平同志南巡。這對于廣東經濟理論界的探索者來說,無疑是一個喜訊。
王利文:是的。隨著鄧小平南巡,我們都感受到了風氣要變了。我們都密切關注著、興奮地等待著。事實上,在批判自由化的過程中,我已經從一些字里行間感受到了“變”的可能性。盡管那幾年上下對市場經濟的批判是一浪高過一浪,但是改革者也沒有停止,廣東的經濟理論界在積極研究產權問題,籌備召開產權問題研討會,認為這是市場經濟中的關鍵。另一方面,最明顯的是鄧小平本人。他在1990年12月24日,在十三屆七中全會前夕,在同一些領導同志談話中就指出:“必須從理論上搞懂,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區(qū)分不在于是否是計劃還是市場這樣的問題,計劃和市場都得要。”1991年1月,鄧小平在上海過春節(jié),我注意到署名“皇甫平”的文章《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強一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zhèn)涞母刹俊返取_@股深化改革、擴大開放的輿論先導風潮迅速為國內外捕捉到了。盡管這個時候還沒有完全讀懂文章背后的內幕與信息,但是有一個比較明顯的信號已經告訴我們:要變了。果然到了1992年1月,小平的武漢、深圳、珠海、上海之行,已經明確的顯示出,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而且他老人家也已經考慮成熟了,即“計劃多一點還是市場多一點,不是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本質區(qū)別。計劃經濟不等于社會主義,資本主義也有計劃。市場經濟不等于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也有市場。”至此,“市場經濟”這個“異教徒”終于迎來了登上社會主義圣殿的時機。
王啟軍:經過小平南巡提出了對市場經濟的再認識,即將召開的黨的“十四大”在黨的文件上正式給市場經濟上戶口,仿佛也只是一個對程序的執(zhí)行過程。
王利文:“十四大”報告讓市場經濟第一次登上共產主義的殿堂,是給市場經濟上了一個社會主義的戶口。在政治報告中無論是對市場經濟的內涵的把握,還是對市場經濟與所有制、分配方式、宏觀調控、保障體系、市場體系的培育,對外開放上的部署,都跟我們在1988年進行市場經濟討論中的思想是一致的,看到這個政治報告的時候,我就想到了我們的六場系列研討會大討論沒有白做,我們的辛苦是值得的。我們“自發(fā)”地進行了幾次對中央政治報告的學習討論。大家都很受鼓舞。用卓炯老的話說:“我們終于跟上了中央的節(jié)拍?!?/p>
王啟軍:謝謝您接受我的采訪。
(王利文:廣東省人民政府發(fā)展研究中心原副主任,廣東省經濟學會常務副會長,廣州市發(fā)展研究院名譽院長,經濟學研究員)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