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后,在魯東南的臨沂地區,中國軍隊與日本侵略軍進行了一場血戰,是為臨沂之戰,時任第五戰區總司令李宗仁認為出乎意外“竟打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勝仗”。這是研究和描述抗日戰爭不可漏缺的一場重要戰役,是國民黨正面戰場少有的幾場勝仗。然而,長期以來,由于諸多原因,臨沂之戰成為一場令日軍震撼,卻被國人遺忘的戰役,它“驚天動地”的光環被隨后的臺兒莊大捷的勝利所隱去。今人多以揭開“臺兒莊大捷”或“徐州會戰”的序幕之言概之,顯然對臨沂之戰歷史意義的研究還遠遠不夠。在抗戰勝利半個多世紀之久,偶然讀到上個世紀40年代出版的《季鸞文存》一書,其中一篇《臨沂之戰》的社評引起筆者的關注。這是迄今為止發現的記述臨沂之戰最早的文字,是在臨沂戰役進行中的第一階段戰事稍停,見諸報端的第一篇文章,對于我們準確地從宏觀上把握臨沂之戰在中華民族抗日戰爭中的歷史地位提供了重要的資料,而文章的作者就是我國近代新聞事業的巨人——張季鸞先生。
張季鸞(1888~1941)原名熾章,字季鸞,生于山東鄒平。從《民立報》到《大公報》,三十年中寫下不少于3000篇社評,幾乎每篇皆筆鋒犀利、見解超邁,一貫以“保持文人論政的本來面目”為使命。抗日戰爭前后,任《大公報》總編,標榜“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八字辦報方針,主持《大公報》筆政十五年,將其歷史影響推上巔峰,成為抗戰期間發行量最大的民間報紙。張季鸞逝世后,周恩來在唁電中稱其為“文壇巨擘,報界宗師”,蔣介石則將其譽為“一代論宗”。
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前,張季鸞憑其對日本問題的關注與了解,已開始察覺到日本對中國的野心。1931年7月12日,他發表《讀日俄工業參觀記感言》,文中憂慮地指出:“日本一切能自造,而中國一切賴舶來;日本且嘆‘不景氣’,中日前途更是何等結果?此吾人所大感危懼者一也!”在“九·一八”事變之后,他的著名社評《國家真到危重關頭》(1931年11月22日),對“九·一八”后兩個月間的國內、國際局勢進行了全面而深入的分析,進而提醒政府和國民:“蓋日閥行動,證明其志在滅中國,不止在并三省,其行動之范圍,常以國際形勢所許之最大限度為限度,而求以最小犧牲,得最大效果?中國至此,已非國恥問題,而真為存亡問題。”直至1941年9月去世前,對于戰爭局勢的關注,對于政府和國人抗戰精神的激勵,一直是張季鸞社評的重要內容,一篇篇犀利昂揚的社評文章,激勵了無數中華熱血兒女奔赴抗日前線。
1938年3月21日張季鸞為《大公報》寫的題為《臨沂之戰》社評,全文如下:
臨沂之戰,是抗戰開始以來可以特書大書的一件事,乘此愿對全體衛國將士致其謝忱,述其感想。八一三以來,無論南北戰線,我們主要的念頭,是堅守,是撐持,不少的人們以為火力懸殊,不易取勝。同時有些人專想倡游擊,以為主力對峙的正式戰很困難,只有游擊。又有一種議論,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其意以為不妨敗,只要能續戰。綜上所述,可知無形中殆有不易克服的一種觀念,是因為火力懸殊之故,我們只能犧牲,能拚命,而不容易勝利。這種觀念,到現在確實推翻了,這就是臨沂勝利的最大收獲。中國軍事危機,以南京初陷時為最甚,自入本年,敵軍再開始攻擊以來,我全體國軍的精神逐漸堅固化,活潑化。大家已不談守而談戰,不求撐持而求勝利。浙東浙西,淮南淮北,魯東魯西,河南河北,晉東晉西,這蜿蜒萬里的戰線上,我們軍隊都活躍著,人民都協助著,各部隊聯合動作,也敏捷了,游擊組織,也確實了。敵軍殘虐越暴露,我們軍民決心越堅強。這兩個月敵軍實在拚命攻,但其成效不過南得蚌埠,北占臨汾,此外完全未達到目的。我們軍隊這才發揚了真正統一作戰的精神,這才表示了真正長期抗戰的決意。淮上之戰,敵人戰略大受頓挫,這已經是我們的勝利。山西之戰,敵人數路猛攻,特別從道清路入晉的一股,得了便宜,沿河幾百里,被敵人沖到整個山西,一時呈危險之象;但他未料到我們在晉的部隊,堅強奮斗,決不退卻,這些日子沿河又轉危為安。而山西東中西北各路,我們部隊無一部不勇,無一地不戰。現在不但敵人渡河的陰謀打斷,且在晉敵軍已有立足不穩之勢。當此之時,敵人又急急圍徐州,同時猛攻我右翼之臨沂,臨沂若失,我們津浦正面將大受影響;當正在吃緊之時,而我們在臨沂線得到重大勝利。
敵人攻臨沂的是板垣師團。大家知道板垣是日閥少壯派的領袖,是關東軍的靈魂,是中國最兇猛的敵人,但此次戰事,我軍確實把他擊破擊走,消滅其勁旅幾千。當然,戰事還在進行著,我們不容自滿,不容大意,但確實證明一點,就是我們只要決心,只要運用得宜,盡可以消滅敵軍的精銳。換言之,火力縱然懸殊,但依然可以消滅他,可以戰勝他。
參加臨沂戰的部隊,我們知道有張自忠部,龐炳勛部,大概還有繆澄流部,其外不詳。我們感謝并贊揚這些部隊的將士們為國家建樹了這樣戰功。并且要特別聲明,這些部隊都是久戰部隊,而武器都是平常的。特別是張自忠部奉命赴援,大概去了還不久。
我們并不鋪張這勝利的效果,但確切相信這個勝利更增加了全國將士的自信心,有這一勝利,就可能的有無數勝利。我們同時也并不專贊揚臨沂線的部隊,我們對晉豫魯皖蘇浙各線勇敢的部隊以及在后方待命緊張備戰的各部隊,同樣感謝與贊揚。并且知道近來各線部隊大得民眾組織的助力。我們大江大河間廣大的平原,以及蘇浙晉各地,正有無量民眾為國家為自己奮起參戰,雪恥復仇。我們對于這無量的同胞民眾之感謝贊揚,同對于軍隊一樣。特別我們對于津浦正面孫震部鄧錫侯部最近的重大犧牲表示敬悼。
全軍將士們注意!中國業已有了勝利的確實途徑。就是全軍整個的決心,整個的善戰。就是照這兩月來的樣子,都紀律好,決心堅,嚴遵軍令,善為運用。我們全軍只要都這樣做,準定能隨時隨地給敵人重創,準定能有消滅敵人的機會,臨沂戰就是榜樣。
八一三以來,我們軍隊得到世界不少的贊揚。特別如上海三個月的勇敢戰斗,如南口之役,如平型關之役,如淮上之役,此外還有許多可歌可泣的局部勝利。但在去冬大家自信心還不夠,雖勇敢犧牲,但不能盡免于悲觀心理,入本年后,悲觀心理打碎了,今天以后,更完全要成為樂觀心理了。從此大家全不必管國際形勢,也不必問敵國內情。就是這樣全軍決心,敏活動作,專心致志的戰斗求勝利,這就能夠逐漸消滅敵人,逐漸達到最后勝利!
無論如何,敵人的侵略力量是有限的,而我們的抵抗力,戰斗力,應當是無盡無窮。現在已有確切把握,斷定日本不能吞中國。今后的問題,只在我們怎樣勝,幾時勝。敵相近衛昨天在東京議會已經承認作戰困難,勸日本人民隱忍,這就是敵人色厲內荏的證明。世界上那有以硬滅鄰居國為國策者!日本要走這死路,只有看他走!敵人前途,實在一片漆黑,我們全軍全民,要一致認識自己力量的偉大,要繼續努力,消滅板垣之流。光明榮譽,就在我們的面前!
《臨沂之戰》社評千余字,張季鸞先生卻以洞察時事敏銳的眼光,不僅注重對臨沂戰役的歷史和現狀進行實事求是的分析,而且能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對事態的發展及其前景作出合乎邏輯的預測。盡管文章已經對臨沂之戰在抗日事業中的功績給予了充分的肯定,但事至今日撫卷深思,為了這段歷史不再被世人忘卻,讓更多后人了解臨沂之戰,記住臨沂之戰,筆者還想贅述三點:
其一,臨沂之戰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序幕戰和外圍戰的范圍。它打亂了日本侵略軍的戰略布置,日軍板垣師團在臨沂戰場損兵折將,被阻不能西進,津浦北段日軍,左臂被砍斷,其原兩路會攻臺兒莊的計劃也隨之破產,從而促成了3月23日正式打響的臺兒莊會戰中,李宗仁圍殲孤軍深入臺兒莊的磯谷師團的契機。李宗仁從軍事上分析說:“臨沂一役最大的收獲,是將板垣、磯谷兩師團擬在臺兒莊會師的計劃徹底粉碎,造成爾后臺兒莊血戰時,磯谷師團孤軍深入,為我圍殲的契機。”由此可以說,臨沂之戰的意義遠遠超出了序幕戰和外圍戰的范圍,臨沂之戰是獨立于臺兒莊方面的另一個主戰場。
其二,臨沂之戰成就了張自忠抗日名將的英名,是張自忠個人命運的轉折點。七七事變前,張自忠原為宋哲元第二十九軍中的師長兼任天津市長,日本一意使華北特殊化,張自忠與日軍周旋,忍辱負重,外界不明真相,誤以為張自忠是賣國求榮的“漢奸”。七七事變后,張自忠仍在華北與日軍交涉,當時輿論界指責張自忠是漢奸,正如美國著名戰地記者史沫特萊女士所言“受盡同人皆曰可殺的唾罵”。背著漢奸罪名的張自忠奉命率部參加了臨沂保衛戰。他以愛國的寬廣胸懷,拋棄與守衛臨沂的第三軍團軍團長龐炳勛的前嫌,親自率領五十九軍三次增援臨沂,與龐炳勛互相配合,聯合作戰,腹背夾擊,重創日本“精銳”第五師團(板垣師團),取得了三次臨沂保衛戰的勝利。龐、張兩支隊伍以劣勢的裝備挫敗日軍的連續進攻,這對全國抗日戰場是一個鼓舞。時任第五戰區司令長官的李宗仁將軍回憶臨沂之戰時,說:“此次臨沂之捷,張自忠的第五十九軍奮勇赴戰之功,實不可沒。”白崇禧將軍回憶臨沂之戰時也說:“張將軍在徐州會戰之臨沂戰役,與龐炳勛將軍將敵精銳第五師團擊潰,減輕徐州會戰之壓力,使臺兒莊獲得抗戰以來第一次勝利,于戰史上占有輝煌的一頁。”
經過臨沂之戰,張自忠名震中外,再也沒有人說他是漢奸了。當時國民政府中央明令嘉獎,4月張擢升為二十七軍團軍團長,仍兼第五十九軍軍長,10月又升任三十三集團軍總司令,旋兼任第五戰區右翼兵團總司令。從此,張將軍馳騁抗日疆場,與日軍浴血奮戰,直至殉國于宜城境內十里長山。張自忠將軍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50多個同盟國中殉職最高的將領,也是抗日戰爭期間為國捐軀的唯一的國民黨上將級軍官,被譽為“抗戰軍人之魂”。
其三,臨沂之戰大捷,對中國軍隊官兵的心理和士氣也產生了非常大的影響。
盧溝橋事變后,北平、上海相繼淪陷,一般用喪師失地來概括這一時期國民黨的抗戰。這是就這一時期抗戰總的結果而言的。事實上,空前的國難,使中華大地到處燃起了抗戰的硝煙與烽火,國民黨中除極少數敗類臨陣脫逃、畏敵畏戰之外,絕大多數愛國官兵,為中華民族的獨立生存,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與日本侵略者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悲壯搏斗。他們用自己的血肉身軀筑起了一道鋼鐵長城,去彌補武器的劣勢,與日寇展開了殊死的抗爭。正如毛澤東所說“國民黨政府的對日作戰是比較努力的”。臨沂之戰振奮了全民族的抗戰精神,堅定了全國人民抗戰必勝的信念,成為“我抗戰以來克敵制勝之始,而開臺兒莊大捷之先路”;籠罩全國的悲觀空氣,至此一掃而空,抗戰前途露出一線新曙光。
張季鸞作為一個報人,天天在評國內外大事,真是欣喜若狂,這種樂觀的態度在隨后的“臺兒莊大捷”更是表現得淋漓盡致,1938年4月26日,在漢口《大公報》社評《這一戰》中,張季鸞先生說:“這一戰,當然不是最后決戰,但不失準決戰。因為在日軍軍閥,這一戰就是他們的掙扎。”“這一戰,我們勝了就可以得到這樣的證明,從此以后日閥在精神上失了立場,只有靜待末日的審判。”張季鸞這種估計不僅過于樂觀,也缺少冷靜的思考。毛澤東在他的《論持久戰》一文,將此觀點稱為“速勝論”。張季鸞先生很快領悟到自己的失誤,在后續幾篇社評中大力宣揚持久戰的思想,積極支持抗日愛國,主張聯蘇抗日,主張抗戰到底。
團結御侮,自強不息,這從來就是中華民族不滅的靈魂。張自忠和臨沂戰役的將士就是一座永遠矗立在人民的心中的豐碑,不應該因為歷史的流逝而被忘記!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