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潔與游醫的戰爭

“很多人不明白，我為什么和游醫爭斗，要求我放游醫一條生路。但是我不能，只要我活一天”

高耀潔被聯合國前秘書長安南稱譽為“獨自在中國農村從事艾滋病預防宣傳的女性活動家”。

她數年如一日地自費印刷防艾滋病宣傳資料、救助艾滋病患者和艾滋遺孤，并始終堅持與游醫抗爭。那些游醫們都宣稱自己的藥物能夠治療艾滋病，高耀潔對他們的說法嗤之以鼻，“騙子，不要信他們?！泵鎸Ω咭珴嵉呐u，游醫們不肯聽之任之，起來反擊，有的還把高耀潔告上法庭。

“這些游醫的力量太大了，現在河南的一些艾滋病患者治療過程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騙子太多了。你要好好報道，搞倒他們！”世界艾滋病日前夕，面對本刊記者的采訪，高耀潔對艾滋病游醫的憎恨溢于言表，“如果我不死，明年就出版艾滋病游醫詐騙成風?！?/p>

訪談是在高耀潔位于鄭州的家里進行的。結束的時候，天已經暗了下來，房間里有些冷了，高耀潔起身去關窗戶，她步履蹣跚，在微弱燈光下顯得格外瘦小，弱不禁風。

“前幾天，我的眼睛充血了，要是血從眼睛里向頭的方向，那我就沒命了。但是我還不能死，我還沒有把騙子全部揭露出來。” 高耀潔說這些話時顯得很悲壯，也很無奈，畢竟她已經82歲高齡了。

“一個人的力量太薄弱”

高耀潔和艾滋病游醫的戰爭可追溯到上世紀90年代初。

當時，在河南駐馬店地區上蔡縣的很多鄉村出現了拉肚子、發高燒、起癢疙瘩等癥狀的人群，且久治不愈。據統計資料顯示，當時上蔡縣艾滋病人死亡率最頻繁時一天平均3#12316;4人。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一批外來客卻悄悄地進駐上蔡縣很多的村子里。他們自稱，有專治艾滋病的特效“神藥”，自制的粉末、藥丸、膠囊、藥酒。當時他們居然給病人喝尿加菜根湯，很多感染者不僅沒有控制住病情，還引發了感染者淋巴結腫大、面部浮腫，有的病人用藥后頭暈、嘔吐、不能吃飯，甚至用藥后死亡！艾滋病人被騙得人財兩空。

1997年5月，一位自稱“神醫”的陳姓赤腳醫生給艾滋病人用地塞米松退熱，弄得病人大汗淋漓，不久便離開了人世。

這是高耀潔聽到的第一位“神醫”。她被震驚了，對“神醫”坑人騙錢的行徑早有所聞，但萬萬沒想到已經到“逼死人”的境地了！

于是，高耀潔與“治艾游醫”的戰爭開始了。

1997年8月31日，高耀潔在鄭州一家都市報上撰文諷刺活躍在鄭州的四個游醫。

1998年，高耀潔花800多元訂閱19種報紙，專門收集游醫的廣告信息，然后按圖索驥，調查游醫騙艾滋病人的事實真相。她并把長時間對游醫的調查寫成調查報告，親手交給河南省領導。當年3月，河南省政府召開全省整頓醫療市場會議，研究部署集中整治措施，一場整頓假醫假藥的活動在河南省范圍內迅速鋪開了。

和游醫的戰爭首戰告捷，但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游醫的信件竟然紛至沓來。2000年6月20日，高耀潔接到一封來自某省的信：“某某65歲，自幼庭訓，自修自學，能治頑疾，醫齡40余年，自1998年起已治愈13例艾滋病病人……

“花費5～6萬元即可治愈，艾滋病病毒抗體即可轉為陰性?！备咭珴嵾€沒讀完信就罵了出來：“你坑騙艾滋病人就不感到羞恥嗎？我要把你揭露出來！”

同年12月27日，高耀潔又收到一封來信，說：“××教授已治愈4例艾滋病人，用藥后一個多月痊愈?！倍聦嵣线@個游醫治療死亡了2個人。

2001年10月2日，艾滋病患者馬某告訴高耀潔，“某醫院有預防艾滋病的針，每月打一針，可防止艾滋病發作，幾百元一針，我打不起．．．．．．”

“這個人是在騙你們，你們不要服用他的藥！”這句話成了高耀潔走訪艾滋病村時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高耀潔做姑娘的時候纏過腳，這個七寸金蓮的老人，為了告訴艾滋病人這句話，不分嚴寒酷暑，足跡踏遍了河南艾滋病高發村的每一個角落。

但是進入2002年，艾滋病游醫們更加猖獗?！斑@里面有無業游民、有庸醫、有游醫，還有干部、工人。這些人沒有讀過醫學專業，更無行醫資格。但是他們說：‘我研治的中藥對艾滋病病毒在人體外試驗殺傷率兩分鐘為100%，對淋巴細胞保護率為92.7%以上，在十幾例艾滋病病人身上試用，抗感染療效為100%。’”高耀潔說，這個時候她開始感覺到一個人的斗爭力量太薄弱了。

與游醫斗爭做好思想準備

從1996年秋開始，高耀潔一直自費編印“防艾”資料，每年編印出兩期，內容以宣傳預防艾滋病的知識為主。但到后來，內容就轉到揭露艾滋病游醫上了。

高耀潔寫了這樣一篇文章《你詐騙艾滋病病人的錢財不感到羞愧嗎？》。文中提到，“艾滋病病人陷于孤獨無助的境地，這些騙子利用病人求救無門和渴望治病的心理，就大吹而特吹他能夠治愈艾滋病病人。騙子的伎倆是越不容易治愈的疾病，他越有特效藥物、特效療法。他們自稱老中醫、老專家、攻克艾滋病的神手，祖傳中醫秘方專治艾滋病等，誰又能知道騙子們賺了多少昧心錢？”

高耀潔不斷的揭露游醫騙子，惹怒了很多人。有人恐嚇她：“你不要到處亂說，你再多管閑事，小心一點??！”而讓高耀潔想不到的是，一個在“艾滋病村”行醫的游醫居然把她告上了法庭。

在河南正在研制中藥的李德民認為，高耀潔資料里面寫的沒有提名的騙子就是在罵他，是指桑罵槐。因為在這之前他給高耀潔寫過幾封信，說了一些他的情況。他認為：高耀潔在肆意踐踏人權，侵害了他的名譽權。

2003年10月，李德民把高耀潔推上了法庭。

李德民在河南上蔡治療艾滋病期間，曾宣稱：他研制的中藥對HIV在人體外試驗殺傷率兩分鐘為100%，而據高耀潔了解的情況，有患者服用了這種粗制濫造的“藥酒”后造成了死亡。法庭上有證人出來作證。最后，這場官司以高耀潔勝訴而結束。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四五年了，但提起這件事，高耀潔仍感覺很傷心，“這些騙子太可惡了，沒有人性，自己做了壞事，還害怕別人說，不知道羞恥！”

但是對于這場官司，李德民的妻子韓玉枝卻有著自己的看法。她說，她沒有當面見過高耀潔，但是在照片上見過。老李（李德民）當初是為了救治病人去見高耀潔的，見面的時候，高耀潔凡事都說好，一起幫助艾滋病人。誰知道后來高耀潔來這么一下子，印刷傳單52萬份，罵老李是詐騙犯，雖然沒有指名，但那時候去河南艾滋病村只有他們一家子是夫婦兩個人，高耀潔提到的夫婦兩個人，不是指他們還能指誰呢？

“我們在上蔡縣文樓村治療了40多位病人，病人沒有路費我們出，我們給他們飯吃，沒想到落了個這樣的罵名！”韓玉枝說，他們夫婦二人現在已經不再給艾滋病患者做治療了。其實，從2004年以后就再也沒有去過河南。

韓玉枝對于高耀潔的行為有些不屑，她說：“我們了解過，她調查艾滋病人，不是報告給當地政府，都報告給了外國人，她得了一個人權獎，美國人跑到中國給她頒獎，她是個賣國賊！”

對于這些話，高耀潔說，她不在乎，從一開始與騙子爭斗，她就做好了思想準備。“現在還有人罵我是妓女出身呢？我現在就寫好了文章反擊他們，我于1927年出生在山東曹縣高新莊，這個莊里只有我們獨自一戶高姓，其他均為佃戶，我家擁有巨大的財產，僅田地就有36頃，在那個時代，就是不折不扣的名門望族了?！?/p>

李振西是個什么樣的游醫？

盡管高耀潔阻擊游醫的道路坎坷不平，但她始終在踐行她說過的話：“只要活著，就要斗爭到底！”

“現在河南最大的游醫騙子，你知道是誰嗎？是李振西?！备咭珴嵏嬖V記者，李振西接受采訪時對記者說，病人吃了他的藥，病情輕的一個月120粒，重者180粒，一個星期后就明顯見效！李還說，這是祖傳秘方，他曾回家一邊種地，一邊研究艾滋病，前后花了10年時間，配制成了治療艾滋病的中草藥。

“這一看就是騙子，李振西還把文章發到艾滋病治療網上，還在網上發了些義務見證者，這樣的騙子我見得太多了。我這幾天就想找一個感染者去看病，來揭穿他！”高耀潔氣憤地說。

對于李振西，高耀潔并不陌生。2006年7月至2007年6月期間，一個30多歲的女人來到高耀潔家，自稱是搞外貿工作的領導，經常出國，她要來支持高耀潔的防艾工作，推薦兩位治療艾滋病的老中醫。

明白對方的來意后，高耀潔讓對方去找河南省衛生廳。后來，這個女人又來過幾次，都被高耀潔嚴詞拒絕。最后一次是在2007年6月18日晚上?！坝袃晌幌喈斢械匚坏氖烊?，一男一女來到我家里，并帶來了兩位老中醫，坐定后寒暄了幾句，女的說這兩位中醫有自制的中藥口服液，能治好艾滋病，并拿出一些資料。我對他們說，我不管艾滋病的治療問題，你們該找誰去找誰吧。他們要求和我照相合影，我才意識到他們想利用我。再細一看，這兩個中醫就是前面一直找我的那個女人給我推薦的那兩位中醫，我從那個女人給我的兩份介紹這兩個中醫的報紙上見過他們的照片。我跟他們說，前兩天有兩個自稱能治愈艾滋病的中醫一直想見我，被我拒絕了，托人帶來的有他們照片的報紙，我已上交給省衛生廳廳長了，廳長說，‘這兩個家伙被處理過兩次，怎么還在胡鬧！’結果，他們聽到我的話，很快離開了?！备咭珴嵵v到這里爽朗地笑了起來，她說其中一個中醫就是李振西。

但令高耀潔擔憂的事還是發生了?！八麄凃_我沒有得逞，就專門騙艾滋病人，所以，我一定要搞倒他?！备咭珴嵳f，她已經把李振西列入即將出版的新書里了。

李振西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11月13日，在高耀潔的指引下，記者專門找了一趟李振西。李振西的辦公地點設在河南省國防科工委北樓，公司名稱叫鄭州樺棋醫藥有限公司，是北京新時代控股集團的子公司，而北京新時代控股集團側重于做外貿進出口生意。

當天李振西去北京了，一位狄姓的工作人員說，他們的藥一個療程是12000元，1個月為一個療程。這種藥還沒有拿到藥監部門的批號，只是拿到了河南省衛生廳批準的“食”字號。

當記者問有個艾滋病病人下不了床，這種藥物能治好嗎？狄姓小伙說能治好，不過治療時間得1年多。他還說，前兩天還有一位艾滋病感染者看好后去工地干活了。

記者想要看看藥和藥品說明書。他說，你明天來吧，在李老師辦公室。次日上午9點，李振西讓狄姓小伙打來電話，問記者怎么沒有過來？隨后，電話里傳來李振西的聲音，他說，這種藥他研制了十幾年，針對的主要是高端市場，服用過藥的人已經達到一二百人，艾滋病感染者現在服用這種藥能消除體內的病毒。

當記者對他說剛剛見過高耀潔，他便警覺起來，說，“高耀潔肯定罵我是騙子，高耀潔不是大夫，不懂醫學，別聽她胡說八道！”

民間中醫的“治艾”迷途

對于莫以賢的名字，很多人都知道。這個以研究治療艾滋病的“克艾特膠囊”而著稱的民間中醫，很喜歡人們稱他為“莫老”，莫以賢給別人發短信時的署名也是“老不死的莫老?！?/p>

而他的出名卻緣于高耀潔。今年73歲的莫以賢在網上有一個“騙子”的罵名。今年1月10日，高耀潔在她的博客上轉貼《民主與法制時報》的文章《揭開民間抗艾神話的面紗》。高耀潔用藍色字體在該文章“史上最?！现嗅t’莫以賢”部分加了評語：“豬吃豬死，人吃人死，這就是賣豬飼料的‘神醫’莫以賢的真面目。 像莫以賢這樣的‘神醫’，絕對不止他一個。 這些‘神醫’能夠長期存在，就是因為背后有后臺。否則，一些媒體怎么會為他宣傳呢？我見過不要臉的人多了，但自稱獲得全國人民愛戴的，還是第一次遇到?！?/p>

莫以賢聞知后暴跳如雷，“這個老太婆太可惡了，她到底想怎樣？”

據莫以賢說，2007年12月26日，《民主與法制時報》記者來到他位于湛江的公司，說是來扶持這個項目，在媒體上為他呼吁，隨后寫出了文章。文章揭露了莫以賢向外界公布的治愈成果病例存在欺騙，還揭露了莫以賢以“克艾特”的贊助形式向艾滋病感染者非法出售藥品，同時，披露了莫以賢以前研制的豬飼料導致豬中毒死亡。后來這篇文章被高耀潔轉貼到了博客上。

莫以賢認為，這篇文章對他進行了人身誣陷、誣告、誹謗、侵權，沒有半點站住腳的地方。他對高耀潔評語“豬吃豬死，人吃人死，這就是賣豬飼料的‘神醫’莫以賢”這句話進行了回應，他說，“生產飼料添加劑，我們只提供核心材料，生產是另外一家公司在做，而且我們與那家公司的業務從1993年就中止合同了，豬吃飼料中毒是多少年后的事情，與我們根本無關，我們不是做飼料，是做飼料添加劑！”

對于文章中提到的“克艾特”的贊助式銷售方式，莫以賢也作了回應。他說，他們沒有銷售藥，文章中所寫的500多病人都是免費給人家服藥的。不過，他說，也有個別病人資助點費用，這個病人是鄭州搞醫藥經營的，很有錢。莫以賢說，這個病人在2006年獲知“克艾特”有療效，便在當年4月份要求吃了一個月的“克艾特”，之后癥狀全部消除，身體好轉。后來，這個病人又得了闌尾炎、盲腸炎，醫院要求做手術，又找到莫以賢，吃了“克艾特”闌尾炎就消除了。

據莫以賢說，后來這個病人對“克艾特”深信不疑，還幫助莫以賢寫書，不存在非法賣藥的事情。他還說，7年時間他給病人共花了500多萬元，全部是他個人四處籌借來的，以前他是靠轉讓商標和科研成果為生的，為研發“克艾特”他從1991年開始投入到現在超過2000萬元。

與莫以賢一道進入艾滋病村的還有一個浙江東陽“老中醫”孫傳正。據知情者透露，孫傳正對外界公布：一位叫老萬的艾滋病病人服用他研制的“艾立康”4個月后，瘡疹、潰瘍、乏力、氣喘等癥狀幾乎全部消失了。后來傳聞，老萬是個假艾滋病患者。

2003年，河南上蔡掀起了一股強烈要求服用“艾立康”藥物的熱潮，很多村莊的艾滋病患者成群結隊多次到上蔡縣艾滋病防治救助辦公室強烈要求服用這種藥，百余名艾滋病患者在大條幅上集體簽字畫押，以此表達對這種藥的迫切愿望。但后來的調查證實，百余名艾滋病患者在大條幅上集體簽字畫押是孫傳正的“內部人”花錢組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