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現場,如何能體味到那種令人崩潰的沉重以及撕心裂肺的悲哀。這樣的時候,每一個生者與死者,都生動而真實,他有名有姓,有親人有朋友,有成長的歷史,有留給這世界的點滴回憶,和你我一樣,也和你我最摯愛的人一樣

這段文字由我整理手機短信而成。在四川的一周里,總計發出收到手機短信兩千余條,不舍刪去,略略整理,希望能繪出此次汶川地震一角。
5月14日11:00—12:55
北京 首都機場T3航站樓
8884航班,飛往成都雙流國際機場。沒有人知道接下來遇到的會是什么,只是,飛往成都雙流國際機場的人與物資,忽然多了起來。
在此前的12日,地震發生后,成都雙流國際機場徹底關閉。關閉時間持續至當日18時。第二天,我電話咨詢當日航班,飛往成都的21架航班,7個班次取消,其余許多延誤。這一天,許多記者自晚上五點等到凌晨一點方才坐上飛機。
這是心情異常沉重的一天,與登機口的所有該次航班乘客一樣,目的地指向汶川地震。中央電視臺記者一行10余人,也在此次乘客隊伍中。
青年作家韓寒,雖在博文中稱將不為此次地震捐獻一分錢,卻也“言不由衷”,領著一行隊伍5人,等待在登機口的座椅上。衛星定位儀、攀巖等專業設備都在其隊伍裝備序列中,欲“打長久戰”的目的儼然不弱于其他任何記者。
穿著“古怪”的北京志愿者,其衣服背后寫著“北京志愿者與災區共進退”字樣,也出現在登機口。他們的衣著立即吸引了其他乘客,旁邊總是聚集著一幫人,志同道合。
這一天早晨,川西地區的雨勢仍未停息,頻繁的余震中,山路上不時有飛石伴隨大雨滾落。武警某部的200名官兵經過90公里的強行軍,進入汶川縣城和龍溪鄉。新華社播發消息稱,這是首支進入汶川縣城的救援部隊。同時,第二梯隊470名兵力也正在前進。但是,白天不斷的余震仍舊讓人們感到恐懼和擔憂。
這天上午10點,國務院總理溫家寶等人乘車來到距離北川縣城約2公里的北川曲山鎮,因地震塌方滾下的巨石橫在山邊公路中央,溫家寶總理只好駐足遠眺縣城。
上機前,手機里短信忽然多了起來,有人問候,有人提醒注意安全,更有人不間斷地發送其在互聯網上收集的地震新聞。失去網絡的日子,手機信息意味著一切。
5月14日21:00—21:40
綿竹 玉泉鎮
第一站,選擇走綿竹。因為在抵達成都后,我又仔細詢問過當地電視臺以及《華西都市報》的兩名記者,對于“走哪條道不會給交通造成擁堵”的問題,他們至少明確表態,“都江堰比較擁堵”。
當晚,成都市青年聯合會門口聚集著大批意愿加入抗災志愿者的人。其中以學生、年輕市民居多。門口官員無奈地告訴我,志愿者“人滿為患”。一名四川大學的學生聽說有記者也想加入,便希望與記者一同前往。她說記者的證件可以作為通往災區的通行證,“非常想為災區做些事情,可是,沒有通行證不行”。
成都市青年聯合會旁的一家小餐館,包括廚師在內的三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央視直播的抗震救災節目。沒有什么比錯過一條新發布的信息更加可惡,招呼客人幾乎不再是必為之事。
餐館門口的小店礦泉水賣到30元一箱,成都人民廣播電臺稱最可惡的奸商竟然有賣到300元一箱的,呼吁大家舉報,“人肉搜索”。司機小許為此與小店老板大吵一架,“發國難財的人最是惡心!”
司機小許曾經響應政府號召,自發前往都江堰運送傷員,直至暫時無人可送才作罷。此次前往災區現場,幸得有熱心的小許,他甚至與我一同下到北川縣城,積極地給災區難民分發水和干糧。
此前聽有傳言,紫坪鋪大壩或有裂紋,一旦決堤,成都或將遭受“滅頂之災”。針對紫坪鋪大壩震后出現裂紋的傳言,紫坪鋪大壩現場指揮部向社會發出通告,紫坪鋪水庫大壩結構穩定、安全。“也不排除決堤可能”,之前約好幫我查看通訊,發送信息至我手機的朋友綜合幾條相關新聞,給我如上答復。
玉泉鎮,志愿者守護著藥品,正睡意闌珊,見有記者拍照,忽然警覺起來,拽著記者就往鎮辦公室走。出示證件后,該志愿者稱,“也保不準有假記者混進來”。話說得非常沒底氣,假記者混進來作何呢?
5月14日22:50—5月15日08:00
北川 擂鼓鎮
路上遇見成都志愿者車隊“關愛生命——挺進北川救援隊”,便一同前行。該車隊一行五輛,皆為山地越野車,配有聯系電臺。每車裝兩人,其余空間用來裝備水與干糧,沿路發放。

行至北川界,初是堅決不讓進,后經不起“糾纏”,終于踏入。當晚,擂鼓鎮正準備運送部分傷員去市區醫院,成都志愿者車隊“關愛生命——挺進北川救援隊”分出一輛,運送傷員回城。
因為夜里不認路,我便停了下來,與擂鼓鎮部分居民席地而坐,烤火聊天。因為不大敢睡,也沒有多余帳篷可用,這一夜度過得極為疲憊。
約摸凌晨3點,只聽“轟”的一聲,余震發生。我拉著身旁的一個志愿者就往外跑,實際上,當時情況并不嚴重,我們又是處在一處空曠的地方,應當是沒有大礙。余震致使遠處的山上滑下小部分石塊,有悶響。我遭遇的這第一次余震,驚悚萬分。好在在此之后,習慣了便不再以之為事。
昏沉沉地睡著,大約是在早晨五點。只記得村民也未能睡著,各自聊著地震當天的情景。我在埋頭睡下前,打開錄音筆,記錄下了這段聊天實錄。
7點,我被村民叫醒,他們就著礦泉水與前天的米飯煮了一鍋粥。只記得那一天自己滴水未進,還吐了一地。這種膽怯持續有一天時間。這一天我變得沉默寡言,眼前歷歷在目的場景,實在是平生尚未準備好要去接受。
5月15日11:00—16:00
北川中學 北川縣城
我無以言表地想述說四種顏色,因為他們代表著救援以及生命。
迷彩草綠,是解放軍部隊的顏色。自北川縣城“爬”至北川中學附近,才能找到救護車。北川中學的幸存者,在這一天每每皆是由解放軍抬擔架抬了出來。這種顏色,沒有怨言,有的是堅毅,以及頑強。
橘紅,是消防隊員的顏色。廢墟現場總是不會缺乏他們的背影。作為比較專業的挖掘隊伍,他們幾乎承擔了大部分廢墟的挖掘任務。他們總是站在廢墟之上,一絲不茍地營救每一個可能幸存下來的生命。不拋棄、不放棄。這種顏色,沒有悲傷,有的是堅持,以及希望。
藍色,是帳篷的顏色。在這個有屋不能住、不敢住的非常時刻,帳篷意味著家,盡管只是暫時的,卻也溫暖、溫馨。總能見著藍色的帳篷里橫七豎八地倒著許多人,甚至帳篷外面也躺了人。這種顏色,不是死亡,是暫時的休息,以更好的救援。
白色,是醫護人員的顏色。當我對是否要下到北川縣城而猶豫不決時,當我為北川縣城隨時可能有四處山上滾下的石塊擔憂時,我猛然發現,走下山去的醫護人員眼里沒有絲毫恐慌。我為自己的猶豫不決以及擔憂悔恨不已。在北川縣城,我看到了更多的醫護人員,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一夜都未曾合眼,一直堅持著,堅持在最危險的地方。這種顏色,是天使的顏色,是天使在人間。
5月16日12:00—14:00
都江堰市中醫醫院 聚源中學
中醫醫院門口戒嚴,不讓外人進入。門口站著兩排“娃娃兵”,另有醫護人員兩名,沒有人能進去現場。
我試圖往里走,因為在外圍無法得見里面的情況。同樣想往里走的還有鳳凰衛視的陳魯豫。就在我們走到中醫醫院門口前時,猛然間余震來了,只感覺大地忽然下沉,腳步虛浮了起來……司機小許當時正坐在車里午休,余震來時,車被拋了起來,好在拋得不高,沒有大礙。車停穩后,小許打開車門就跳出車,他的鞋子還在車里。驚魂未定。
門口站著的那兩排“娃娃兵”也本能地往外沖,街道上人群忽然騷動起來,大家都試圖遠離建筑物。我看見中醫醫院內,正在忙碌的醫護人員以及救援工作者在繼續他們的工作,沒有要跑出來的意思。許是對余震,他們早已習以為常。
聚源中學情況與北川中學類似,撒落在地上的書包里有本同學錄,在這個即將中考的日子里,即將分別的同學互相書寫對方的同學錄,想必每個年紀相差不多的年輕人都有切身經歷。只是這一次,同學錄里的人大部分都被埋在了廢墟底下,任親人痛哭的聲嘶力竭也不見出來。
一位老人撥弄著倒下的建筑物上裸露出來的鋼筋,“你看看嘛,這都是什么嘛”,老人口中所說的用作鏈接用的“鋼筋”,只有女孩小拇指不到一半那么粗。顯然,這樣的建筑工程,如何可能應對此次汶川地震。
老人說著說著就哭了,震后已是第四天,他的孫兒還埋在廢墟下,即使救出來,生還希望也極為渺茫。
有記者朋友發來短信說,不到現場,如何能體味到那種令人崩潰的沉重以及撕心裂肺的悲哀,這樣的時候,每一個生者與死者,都生動而真實,他有名有姓,有親人有朋友,有成長的歷史,有留給這世界的點滴回憶,和你我一樣,也和你我最摯愛的人一樣。

5月17日13:00—16:00
都江堰市浦陽鎮向蛾鄉
向蛾鄉愛蓮社區主任吳婉民和我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地震發生的那天,村民們或在外打工,或在農田里干著農活,大部分并沒有受到生命威脅。只有向蛾鄉小學,忽然間坍塌。
吳婉民傻了,立即組織村民去徒手挖掘。“娃娃們在廢墟里哭著、喊著”,吳婉民帶著村民在廢墟上挖掘,陰陽兩隔,就是那么轉瞬間的事。可是沒有重型機械,靠手,也是無力回天。
村民們個個挖得手指指甲蓋外翻,血肉模糊,盡管如此,當時也只救出十余名學生。截至17日,向峨中學全校學生420人,地震中327名學生遇難;教職工30多人,其中死了16人。整個向峨鄉地震中遇難人數是439人,光孩子就占了整整3/4。那些日子,吳婉民著急得只往自己的胸口抓,抓得爛了一大塊一大塊,全然不感覺痛。
這一天我們給愛蓮社區發放了3000件新出廠的衣服,還詢問吳婉民,愛蓮社區需要什么。沒有明確回應,只是隔了幾十秒,她才說不需要什么了,需要大家好好睡覺,物資已經基本充足。
與任何其他的受災農村一樣,災后重建即將提上議事日程。國際小母牛組織已經在愛蓮社區建立工作站,這個以災后重建聞名的國際組織,準備長期駐扎于此,幫助當地居民發展農牧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