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是一次可怕的事件,但也是一次寶貴的經歷。它告訴我自然界異乎尋常的力量,同時也使我了解了異乎尋常的人心
——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
鏡頭前的蔣敏累得已臉色發黃,走路不穩。5月16日凌晨,幾天幾夜沒合眼的她暈倒在帳篷門口。在這次汶川地震中,28歲的四川省彭州市公安局民警蔣敏,相繼失去了包括媽媽和剛滿2歲女兒在內的10位親人,而蔣敏仍堅守抗災一線。人們在歌頌蔣敏大愛如斯的同時,可能也忘了蔣敏更是一名普通的受災群眾。
都江堰市蒲陽鎮向峨小學四年級學生王萬紅坐在四川省人民醫院病房里,目視前方,眼神空洞。地震當天,10歲的他僥幸生還,卻親眼目睹了老師和同學們被倒塌的校舍瞬間掩埋的慘景。如今,以往活潑的他話變少了,還經常發愣,這幾日更是夜夜噩夢,夢中的叫喊讓家人和護士覺得心疼。

一個漂亮小姑娘,當左腿被石板壓住無法逃生時,她自行用碎石割斷了左腿爬出廢墟。在醫院里,她既不喊疼,也不哭一聲。心理救助人員走進她的房間時,她面無表情,甚至看都沒看一眼,但當心理救助人員試探著握住小姑娘的手時,她沒有拒絕。隨著交談的深入,小姑娘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消防戰士荊利杰被要求撤離時,突然跪在地上,放聲慟哭:“讓我再救一個孩子!”后來他甚至忘記了自己家座機電話號碼的后四位數字,他說,“滿腦子都是求救的人,滿腦子想的是下一步怎么救人,好像還在地震現場”。人們為荊利杰感動得直流淚,但在專業心理咨詢師眼中,這個救援者因為產生同情與共情,已經處于心理崩潰邊緣。
截至目前,5月12日14時28分四川汶川發生的里氏8級強地震中,死亡人數已逾6萬人,35萬人受傷,另有2萬人下落不明,而死亡數字還在不斷增長中。身邊許多鮮活的生命突然離去,空前的大災難不僅帶來了肉體上的傷害,更在精神上折磨著劫后余生的人。此時此刻,對于受災人員的心理危機干預已經成為不容忽視的話題。
有專家估計,此次重大震災中,死亡群眾的家屬和受傷的災民以及其他需要心理援助的災民應該不下50萬,而參與救助的軍警部隊和醫護人員亦不會少于10萬人,這樣大概有60萬到100萬的人員需要直接的心理援助。
目前派到災區的心理醫生,已經發現25%到30%的災民有嚴重應激心理障礙,如不及時采取救助和干預,有可能在幾個月后產生嚴重后果,甚至受傷的陰影將伴隨終生。
救命更要救心
四川地震后,當后方人員還在揮灑熱淚的時候,電視播報的畫面中卻出現了這樣一種現象:被從瓦礫中營救出來的孩子,大多并沒有哭喊,他們表情麻木、遲滯,似乎對外界失去反應能力。這些剛剛從地下重獲新生的孩子,很多還沒有從被埋瞬間的恐慌中走出來,他們普遍缺乏安全感,“很多人會出現害怕建筑物、怕房子隨時倒塌,容易出現敏感、自責和失眠等癥狀”。
一項對地震最新的心理調查數據顯示,89.9%的學生在這場地震中“失去了朋友”,24.6%的學生“失去親人”。悲傷的情緒,對未來的擔心,對生活的無助,這些都在摧殘著孩子的心靈。這種焦慮的狀態同樣也表現在一些幸存的成年人甚至救災人員身上。
從心理角度來看,人在遇到巨大的悲痛襲擊時,出于自我保護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去想,不去面對,只知道機械地工作和做事,怕面對現實。前文提及的女警察蔣敏就是這樣。此時此刻,很多人認為她最需要的不是鏡頭,而是專業的心理關懷。
災后心理危機的表現一般會在兩三天內出現,有專家也因此認為,對于危機事件的心理干預,越早越好。最佳干預時間是在危機事件發生后24至72小時,也就是“黃金72小時”。但是,考慮到汶川地震后抗震救災的復雜情況,一般在災害發生后一周內,心理援助應及時到位。
救助人員應鼓勵這些人把地震當時看到的聽到的都說出來,這不僅能給這些在廢墟上新生的人以撫慰,也能讓他們的心靈創傷慢慢地愈合。研究表明,在重大災害和突發性事件面前,早期心理干預救助往往能夠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我國已充分意識到心理危機干預的重要性,并將它放到了日常的抗震救災流程中。5月15日,共青團中央中國青少年社會服務中心聯合宋慶齡基金會共同發起“災后青少年心理援助計劃”,心理學家同時呼吁北京人“以朋友的身份,給災區兒童寫封信”,通過寫信告訴“孩子們要堅強地活下去,這個世界有很多人在關心他們”。衛生部、中國紅十字會、北京市安定醫院、北京回龍觀醫院、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四川當地的心理咨詢中心等也派出了心理救助隊伍奔赴一線。受中國紅十字會的委托,世界冠軍鄧亞萍、高敏也走進綿陽災區小朋友中,和孩子們共談理想。據有關機構不完全統計,加上民間力量,近期將有數千名心理工作者陸續前往,幫助災區人民撫平心理創傷,一些心理援助讀本也將于近期到達震區學生手中。
從地震初期的搶救生命,盡量減少損失,到給災民提供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再到后期的心理干預,汶川大地震的營救活動還在繼續。“從救財產,到救生命,再到救心靈,我們的救災理念出現了很大進步”,北京市重大傳染病與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專家委員會委員、首都醫科大學教授崔小波這樣說。
災后心理重建
事實證明,沒有任何一種災難能像心理危機那樣,給人們帶來持續而深刻的痛苦。如果不能得到及時的心理干預,將極大地侵害受災者的心理結構,并影響救援者的戰斗力。
山東省衛生監督所的有關專家把本次地震災難的心理受災人群大致分為五級人群:直接卷入地震災難的人員,死難者家屬及傷員;與上一級人群有密切聯系的個人和家屬,還有現場救護人員,以及地震災難幸存者;從事救援或搜尋的非現場工作人員,包括志愿者等;向受災者提供物資與援助的災區以外的社區成員,以及對災難可能負有一定責任的組織;在臨近災難場景時心理失控的個體。
然而在現實情況下,人們只關注到了遇險的幸存者,而更多長期參戰目睹死亡和殘肢的救援人員往往被忽視,其實他們遭受的是對內心深層更大的刺激。
據資料顯示,1999年9月在臺灣南投里氏7.6級地震發生后,兩年內該市的自殺率明顯上升,參與救援人員事后也都出現不同程度的心理問題——近20%的救援者聲稱,他們睡不好、頭痛,超過1/3的人,需要心理治療。
“除了災區病人需要心理干預,戰斗在抗災一線的記者、戰士、醫護人員同樣需要心理干預”,廣州市南方醫院心理科主任洪軍也指出,前往救援的工作人員如果沒有受過相應的心理訓練,直接暴露在這樣慘烈的重大災難中,很容易受到心理沖擊。
他認為從某種程度上說,救災人員的心理狀態,他們的情緒,對災民回歸正常生活有重要影響。如果奔赴災區的心理救助人員能夠專門針對救災的官兵、醫護人員開展有針對性的心理疏導,幫助他們排解壓力,調整情緒,乃至更進一步對他們進行基本的心理救助培訓,那么就是直接幫助了更多的災民。
消除心靈余震
中日友好醫院心理學科臨床主任醫師李子勛說,災后心理干預的第一步,就是讓正處于應急狀態下的災難傷害者,感受到穩定和安全感,但不能過度關心把他當成弱者,而要讓他們知道自己是幸存者,這樣才有利于受傷和瓦解心靈的愈合。其中幼兒、女性和低文化群體則是心理救助重點。
事實上,一些看似正確的做法,可能會給災民帶來更多的心理傷害。比如,“我知道你的感覺是什么”,這樣說災民會很痛恨你,你能知道我的感覺嗎?我兒子死了,你兒子死了嗎?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感覺?
在如何面對受災者時,中科院心理所所長、國務院應急專家組成員張侃給出這樣的建議:
在趕赴災區前,心理援助者應從專業角度提醒現場的救助者們避免這些口誤。首先,面對受災者一定不能說“不要哭”之類的話,要鼓勵他們把情緒表達出來;其次,不要說善意的謊言,尤其對于那些失去父母的小孩子,不能說“你爸爸媽媽沒有死,而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正確的說法應該是如實告訴他們“你的爸爸媽媽不會回來了,但是別擔心,我們會幫助你的”;第三,對于小孩子最忌諱的做法是給他們貼標簽,當面宣布他們為“孤兒”;第四,面對傷者,救助者最容易說錯的一句話就是“你不需要說,我們理解你的痛苦”,比較好的做法是鼓勵對方把悲傷說出來。

張侃表示,汶川地震幸存者心理危機集中爆發期為3個月到一年,而3個月后有可能是高峰期。“要分不同的層次,不同的地區進行統一協調。”張侃說。“比如說一個學校倒塌了,80%的孩子遭到了不幸,剩下的20%的緊急實施心理援助,需要高水平的心理援助專家;而對于普通的戰士,需要具有一般水平的心理學專家;對于普通的市民,需要不同的懂得心理學知識的科普工作人員來進行心理援助。”
目前專家比較認同的觀點是,災后心理援助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應激階段,這段時間里,生存是第一要務,人們聯合起來對抗災難,心理問題并不明顯。
第二個階段是災后階段,一般是從災后幾天到幾周之內。在這一階段,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凸顯出來,如果沒有伴隨相應的心理援助,災民馬上就會因為發現災難的損失和重建的困難,而感到強烈的失落。
第三階段是恢復和重建階段,這個階段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