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第一案的法治途徑

網絡事件升級為案件現象，反映出社會在轉型過程中遇到了道德真空乃至需要道德重建的問題

北京某公司31歲的女白領姜巖，從24樓縱身跳下，這一天是2007年12月27日。在生前的博客中，她將自殺原因歸咎為丈夫的不忠。

她永遠也不知道，在她自殺后，公眾輿論對她自殺事件的關注，激發了新一輪的網絡道義與法律底線的對抗，這被稱為“中國網絡第一案”和“反人肉搜索第一案”。她生前若能感知，有無數公眾對她給予關懷、支持，那么，這場悲劇是否可以避免？

歷史不重演，時光不倒流，在虛擬空間和現實世界的眾說紛紜中，或許只有逝者姜巖，才最清晰事情的真相和是非。逝者如斯，而那些活著的人，也在自由公平道義和道德法律界限的刀刃上遭受著非常的“罪與罰”。

白領之死與網絡“躁動”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這就是世界結束的方式

并非一聲巨響，而是一陣嗚咽。

—艾略特《空心人》

姜巖死于第二次自殺。第一次，她吞食了30 0片安眠藥，被家人及時發現送去搶救。然而，在蘇醒過來的40多小時后，她再次神志清醒地打開窗戶，揣著貞潔愛情、人本尊嚴的念頭，讓31歲的生命隨身體清脆地從24樓跌落。

那一天，網友猜測，比姜巖小5歲的丈夫王菲，此時正在與“第三者”小三“逍遙快樂地等待著新年到來。”姜巖之死，在常人看來，有所征兆。2007年10月，她鎖定自己博客。而自殺前，她將密碼告知天津一網友吳某，并委托其在12小時后把博客打開。在博客中，姜巖將自殺原因歸咎為丈夫王菲的外遇。2007年12月26日，自殺的前一天，姜巖在博客上貼出丈夫和小三的親密合影，并向王菲發出了“網絡追殺令”。

此后，網民自發掀起了同情、嘆息、支持、泄憤的網絡口水浪潮，設立網站群起“罵”之，“人肉搜索”揭露隱私也被啟動，王菲及小三父母的姓名、工作單位、家庭住址、電話號碼等信息被公布網上，而王菲與小三也被所在的公司責令辭職。“死亡博客”事件最終釀為2008年網絡第一大公共事件。

姐姐姜紅是姜巖生前最后兩天惟一的見證人。她指稱“姜巖的后事王家說先火化，對其他的后事一概不談。王菲告知我一切事宜由他的律師聯系，之后王菲就再沒有出面”。

“妹妹把婚姻和愛情看作生活的全部。”姜巖的姐姐在博客中說，因為妹妹為這份婚姻付出很多，對愛情看得太重，她才選擇了如此決絕的方式。

“當年王菲上學時，姜巖吃3.5元的酸菜粉絲，而王菲中午吃飯50元；姜每天步行一小時上下班，把省出來的錢給王打車上下學；姜自己穿小攤里十幾元淘來的衣服，而王要穿幾百元的T恤、上千元的仔褲……”姜紅回憶道。

雖然王菲的回應是，“王父給兒子出國留學的錢有幾十萬元”。但仍有網友持續報料，姜巖包養了王菲五年，兩人婚前、婚后都是姜巖提供生活費。

王菲在之后請的代理律師張雁峰眼中，是另一番感覺。“他比姜巖小五歲，年輕，也挺誠實，他承認自己出軌。當初找到我時，雖然敘述平靜，但我能感到他內心的痛苦。”張律師說，憑借姜巖博客上的文字，可以看出她性格豪放，而王菲比較溫和內秀，他們婚姻的失敗是性格不和造成的，而非第三者的介入。

對此，“倒王派”的做法是在網上搜到張律師的資料，污言穢語、激烈泄憤以示回擊，他們要證明事情并沒有結束，更不會如此草率收場。

2008年1月20日，姜、王兩家達成一致，在墓地選擇、賠償等方面已無異議。1月25日，姜巖終于下葬。王菲沒有出現在告別儀式上，而是由他哥哥出面。王菲拒絕媒體的采訪，他認為“此時越說越亂，根本沒人聽我的解釋”。

“倒王派”對王菲的沉默，表示了極大的憤慨。

“北飛的候鳥”網站于1月11日晚正式開通并迅疾火暴，網站管理員是張樂奕，也是逝者姜巖的大學前男友。網站開通的三天前，張突然接到姜紅電話，得知姜巖跳樓自盡。他寫了關于前女友的悼念文字，并隨即決定建立一個網站，為“姜巖討回公道”。

“北飛的候鳥”，是姜巖博客的名字，網站上的個性簽名是“向北的最遠方，惟一的救贖”。網友對它的評價是“詩性而傷情”。

張樂奕一直不忘更新網站，他想通過這種紀念，讓后來人有所啟示，讓悲劇不再重演。只是他沒想到，幾個月后，他成了法庭上的被告之一。

虛擬空間升華現實騷動

網絡炮轟在繼續，辱罵泄憤在升級，矛頭直指王家。有人認為，“王菲因拒不簽字，而讓姜巖尸體不能火化”。隨后，一篇“警方、網絡監管局及律師介入調查”的澄清帖子在網上現身。

一些網友說，“該帖是從男方的角度來陳述該事，認為王菲的離棄完全是女方姜巖責任，卻全然沒有提及‘第三者’小三之事。”

因為“王家的反應”，“倒王派”由虛擬空間的漫罵，升級為現實世界的舉動。2008年1月17日，幾個網友下班后結伴來到北京王家住處，把條幅寫好，用雙面膠、毛筆和墨汁等完成了得意的涂鴉“杰作”。

此后，更有多撥網民趕到王菲父母所在小區。人群揚長而去后，王家門口留下“血債血償”等大字。

“挺王派”和“倒王派”涇渭分明。一名網友認為，“人都已經死了，為什么還要折磨活著的人呢？”

有專家把這些“倒王派”網民歸為早不新鮮的概念范疇——網絡暴民：他們來到王菲和小三所在單位騷擾，多次集體到王家小區內廣泛宣傳“王菲逼死妻子”的消息。

網友寄給小三母親一張明信片，上面寫著：“因您的女兒插足王菲家庭，又刺激王菲的妻子姜巖，使她絕望地跳樓自殺。人在做，天在看，您敢看天嗎？天上有一雙眼睛時刻在看著您！”

姜家的代理律師謝陽說，此事為網友自發行為，姜巖家人、同學及好友均未參與此事。謝陽代表姜家對網友的支持之舉表示感謝，也呼吁網友在表達感情時要理智，將行為控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

然而，王菲一家的恐懼情緒被個別網友的過激行為所點燃。王菲不敢出門，因為樓下有網友經常出沒。他每天瀏覽著充滿污言穢語的聲討帖子，網上還充斥著“請殺手干掉王菲”的“通緝令”、“追殺令”、“懸賞令”。王菲膽戰心驚，開始失眠，他說自己再度患上抑郁癥。

3月28日，“死亡博客”事件有了拐點，王菲提起訴訟，把“北飛的候鳥”管理者張樂奕及轉貼的大旗網、天涯社區經營者訴至法庭，要求三者道歉，并賠償工資損失7.5萬元和精神損害撫慰金6萬元。

“反人肉搜索第一案”、“網絡第一案”由此誕生。

人肉搜索的是與非

因“人肉搜索”而起的網絡事件，盡管此前有“銅須事件”、“虐貓事件”，但真正進入司法程序，“死亡博客”事件尚為首例。

4月17日，在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開庭審理此案的當天，數十名網友趕來旁聽，甚至有人從外地親赴北京，以示支持。一些沒有參加開庭的“倒王派”，通過出庭人員的“庭審直播”，及時在網上發布庭審消息，甚至留言幫助庭內被告代理人的回應。

“想起要法律保護了？當初怎么就沒想到要遵守婚姻法？”，“倒王派”以言相譏。

王菲表示，“死亡博客”事件畢竟是自己的家事，而

“網絡暴民”的一系列做法，是對人權的侵犯。他的代理律師張雁峰說，“網上披露的有關姜巖丈夫王菲的很多內容都是不實的，他打官司就是為了澄清事實。”

“網民對還未證實的資料，就發表具有攻擊性、煽動性和侮辱性的言論，使當事人尚在來不及解釋澄清事情真相之前，就被無辜地打倒。”張律師很同情王菲。據悉，庭審當天，三網站認為個人信息由網民發布，不構成侵權，網站不應擔責，拒絕賠償。

張樂奕認為，王菲的起訴很傻很可笑，“我開‘北飛的候鳥’網站，是用來表達對姜巖的尊敬和悼念。事件陳述符合事實，評價符合公序良俗。不構成侵權。”大旗網方面稱，對此事的報道是客觀公正的，“正反面說法都具備”。海南天涯在線法務部表示，天涯社區中的帖子原創者是網友，“如果受眾認為報道有誤，我們接到投訴后，會核實情況刪除帖子”。

此案最大的爭議點在于，一是網友使用了“人肉搜索”公布個人隱私，二是網友通過“網絡暴力”侵犯原告的隱私權和名譽權。

據了解，“人肉搜索”是一種新型搜索方式，利用人工參與和搜索引擎，變傳統的網絡信息搜索為人找人、人問人的關系型網絡社區活動，它追求的最高目標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肉”。

然而，對“人肉搜索”利弊的探討，是一場永無終止的戰爭。一方面，對于搜索到的信息真偽性難以甄別、判斷。一旦“通緝令”發錯，它將成為“最恐怖”的社會搜索。2006年，沸沸揚揚的“在深圳經商多年的張小夫，無辜遭網絡‘通緝’”便是一例。天涯網絡最后賠償張小夫精神撫慰金3 萬元，并連續十五天刊登致歉聲明。2007年，“史上最毒的后媽”為不真實信息，也再次引發社會各界對“人肉搜索”及社會倫理的深刻反思。

另一方面，“人肉搜索”經常和個人隱私相連，易觸犯法律并引發道德問題。

針對于“死亡博客”事件，“倒王派”們始終堅信，網民之舉是正義之舉，他們捍衛道義，捍衛世間的真情不受玷污，并試圖以此方式來呼吁“社會的價值和信仰不能失落”。

網絡案件的罪與罰

“死亡博客”事件始末，激發了業界對“網絡案件”罪與罰的新一輪思索。幾年前，有專家提出，網絡糾紛現象，反映出社會在轉型過程中遇到了道德真空乃至需要道德重建的問題，其根源還在于國民的性格特征和心理驅動。

北京大學市場與媒介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謝新洲認為，“網民的反應，是有正義感的人表達出的態度，證明了‘社會道德與良知的底線仍在’。”他相信，提出“網絡通緝”等過激手段的網友畢竟是少數，“各種聲音（包括非理性的聲音）的爆發，在互聯網時代很正常，它們為事件最終真相大白做出了貢獻。”

而著名社會學家周孝正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虛擬空間的道德觀是對現實世界的價值觀的一種折射，“現實社會中有暴力，網絡也有暴力，有暴民”。他認為，該案反映出網絡暴民對公民隱私的侵犯，

“網民已不是表達方式，而形成行為方式。已不局限于網絡上的溝通與對峙，而是發展為現實生活中的攻訐，對別人造成了現實影響，越過了底線”。

著名律師周澤并不認同“網絡暴民”一說，“因為太武斷，標簽意味太重。”但他告訴記者，“當網民披露了虛假信息，損害了別人名譽時，可能構成誹謗，或損害名譽權行為。更嚴重的，可能會構成犯罪”。

在“死亡博客”事件中，“揭露別人隱私，或許是抱有樸素的是非觀、道德情懷，似乎在行俠仗義，但切不可忽略了本身行為的違法性”，周律師說。

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張新寶指出，在互聯網上侮辱、誹謗他人或揭露、宣揚他人隱私的行為，侵害了受害人的名譽權或隱私權，應依法承擔民事責任，嚴重者還可能構成侮辱、誹謗等刑事犯罪。

據悉，在我國，一般意義上的隱私權，是指公民享有的私人生活安寧不受他人非法干擾，私人信息保密依法受到保護不受他人非法搜集、刺探，公開利用和侵擾的一種人格權。但我國《憲法》對人格權（第38條）、民法對名譽權、人格權（《民法通則》第101條、司法解釋第140條）也都只是框架性的規定，并無明確的保護隱私權的法律規定。

在死亡博客事件中，沒有人質疑“倒王派”的動機良善，沒有人否認“網絡輿論暴力”的存在。“但表達思維和行動方式是否理性，值得探討”，周澤律師認為。

至記者發稿前，“網絡第一案”并沒有結束，司法程序也并沒判定最終結論。

究竟是正義的力量被放大，還是侵權的行為被蒙蔽，公眾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各執一詞。惟一不會被爭議的，是現在尤可查到的“死亡博客”，藍黑底色的頁面，顯赫著姜巖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不說再見》，“向我的朋友們，向這個華麗又骯臟的世界，不說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