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珊·朗格的藝術哲學：從認識論向本體論的轉換

摘要：從蘇珊·朗格與卡西爾哲學思想的差異入手，揭示了蘇珊·朗格如何超越卡西爾符號哲學的認識論框架，實現藝術哲學從認識論向本體論維度轉換的思路歷程。蘇珊·朗格通過考察人類符號活動，發現表現性符號和推理性符號都具有抽象構形的基本功能，并且都對建構人類文化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蘇珊·朗格揭示了藝術體現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創造本性，它把人類內在的主觀精神世界轉變成可以被感知的外在表現形式，藝術對人類生命存在的肯定和確證，使之稟賦了本體論的深刻內涵。

關鍵詞：符號；藝術；本體論；生命存在

中圖分類號：JO－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477(2008)02－0175－04

卡西爾的人類文化哲學是蘇珊·朗格藝術哲學的直接思想來源?？ㄎ鳡柊逊柖x為人的文化創造活動，并以符號來規定藝術本質的思想是蘇珊·朗格的理論起點。但蘇珊·朗格絕不止于此。她剝去了卡西爾籠罩在藝術上的認識論外殼，在對藝術符號的全新規定的基礎上，從藝術與人的生命存在的關聯中確立了藝術的本體地位，實現了藝術哲學從認識論到本體論的轉換。

一、卡西爾：符號與認識

在卡西爾看來，符號、人與文化是三位一體的。符號是人類自我創造的產物。它表現了人類不斷賦予外部客觀世界以意義，進而以外部客觀世界表現自身的能動性的過程。人的本質的規定性不在于實體而在于功能，即人運用符號創造文化的能力。人作為符號的動物，既具有符號思維，同時又進行著符號活動。一方面，符號作為人類的主動創造，超越了動物界信號系統單純的條件反射；另一方面，人類借助符號思維進行符號活動，形成了諸多的符號系統，構筑了人類的意義世界。由此出發，卡西爾突破了新康德主義馬堡學派延續康德利用自然科學來論證先驗認識論的局限，把康德的先驗認識論擴大和推廣到人類文化創造的一切領域，把康德的理性批判發展為囊括一切符號形式的文化批判。人不僅是理性的動物，更是符號的動物。認識論的研究對象也由物理世界轉變為由各種符號形式構成的文化世界。

由于人的認識被拓展到自然科學以外，人類的認識就不僅僅局限于科學與理性這一個方面。因此，藝術是卡西爾人類文化哲學中的應有之義?？ㄎ鳡柾ㄟ^劃分符號的類型，對人類的認識形式作了多方面的剖析，揭示和肯定了藝術建構人類文化體系的重要作用。藝術在本質上是人類創造的符號，它以可見、可觸、可聽的外觀形式展現著人類精神的創造。然而，藝術又是一種特殊的非邏輯的符號，與科學和語言等邏輯符號截然不同。首先，語言、科學等邏輯符號是對客觀事物的本質和規律的發現，而藝術作為非邏輯符號是對人類主觀情感的呈現。藝術、道德、宗教、科學等文化形態，以不同的方式表現了人對社會秩序的把握。“科學在思想中給予我們以秩序；道德在行動中給予我們以秩序；藝術則在對可見、可觸、可聽的外觀之把握中給予我們以秩序”。其次，藝術作為非邏輯符號，與理性概念和邏輯推理無關，而是訴諸于直觀。再次，藝術與人類的生命活動具有內在關聯，表現了人類生命的運動過程。卡西爾思想成為蘇珊·朗格藝術哲學的直接理論來源。

然而，卡西爾的整個符號哲學都是建構在認識論的基礎之上，對藝術符號的說明顯然也是認識論的。首先，藝術僅僅只是卡西爾整個文化哲學體系中的必要環節之一。它與語言、神話、宗教和科學等符號形式一樣，歸根結底都是人類創造出來的或正在不斷創造著的認識工具，共同體現了人類精神的符號創造。不僅如此，卡西爾對藝術的分析和闡述遠沒有對其他文化形式論述的系統、深入?？ㄎ鳡柍凇度苏摗分邪阉囆g作為表征人類文化的符號形式作了較為全面的概括之外，在其他著作中也只是偶爾提及。

其次，卡西爾從認識論的角度解讀符號哲學使得卡西爾的哲學思想體現了鮮明的理性特征。理性維度是卡西爾符號哲學的內在根據。理性能力是人類的固有屬性。人類正是借助理性思維建構了推理性符號體系，創造了一切文化成果。而藝術、宗教等只是人類理性能力形成過程中的不同發展階段。因此，各種文化形式在卡西爾的人類文化體系中不是同等重要的。其中，自然科學是人類文化創造的最高形式，代表了人類文化發展的最高成就。藝術的地位遠遠不如科學、語言等文化形式重要，在人類文化體系中處于較低的地位。

再次，卡西爾從功能上規定了藝術的符號本性，但沒有從結構上剖析藝術符號的內在構成和獨特屬性。卡西爾以認識論的角度實現對藝術的追求，以理性主義的角度去理解藝術活動，最后必然歸納出對象化的藝術結論。把藝術放到對象的位置上加以描述、規定和說明，就只能抓住藝術的外部特征和它作為符號形式的普遍共性，而看不到它的獨特性質。這使得卡西爾從符號形式構建人類經驗世界的角度揭示了藝術的符號本性，但是卻沒有分析藝術的內在邏輯結構和獨特屬性。

總而言之，卡西爾受其認識論的理論框架所限。對藝術問題的研究既缺乏足夠的重視，又缺乏理論研究的深度和廣度。藝術與科學、宗教、語言等一樣都是人類把握世界的方式，只是手段不同而已。而就藝術僅僅是人類把握世界的方式而言，也就必然在藝術中抽象掉了人的生命存在的無限豐富的創造本性。蘇珊·朗格的理論創見就在于超越了卡西爾賦予藝術的認識論外殼，通過闡述藝術對人的內在生命世界的創造本質，揭示了藝術的本體論意義。

二、蘇珊·朗格：表現性符號與推理性符號

蘇珊·朗格揭示藝術本體論意義的第一步，是通過對符號原始功能的考察，揭示出表現性符號與推理性符號一樣具有抽象構形的基本功能，對人類文化體系的建構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卡西爾把符號形式區分為邏輯符號和非邏輯符號給蘇珊·朗格以很大啟示。在此基礎上，蘇珊·朗格作了更為細致的考察。她認為所有的符號形式可以被區分為兩大類：推理性符號和表現性符號。語言和科學等推理性符號指向“外部的客觀現實”，它幫助人類發現外部世界的規律，通過征服客觀物理世界而創造了人類的外在生命世界；藝術等表現性符號則指向“內部的主觀現實”，它把人類的主觀情感轉變成可以被感知的外在形式，從而創造了人類的內在生命世界。

首先，蘇珊·朗格從歷史的角度考察了人類符號活動的最初發展和原始功能，揭示了符號的基本功能是對感性經驗的構形。在蘇珊·朗格看來，人類的符號活動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一個產生和不斷發展的漫長歷程。符號起源于人類對外部世界的主動創造。人類在整理和創造外部世界的過程中，逐漸在內部的精神世界中產生了大量的感性經驗。這些感性經驗來源于人類對外部世界的感知。感性經驗一經產生，人類就創造出符號來構造出一定的形象，使這些感性經驗在人類的大腦中留下一定的印象。這就是符號“構形”功能的原始形態。蘇珊·朗格的“構形”思想深受卡西爾的影響?？ㄎ鳡柊l揮了康德的人為自然立法，人賦予經驗材料以形式的主張，把形式的建構作為符號的首要功能，認為符號化的過程就是經驗形式化的過程。蘇珊·朗格接受了卡西爾對形式的規定，她進而指出，人具有本源性的賦予經驗內容以形式，使其以某種形象出現的能力。人類對經驗進行構形，“將經驗客觀地呈現出來以供人們關照、邏輯直覺、認識和理解”。符號的“構形”對人類思維乃至人類文化的產生和發展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人類的感性經驗來源于人類對外部世界的感知，它們最初模糊而飄渺不定、表現為混沌一片的狀態。通過對經驗內容的構形，人類才從漂浮不定的感性內容中提煉出某些固定有序的成分，把它們分離出來加以研究。混沌的印象世界因此逐漸變得清晰有序，人類思維也突破了原始的混沌狀態，實現了從對外部世界的純粹感知到理性認識的跨越。

其次，蘇珊·朗格揭示了符號構形功能的結構性特征。她認為符號對感性經驗的構形具有邏輯抽象性。抽象是符號構形的基本特征。符號對感性經驗的構形是一種“能夠從具體事物中得到其抽象形式或結構的能力”?！耙磺蟹柋憩F都要涉及到給所要表現的東西賦予一種形式，都要包含著對形式的把握和初步的抽象活動”。這是一種自然的人類本能活動，“它滲透在一切思維和想象活動中——即滲透在推理、自由聯想、觀點浮動、譫忘和夢幻活動之中”。邏輯結構的相似性是符號抽象產生的首要條件。符號抽象出與感性經驗具有相同邏輯結構的形式來表現經驗內容。因此，符號形式與其所要抽象的經驗內容具有邏輯結構上的一致性。

由此出發，蘇珊·朗格不贊同卡西爾僅僅把藝術看成是其人類文化體系中的必要環節，而是把藝術上升為人類文化的重要形式，強調藝術作為表現性符號與推理性符號一樣對人類文化體系的建構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藝術符號的基本構形功能表現為藝術通過對人類主觀精神世界的“邏輯結構”的抽象，揭示和表現內在生命的存在本質和活動樣式。因此，藝術對人類情感和人的主觀精神的表現是有跡可尋的，它遵循人類意識本身的邏輯。蘇珊·朗格強調指出，推理性符號與表現性符號都是人類基本的符號轉換活動，在人類文化的建構中各有所長。就推理性符號而言，語言和科學是典型代表。人類按照邏輯和語法規則組織語言、借助語言表達固定的概念和確切的關系、實現人類之間的交流與溝通?？茖W則使人類逐步加深對外部自然的認識和了解，從而不斷地改造外部世界，使人類從原始的蒙昧狀態走到現代的科技進步和高度文明。就表現性符號而言，藝術對表達主觀情感，構筑我們的內在生命意義非常。藝術能“明確表達那些因其關涉的經驗在形式上與推理方式相抵牾而不能作如是表達的知識”。它不僅僅是使人類認識到主觀現實、情感和情緒，而是“使人類能夠真實地把握到生命運動和情感的產生、起伏和消失的全過程”。

三、藝術與人的生命存在

蘇珊·朗格揭示藝術本體意義的第二步，是通過對藝術符號的深入分析，闡述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創造本性，揭示了人類內在生命世界的奧秘。蘇珊·朗格認為，藝術充分體現了人的生命存在的創造本性，是人的生命存在的符號形式的創造。這主要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首先，從藝術的本質上來看，藝術是人的生命創造的充分發揮，它以符號的形式呈現人類內在生命世界的本質和規律。蘇珊·朗格把藝術稱作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造。她所說的“情感”比我們通常所理解的要寬泛得多，是“關于生命、情感和內在現實的概念”，是人類內在生命世界的集中體現。情感的產生和起伏就是人類內在生命存在的產生、成長和活動的樣式。“藝術表現了或具備著人類情感的種種特征，這就是人們所謂‘內在生活’所具有的節奏和聯系、轉折和中斷、復雜性和豐富性等特征?！痹谒囆g中，一方面，人類的主觀精神世界得以客觀化和對象化。藝術將那些用語言和科學難以完整表現的人類的主觀精神變成了可見的形式。因而，對藝術的認識和熟悉也就能夠為情感內容提供形式，從而使人類的主觀精神世界明朗化和對象化，并為人類觀照和理解。另一方面，客觀世界得以主觀化。藝術把主觀世界化為某種外部的形象，使客觀外部世界也包含了情感內涵。人類可以從中體驗到人類主觀精神世界的諸多特征，并產生強烈的情感共鳴和生命感悟。人類所生活的世界也就不是單純的客觀物理世界，而是人類創造的藝術世界和文化世界。

其次，從人類從事的藝術活動來看，藝術作為人類創造的符號形式，不斷地滋養和豐富著人類的生命活動、確證著人類存在的意義和價值。人類在進行藝術活動的過程中，把創造藝術符號的人類生命存在再次展現在人類面前，真實表現了人類生命的存在狀態和活動樣式。被理性思維抽象掉了的人類符號活動的感性基礎在藝術活動中充分地呈現出來。這一感性基礎就是比理性概括和邏輯推理更為本源的人類精神的感性經驗內容，人類的生命存在都建立在對感性經驗的符號構形基礎之上。這些經驗內容是人類在接觸客觀外部世界的過程中逐漸生成的未經邏輯整理的原始心理體驗。它們是人類的“主觀現實”，它們交融為一體“組成了我們稱之為‘內在生命’的東西”。人類的內在生命世界遠遠比理性思維所構想和概括的要復雜和豐富得多。諸如語言、科學等推理性符號活動固然是人的生命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然而卻是被理性提煉之后、分解了的生命活動。如果人們勉強使用抽象概念和邏輯推理去表達那些無限豐富的情感狀態，就必然遺漏了其中大量生動鮮活的人類生命存在的豐富內容。因此，對表現人類的內在生命世界，推理性符號是無能為力的，這就要訴諸于藝術符號將人類的情感內容呈現出來，從而展現人類內在的生命活動的豐富性、表現人類生命存在的完整性。

馬克思曾說：“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蘇珊·朗格則進一步指出：“真正能夠使我們直接感受到人類生命的方式便是藝術方式?！彼囆g面對的正是被馬克思稱之為“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的人類生命存在本身，是人類生命活動最直接、最強烈而又最充分的表現。藝術與人類內在生命世界的緊密關聯充分說明了藝術絕不只是人類符號活動的組成部分或是理性認知的補充，而是有其自身深刻的存在價值。藝術不是人類認識外部世界的方式或手段，而是人類內在生命活動的完整呈現。藝術活動也不是一種“對象化”的活動，而是人類自我確證、自我超越的“非對象化”活動。由此可見，蘇珊·朗格的藝術哲學最終探討的是人在藝術創造中的地位和作用問題，關注的是在藝術活動中人類的生命存在如何可能以及人類如何通過藝術活動來超越自身生命存在的問題，這本質上是一個關于人的本真存在和自由發展的本體論命題。藝術不再是以認識論的方式來把握世界，而是以本體論的方式把人的生命存在完整而充分地表現出來。

總而言之，蘇珊·朗格的藝術哲學從藝術與人的內在生命世界的關聯中確立了藝術的本體論地位。藝術不是人類把握世界、認識世界的環節或補充，而是人類生命的創造方式、人類存在的生成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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