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出門開機,一個朋友發來了短信,“John Peel(約翰·佩爾)逝世,你應該寫一篇悼文。”時間是凌晨1點46分。不知怎么回事,一有這樣的事發生,編輯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我打電話。事實上,我也早已習慣了接到這類臨時通知。佩爾應該就在這一兩天去的。上網查了具體時間,時針定在了2004年10月26日。此刻,我想起了1995年的一頁。那時我還在本地一家雜志社工作,在單位訂閱的英國《Q》雜志上,我看到了一篇關于一位英國電臺DJ的文章。一位六旬開外的老者坐在自己的工作室里,一臉充實與展望。
記者問,“你的生命是什么?”
老者指著身后兩萬多張唱片,“這就是我的生命。”
記者又問,“你已是一名中年人了,但還經常播放這些青年人的音樂,你覺得這會不會有些不正常呢?”
老者答,“我沒有覺得自己不正常,可如果我會在節目里播Take That(英國前流行偶像演唱組)的歌,我倒覺得自己是不正常的。”
老者就是英國獨立音樂教父佩爾。在過了近10年后,我不知道,佩爾的唱片架上已增加到多少。想特別指出的是,佩爾的這兩萬多張唱片,絕大多數并非主流大公司的產品,而是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發行專輯的地下樂隊的Demo(樣帶)、EP(長度在一首歌和一張專輯之間的作品集)、Singles(一首歌到三首歌的作品)。他們之所以沒有與大公司簽約,不是由于他們不努力,而是因為他們音樂的態度與神經的跳動無法與市場的鐵道接軌。所以,就算是獨立公司,也無法接納這種獨立音樂!但正是獨立音樂教父四十年如一日的慧眼識英,以及無數代青年近乎于頑固的生命創作職責,英國在度過了搖滾樂的黃金歲月(60年代的披頭士、70年代的朋克、80年代的新浪潮)后,不至于江河干涸,又有了90年代的新墳墓運動(以Radiohead為代表)和21世紀的后Radiohead時代。
讓我們把回憶拉回到60年代,佩爾所控制的只是英國BBC電臺的一檔節目,他并不滿足于收到大公司的宣傳唱片然后在節目里播放, 社會上應該還有比這些正式錄音更具真實性和分貝的聲音,只是我還沒有留意到。”
“我應該走出電臺直播間,去俱樂部、酒吧、排練室、車庫和街頭,去看,去聽,去思考,去和他們交談。”于是,樂迷在佩爾的節目里聽到的不再僅僅是合法唱片,還有非主流社會意見的音樂表達,而且以第一現場的形式——佩爾把這些原來只能躲在偏僻角落的青年推進了直播間,讓他們把電臺變成一座看不見但聽得見的舞臺,“我和他們要讓電臺從此立體起來!”佩爾不但讓英國人聽到了生活中難以一聞的英國青年的聲音,還把美國正在傳唱的青春之歌引進回國,吉米·亨德里克斯、詹尼斯·喬普林、大門一一出現在英國的音樂節上,他們以美國嬉皮的身世,回應了英國迷幻的哲學,平克·弗洛伊德、齊柏林飛艇、奶油又以回訪大使的身份,遠渡重洋,與美國的音速青年匯合。60年代,70年代,80年代,90年代,21世紀,在音樂這項事業里,佩爾覺得自己是不可能退休的,除非是某一天……
就在一個半月前,我還找到了一張80年代英國獨立樂隊The House Of Love(愛之屋)1989年在佩爾節目里的錄音作品。看著這張唱片,我很惆悵:在今天,還有人聽80年代獨立音樂嗎?我又想起了那個久未聯系的朋友阿芳,她是中山的一位女樂迷。我是1996年在本地一所外語學院擺地攤賣打口認識她的。為了聽到喜歡的音樂,她每周一上午都要逃課,因為有一檔澳門音樂節目只在周日晚播出,她把節目錄下來,然后周一上午從中山家里坐車回廣州學校。那一盤盤市面上永遠見不到的翻錄帶,就是她一本自我制造的青春日記。
我還記得6年前和她在一家唱片倉庫兩座小山一樣的貨里翻箱倒籠的場面,以及她找到一張Radiohead《OK Computer》時激動的漲得通紅的臉。這么多年來,又有多少中國的學生樂迷像朝圣一樣,一到周末就徘徊于一座座人行天橋和街頭巷尾。在那里,4AD,Beggars Banquite,Mufe,Creation,Slosh,City Slangel虎落平陽,等待著一個個中國樂迷的擁抱。在公共媒介還沒有到達文化與經濟并駕齊驅發展的階段,作為一名年輕的中國樂迷,只好把電費省下來,交給公交公司,交給地攤小販,交給John Peel的電波輻射不到的地方。我也還記得1997年夏夜的一間農村出租屋里,我在寫完了一天的稿子后,打開收音機,突然聽到了Ultra Vivid Scene(‘極端生動的舞臺’,英國獨立音樂名V4AD旗下樂團)的音樂,更令我意外的是,音樂低落之時,主持人對這支樂團的講解稿,正是我剛剛發表在一本雜志上的文章。這位主持人正是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他一定想不到,那一晚有一個老朋友在聽他的節目。正是那一個不期而遇的夜晚,讓我更理解了獨立音樂存在的魅力——在最被人忽視與鄙視的時代和陸地上,一個青年該走的道路始終在路上等待著腳印的校對。
而佩爾的每一個工作日,又啟蒙了多少顆不愿被體制收編的自由心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