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93年,《炎黃春秋》第七期上發表了楊桂欣的文章:《“我丁玲就是丁玲”》,披露了丁玲與毛澤東餐后并一起泛舟中南海時的一次談話。文中轉述丁玲的回憶是這樣的:
……讓我最后悔的,還是在中宣部當文藝處長的時候,江青也在中宣部掛職。一天,中宣部開會,江青來了。上午散會時,江青突然對我說:“丁玲,中午到我們那里吃飯去。”我說:“這怎么可以呢?”江青便拉下臉來:“你以為是我讓你去的嗎?”我明白了,便跟她一起去中南海,和毛主席一起吃午飯。主席中午不休息,叫了一條船,在中南海上游著,同我聊天。這次,主席先問我對周揚的看法。看來,他這次找我,就是專為此事。我一個勁兒說著,全都是說周揚的缺點,當然都是以事實作依據的,只談具體的情況和我自己的看法。聽著,毛主席突然問我:“周揚總還是有些優點吧?!”我真后悔自己不會做人,為什么不先說周揚的優點和長處呢?一個人,一個革命者,都是既有優點和長處,也有缺點和毛病的,應該一分為二呀,而我在這個關鍵時刻,偏偏忘記了一分為二,忘記了談周揚的優點和長處!后悔也來不及了。不等我補充自己的意見,毛主席便對我說了:“我看,周揚同志還是有些長處的,他有行政組織工作的能力,也有一定的理論水平。而在這兩個方面,我看你丁玲是不如他呢!”毛主席說的是實際情況,我當然服氣。但我為什么在他征求我對周揚的意見的時候,竟一個勁兒說周揚的缺點而不說他的長處呢?
毛主席這次找我談周揚后,我就很少到毛主席那里去,甚至根本不去,也沒有產生過主動找毛主席談情況、談心的念頭。現在想來,這是自己吃大虧的一個客觀原因。要不然,我也常去找找主席,那么,那些打我“小報告”的人,不管他們用嘴巴,還是用作協黨組報告的名義污蔑我,是決不會容易得逞的。這就是教訓啊!
其后,關于這段歷史事實的陳述,楊桂欣在文章中幾次都寫到了,但敘述文字卻有了刪改。
2000年,在將本文收入《別了,莎菲》一書時,特意注明“作者作了修改”。缺了這一段:“看來,他這次找我,就是專為此事。我一個勁兒說著,全都是說周揚的缺點,當然都是以事實作依據的,只談具體的情況和我自己的看法。”但增加了這樣一段:“康濯調回北京之初,我去看望他,談起丁玲在毛主席面前說周揚這回事,康濯說:這是真的。丁玲同志當時在《文藝報》一些同志中間,勉勵我們要記住她的這次教訓,對同志要始終堅持一分為二的觀點,充分肯定人家的優點。注1
2002年,作者在《毛澤東與丁玲關系始末》一文中,對此事的回憶又有修改,具體的字句改動不細說,只說大的修改。修改有兩處:一處是,刪掉了“叫了一條船,在中南海上游著,同我聊天”一句。一處是,將“看來,他這次找我,就是專為此事。我一個勁兒說著,全都是說周揚的缺點,當然都是以事實作依據的,只談具體的情況和我自己的看法”仍然刪掉,改為“我先說周揚同志的缺點”。此外,明確地加上了毛與丁談話的時間:“1952年春夏之交的一天”。注2
作者何以在丁玲去世后不能再進行核對的情況下作這樣的修改?大致來源于丁玲的丈夫陳明對此事的態度。
2001年2月13日,陳明首次對這一記敘斷然否定。他在接受邢小群的采訪時說:“至于你提到毛主席在中南海和丁玲劃船,純系訛傳,到頤和園看望丁玲確有其事。”注3
楊桂欣自丁玲1979年復出直到1986年去世,一直與丁玲保持著很好的關系,是丁玲晚年身邊的人之一,他的記敘不會是空穴來風。而作為丁玲的丈夫陳明,與丁玲的關系更不消說,如果楊桂欣知道此事,陳明自然更應該了如指掌。何以會出現兩個“身邊人”為一條材料“打架”的事情呢?
抱著這樣的疑團,2002年3月8日,我曾致信陳明討教,但未得回音。為何討教,是因為從幾個當事人的回憶來看,這一記敘是真實可信的:
第一、前邊說過,楊桂欣屬于丁玲身邊人之一,他在2000年修改關于此事的記敘時特意加上了康濯的說法,旨在說明他的記敘有康濯為證。楊的說法在康濯的回憶里的確能找到佐證。康濯回憶說:
我早聽她講過,那幾年她兩次單獨見過主席。一次是上午在中宣部開過會,主席叫人找她去吃午飯,飯后又邀她在中南海游艇上談話。另一次是她住在頤和園云松巢寫作,一天,主席由羅瑞卿同志陪同去游園,也到云松巢坐了一陣。不過,丁玲同志沒有和我說過,那兩次都談了什么話。現在(指建國初年丁玲和康濯談話談起周揚之時——引者)她介紹了所談的內容之一,說道:“主席講,周揚有兩個優點。”她避開了主席講的具體內容,再一次呵呵呵笑道:“周揚同志當然優點不少哇!他對青年作家的關心和培養,不也是一條優點?呵呵呵!”注4
第二、丁玲也曾經向黎辛簡要講述過這次見面。80年代,黎辛就1955年丁玲為什么不向中央申訴向丁玲提出疑問時,丁玲回答:建國初她向毛主席說起過周揚,毛主席表示周揚有缺點,但他會做行政工作與寫評論文章,丁玲認為毛主席信任周揚,不想向他申訴。注5
由此說來,陳明的否定頗有武斷之嫌。不過,陳明的斷然否定,倒讓楊桂欣有些難堪:“白紙黑字,鐵證如山”了,收回去自然不可能,就盡量作一些“修改”吧。于是乎,先是把丁玲“全都是說周揚的缺點”的一段話刪掉,后來發現“聽著”之前沒有來由,就又改為“我先說周揚同志的缺點”——好像丁玲還準備向毛表揚周揚、只不過因為毛打斷了她的話她才沒有機會說似的;繼而又刪掉了“叫了一條船,在中南海上游著,同我聊天”一句。其次,加上一段康濯的話,再加上“1952年春夏之交的一天”的具體時間,注6以證明確有其事。
接下來的問題是,陳明何以要否定此事?
首先,是陳明為保持丁玲的“完人”的心態所致。在丁玲去世后,陳明自覺地擔當起丁玲“完人”形象的守護者的責任來,對當事人有關丁玲的回憶、學界有關丁玲研究的文章,只要在他看來與“史實不符”——事實上大致是與丁玲的“完人”形象不符,就或寫文章或利用訪談提出異議——讀者若有興趣,只要把1986年丁玲去世后陳明發表的文章列出一個目錄就可以看出,絕大多數屬于此類。具體到楊桂欣所述此事,丁玲顯然是向毛“打”周揚的“小報告”——借用丁玲的用詞。在陳明看來,未免有失丁玲的形象。
其次,也是更重要的一點是,陳明明白,這條材料實際上可以看作是此后丁玲厄運的“青萍之末”。
第一,在楊桂欣1993年的文章里,丁玲把問號留給她的聽眾,但答案卻不言自明:在丁玲看來,周揚不管有多少長處,顯然不適合擔任中共在文藝界領導人這一職務。
而此時,恰是毛澤東因胡喬木在第二次文代會的籌備過程中取消文聯的舉動而大發脾氣、舍胡而取周揚之際,丁玲這樣喋喋不休地講周揚的缺點,的確是犯了一個大忌。至于這個大忌是什么,可以與胡風當年上三十萬言書作一比。
2002年,原被稱為“胡風分子”的綠原,在為《胡風三十萬言書》出版所作的序中寫道:
幾十年之后,塵埃落定,痛定思痛,不禁茫然。當年胡風……所選擇的上書言事,……直到理所當然而又順理成章的后果一出現之后,這才使人醒悟:最高領導和文藝領導畢竟是二位一體,后者和胡風在前者眼里,畢竟有黨內外的親疏之分;胡風在“三十萬言”中忽視了這個一體性,向前者控訴后者,不但被譏為所謂“清君側”的陰謀,犯了以古例今的時代錯誤,而且由于“為樂觀估計所蔽”,忘卻“疏不間親”、“投鼠忌器”等淺近道理,犯了尤其令人遺憾的常識性錯誤。注7
當年丁玲的處境雖然比胡風要好得多,但她卻不明白“最高領導和文藝領導畢竟是二位一體”的道理,也更忘卻了“‘疏不間親’、‘投鼠忌器’等淺近道理”。她的思維慣性使她依然在幾年前、十幾年前的原有軌道上運行,她胸中充溢的是業已形成的對周揚的敵視情緒。她仍然以為與毛澤東的這次談話,只是像過去一樣僅僅表述自己的看法而已,因而根本忽略了這樣的因素:此時的毛澤東已不復是那個當年與她隨意交談的人了;而此時周揚能在文藝界擔綱同樣是毛澤東的意見。因為“犯了尤其令人遺憾的常識性錯誤”,所以丁玲的話打在周揚身上,事實上,也打向了毛澤東。丁玲得到毛澤東的批評是必然的。自然,丁玲也從毛對她的批評中得到了另一種答案:周揚在文藝界的領導地位不可動搖。
第二,透過楊桂欣(抑或是丁玲)刻意輕松地敘述的場景來看,毛對丁玲的批評是相當嚴厲的。由于歷史上形成的地位,1949年以后的毛澤東,在中共黨內的威望達到了頂點,說話一言九鼎自不必說,即使是與他一起走向政壇的老朋友,偶有不慎,說錯了話,辦錯了事,也常常命運不濟。這方面的例子很多,不需多說。就以胡喬木籌辦第二次文代會因要取消文聯而讓毛發脾氣這件事,即可看出這一點。胡跟隨毛已經十多年了,不管從那時在黨內的資歷還是從與毛的關系來看,都是丁玲所不能匹敵的。胡的命運尚且如此,況丁玲乎?“我看你丁玲是不如他呢!”實是毛批評人極為嚴厲的話了。得到這樣嚴厲的批評后,丁玲自然明了了局勢,所以此后不但不能“到毛主席那里去”,更不能有“主動找毛主席談情況、談心的念頭”了。即使在1955年遭受批判被戴上“反黨小集團”的帽子,丁玲也不敢涌起找毛的念頭,“不想向他申訴”,甚至連陳企霞那樣寫封匿名信的勇氣都沒有。這不僅因為“毛主席信任周揚”,更因為她明白,對她的批判,不是周揚而應是毛,只不過她不愿意明說而已。
而對于把1955年批判丁陳的發軔歸結到毛那里,則是陳明(包括丁玲)一直不愿意正視的,陳明否定這條材料,似乎透露了這種信息。
順帶指出,在此事中,丁玲提到了江青,并描述了江“拉下臉來”的形象。有材料顯示,在江青和丁玲都在中宣部任職的時候,丁與江走得很近。圍繞著《清宮秘史》、《中朝兒女》以及《武訓傳》等影片,“江青和周揚意見不一致,發生爭執”時,丁玲曾“主動找到江青,說要寫幾篇文章,批判周揚和他電影審查中的錯誤立場”,江青并不認為丁玲能勝任這樣的任務,以“這樣深刻的爭論不是丁玲的筆所能單獨解決的”為由,予以回絕。注8
注1丁言昭編選:《別了,莎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頁322。
注2楊桂欣:《丁玲與周揚的恩怨》(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325頁。作者在此前出版的《我所接觸到的暮年丁玲》(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4)中的記載與此相同,參見該書83頁。
注3邢小群:《丁玲與文學研究所的興衰》(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194頁。關于毛澤東在頤和園游園時順路看望丁玲一事,陳明寫過、講過多次,在與邢小群談話時又詳細地講了一遍,有興趣的讀者可以參看。
注4康濯:《一顆樂觀、開朗的心——深切懷念丁玲同志》,載關鴻、余之、成平主編:《生命從80歲開始》珠海出版社,1995),187頁。
注5黎辛:《丁玲,我第一個上司(下)》,載《文藝理論與批評》第3期(1999)。
注6應該說,楊桂欣加的這個時間是大致準確的。丁玲在1952年8月就提出辭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的職務,而江青在這年8月到蘇聯療養,直到1953年秋才返回北京(葉永烈:《江青畫傳》,香港:時代國際出版有限公司,2005,頁126)。此后,兩人再也沒有在一起工作的機會了。
注7綠原:《試叩命運之門——關于“三十萬言”的回憶與思考》,載《胡風三十萬言書》(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3),27—28頁。
注8《維特克〈江青〉一書中有關文藝問題的資料摘編》,16頁。這是一份油印的材料,沒有標明油印單位和時間。時間是在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