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發現各類“國際大獎”后面那只看不見的手,我對光鮮的頒獎儀式早已無動于衷。如果說凡有幾分獨立寄望的文人,對任何帶著“官方”印戳的東西都會抱十二分的疑心,并且假設這樣的“獨立”文人的確存在于世間某處的話,那么他尋遍世界想找到的“非官方”榮譽,可悲地不存在于任何地方。
只要有正式的獎狀和獎金,有一個機構莊嚴宣布你中了獎,不管這個機構有著私營的一切表象,或是干脆不掩飾地自報官辦,榮譽就必然是“官方”的。
當年讓一保羅·薩特以“拒絕一切來自官方的榮譽”為由不要諾貝爾文學獎,說實話,聽起來很爽,但心里多少有個小鼓:他是不是有點故作清高?那會兒可不明白這“官方”與諾貝爾獎有什么關聯。
西邊的世事表面一片瀟灑,一切都在下面控制,一分一厘都是不放手的。后來隨著對法國各文學大獎的公正性之幻滅,對國際電影獎包藏的意識形態子彈之厭倦,我漸漸明白薩特拒絕的理由,他點出的“官方”二字的深義,他的不同尋常的勇氣。勇氣時常是在面對榮譽時才真正顯現出來的。
薩特拒獎讓財大氣粗的瑞典學院一氣之下20年不再給法國文學獎,足見薩特此舉之超凡脫俗以及諾獎評委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么嚴肅。沒有一處地方天上會掉幾塊餡餅。給你100萬美元,憑什么?就憑你的文學才華?這么多錢會不燙手?所以每有“獨立”影人或“獨立”文人在“家里”拳打腳踢一番,一甩門到別“家”去領來“獨立”和“非官方”大獎,我便忍俊不禁,想到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在一石邊留下便跡,以示逃離的快樂,卻連如來的一根手指頭的地盤都沒飛出去。這真有點像現在這個被看不見的手控制的世界。
西方利益永遠是諾獎的中心
法國《解放報》沒有在頭版報道諾貝爾文學獎的“喜訊”,而是放在報紙第30頁的文化版,頭版是金融危機,可見并不想炒成國家大事。
諾貝爾獎做了一系列自砸牌子的舉動,盡管都可以隔岸觀火地視為惡搞第三世界,但在別處放火,不見得不會燎到自己。
所以當諾獎選了勒·克萊齊奧這樣一位“政治絕對正確”的作者,我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新蒙昧主義烏云般籠罩西方上空,當世界主子的寶座搖搖欲墜的時候,挑一個用閑余感情為東方“野蠻人”唱一唱挽歌的西方作家,既為了西方自己不要重回野蠻(極右勢力正以巨人的步伐走回來),也向剩下的世界放一只誘人的小白鴿。
西方總是在它略顯劣勢時(金融海嘯)對界外的眾生打出友善的白旗,由進攻轉為單純洗腦,而標榜“世界主義”、樂做原始文化守護人、批判“全球化”的勒·克萊齊奧,代表的小資思維——自由、道義而不負責任,就成為正處在板塊大動蕩的世界可以高揚的旗幟。
你看,沒有一筆不出自精心算計,也沒有一事不是意識形態先行。
2006年把獎頒給土耳其作家奧爾罕·帕慕克時的進攻態勢,這一次顯然收斂了,那顆炸彈在土耳其民間引起的憎惡,固然炒爆了諾獎的“國際性”,但也攪起了外交風云。
明眼人誰都清楚,一個西方文化圈外的土耳其人為什么突然備受青睞,那幾年在西方得了勢的亞美尼亞移民,正利用攥在手中的法律、輿論與政治大權,為土耳其人與亞美尼亞人的歷史夙怨最終定性,遭到土國強烈反對。帕慕克在此關頭選擇了西方立場,一表態立馬得獎。一個文學獎總是讓分裂與仇恨加劇,對西方之外的世界的“施舍”總是以煽風點火的方式,大門只向“背叛者”敞開,將文學世界的馬車硬駕到西方全球戰略的版圖上,而且即便在西方內部意識形態表態也高于文學本身,的確是發人深省的。
瑞典學院常務秘書霍雷斯·恩達爾今年的一個表態應讓中國幻想家們猛醒,他覘“有一個事實是無法逃避的,那就是歐洲永遠是文學世界的中心?!蔽鞣嚼嬗肋h是諾貝爾獎的中心,就是這么直白。
19世紀以來就劃好的國際版圖,一根線都是不能挪動的,有它的核心地帶(上等國),有它的外圍(附庸國),有外圍的外圍(舊殖民地),還有永遠的界外。別忘了就是非洲、拉美的“幸運兒”,也未脫出西方殖民文化圈。
因此,一個文學“世界獎”本身就是荒唐的,是將紛繁世界擠壓進一個思想囚籠的門票,堪稱文化暴政。
我總在想,剩下的世界那幾個“幸運兒”,尤其是那些先領到“背叛者”證書然后才被排進候選者隊列的人,幾十年甚至百多年后,占到的便宜會變成什么?如果千年帝國沒有建立起來,百世流芳的夢想就會隨之破滅,那么今天的這滿把榮譽,簡直就是輪盤大賭,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呢。
摘自《新民周刊》2008年10月15日
編 輯 王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