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突然大駕光臨我的辦公室,記憶中還是第一次。
“過得好嗎?”
她叫著我的小名,親情的感覺一剎那流遍全身。我們雖住同一個小縣城,卻也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
落坐。茶水侍候。
關于身體的問候之后,母親說,我們談談吧。
嗯,我說,好的,媽媽。
自十五歲那年因母親藏起我心愛的課外書籍,我跟她吵得天翻地覆之后,她一改家長作風,不再把我當小孩看待,有事兒總是以商量的口氣征求我的意見,甚至以“謙恭”的高姿態跟我“借閱”文學書籍,這事在我的同學中傳為美談,母親因此享有“開明民主”的贊譽,豈不知這是我背負不孝罪名爭取來的平等權利。二十多年來母子以朋友相處,倒也相安無事。但母親這樣鄭重其事跟我談談的機會并不是很多的。
母親從她的工作談起,她雖退休,卻一直是人壽保險公司的雇員,她準備放棄這份工作專心照顧患高血壓的父親,她說父親越來越孤獨,脾氣也越來越壞……
我一時啞然。
母親問,你們,還好嗎?
嗯,我說,好多了。
你該讓著她的,她的個性我了解……接著,母親輕輕地嘆了口氣。
母親在我的婚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我不想說這是包辦婚姻,因為是我自愿讓母親包辦的,當初我以為,由母親去挑她的兒媳自然不會有什么問題。我對婚姻沒有要求,更沒有把它跟愛情攪在一起,只要母親喜歡,只要婆媳和睦,也就是我平生最大的慰藉和幸福了,可事與愿違,隨著生活的深入,她們越來越深的隔閡讓我身處夾縫,難以做人,婚姻波折也因此而起……我知道母親對我心存歉疚,她不會說出這個,但我心里知道。只是我對命運的坦然承受讓母親寬慰不少。
母親一生吃過太多苦,她跟父親的婚姻在我看來也遠遠談不上幸福,可她挺過來了。母親的能干和美麗遠近聞名,像所有那個年代的婦女一樣,勤勞賢淑,通情達理,卻又孜孜于名利,但隨著年齡增大,我感到母親越發淡泊,似乎是一種閱盡人事的豁達。
“我讀到一則故事”,母親說,“說的是食物……一道美味的食物,有人只嘗了一小口,就給另一個人吃,而有人吃到只剩下最后一小口,才給另一個人吃……”
“媽,我知道這故事”,我說,“那先嘗一小口的人是母親,她想知道食物是否燙嘴,是否走味,然后才放心地讓自己的孩子吃。孩子吃下去,直到飽得不能再飽了,那吃剩的最后一小口才留給自己的母親,只有母親才愉快地接受這一小口,并因此夸耀自己的孩子多么孝敬……”
“孩子,這并不是我要表達的意思。”母親說,“我想說的是人類的愛,它們是不是都呈垂直分布?就拿我來說,我對我父親(外祖母在母親九歲時就去逝了)和公婆的感情,遠遠不如對你和你的兩個妹妹的愛。我也看到了,你對小一寧(我女兒)的感情是那樣深,就像我對你一樣。我想,正因為這樣人類才得以發展的吧。”
“媽媽,我們對你和爸爸的關心太少了。”我說,忽地感到我是個很失敗的兒子。
“你不要想多了,我們誰都不是做得最好”,母親說,“人生有太多無奈,有時身不由己,有時心有余而力不足,婚姻也是這樣。想開了,看淡了,就那回事。我知道你是最孝敬的兒子,我們要求你的一小口也只是一番心而已,其實,把我們的小一寧培養好,不正是你們最大的孝順嗎?這是最幸福的一小口。”
母親笑了笑,可我的眼睛濕潤了。
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這是一個古老的命題。我們已忘了我們的來處,卻一味地在孩子身上尋找著我們的去處。憑誰說鴉有反哺之孝,羊知跪乳之恩?沒有人要求我們在父母和孩子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可我們心中愛的天平卻不由自主地傾向了孩子,而我們的孩子也將重復我們的命運。這仿佛是人類共同的宿命,共同的悲哀,或曰共同的希望。
母親的博大、寬容和豁達是基于對人性的透徹了解,太了解了,會不會因此對人生產生一種蒼涼感呢,對此我深有體會。我對人生沒有信心,因了這母愛,我活到了今天,我想說,媽媽,我是多么多么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