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顆牙齒

生了孩子后，母親從老家過來照看。母親63歲，常年的農活勞累使她顯得比實際年齡蒼老許多，背有些駝，耳朵有些背，牙齒也掉了多半。

剛來的時候，對母親的“教育”很是費了我一番腦筋。母親在老家帶過哥哥家的幾個孩子，所以在帶孩子的問題上頗有自己的一套，這反而更增加了我“教導”的難度，好比在一張畫過野菊花的紙上再畫牡丹，顛覆的難度可想而知。

比如母親經常會用嘴嘗試奶粉的溫度，用大人的臉盆洗孩子的尿布，嚼一些食品喂孩子等等，我制止時，母親總是笑著說：“自己的孩子我不嫌!”我哭笑不得：“不是你嫌不嫌的問題，而是大人的口腔和臉盆帶有很多細菌，不衛生，這樣對孩子不好。”母親瞪著眼說“大人怎么不衛生了?我帶了兩代孩子，都是這么照顧的，也都長得挺好啊。”我不耐煩地揚著手中的書說：“這是科學喂養，書上都有，有空的時候你也看看。”母親看了看我手中的書，又看了看我的臉色，不知是屈服于書本還是屈服于我的臉色，不作聲了。

母親歲數大了，便有些嘮叨。我扒開尿布查聞孩子的糞便有無異味時，她便會說：“我最近也有些便秘。”我查看孩子的耳屎是否正常時，她便會說“我最近的耳朵越來越背了。”我扒開孩子的小嘴查看長沒長牙齒時，她便會說：“我又有兩顆牙齒松動了。”……說得多了，我便有些不耐煩，心里想：“在家看孫子啥事沒有，看幾天外孫毛病就出來了。女兒就是沒有兒子親!”于是便不耐煩地說：“等有空我帶你去醫院看看!”母親又搖頭又擺手：“不用不用，這都是老年常見病，花那冤枉錢干啥!”

有一天，我端著小碗喂兒子雞蛋羹，兒子一張嘴，一點銀白從他紅紅的牙床中冒出了頭：“媽，快來看!兒子長牙齒了!”我興奮地大叫。 叫了半天，母親卻沒有動靜，我一扭頭，見母親正盯著手里的饅頭呆呆地看。

“你在看什么，饅頭上長花了?”我沖母親嚷道。母親看了我一眼：“掉了一顆牙。”

我仔細一看，果然看見母親咬過的饅頭上扎著一顆黃黃的牙齒。我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饅頭，丟在地上的垃圾簍里，又拿起一個饅頭遞給母親說：“換個饅頭吧，怪——”想了想，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臟的”兩個字咽到了肚子里。

母親嘆了口氣：“這是我最后一顆牙齒了!”然后轉過頭來看兒子的小牙，看著看著笑了：“比你長牙早了一個多月。你第一次長牙是在11個月上，第一次掉牙是在七歲半的時候。你的第一顆小牙我還放著，就放在我的錢匣子里。”

母親陶醉地回憶著，笑著的嘴里露出了光光的牙床，我才發現，母親的牙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掉光了。

在兒子鉆出第一顆小牙的時候，母親掉下了最后一顆牙齒。在母親陶醉地回憶我生命中掉落的第一顆牙齒時，我略帶厭惡地把母親生命中最后一顆牙齒扔進了垃圾簍。想到這里，我的心忽然痛了一下，端起垃圾簍走進了衛生間。

我把母親的牙齒從饅頭上小心地取出來，放在水管上仔細地清洗一遍，然后用毛巾擦拭干凈，放進了我的首飾盒。我知道，終究有一天我會對兒子講他的第一顆牙齒，到那時，我會同時給他講我母親的最后一顆牙齒。

生命是一個輪回，愛，也是。

摘自《每日新報》2008年1月18日

編輯 麻 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