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以尋找丟去的浪漫為線索,借用精神分析等理論、解釋《太陽照常升起》影片中出現的諸多象征和隱喻。
關鍵詞 浪漫 丟失 找尋 時代 悲劇
一代人來,一代人走,大地永存,太陽升起,太陽落下,太陽照常升起。而丟失去浪漫的人,就只能在破碎斑駁的陽光中為自己構建出一個夢幻的世界,在鋪滿絢爛鮮花的鐵軌上,在圍擁靜穆連山的腹地中,在陌生澆鑄的城市里,尋找破碎散落在時空縫隙中那塵封許久天鵝絨的碎片。
由姜文導演的影片《太陽照常升起》(以下簡稱太陽)故事縱橫于50、70年代,這正是舊社會被埋葬,堅信良久的價值觀念被現實的鐵錘擊碎崩塌的時代。社會主義巨人開足馬力狂舞著將農業社會推向轉型,大機器的喧囂轟鳴攪拌著激昂的理想打碎東籬采菊的牧歌。當雄偉的大壩推開亙古的山巒佇立起來的時候,千百年“奔流到海不復還”的壯美神話在億萬紅旗的翻滾中破碎散去,當趕英超美建設的熱情化為鋼水與烈火燃涌在漫山遍野的時候,水墨畫般安詳的村莊中就再升不起輕舞羅裟的炊煙。而當革命的雞血發酵在千百萬人的神經中獨領十年的風騷,瘋媽、梁婉、林大夫、唐老師等等那一整代人的夢從此凋零了色彩。而在所有的浪漫的夢想、神秘的“光暈”在可技術復制的藝術品中不復存在的時代里,在跳動的數字與指數拉扯住全部神經的數代人心中,一樣丟失去天鵝絨的“溫柔”。于是這部電影中我們看似熟悉而又無從尋找的某種精神,便引起了回應的波瀾。
《太陽》絕不是一部炫耀昆汀式敘事結構的工業制品那樣機械,也絕不是大多數眼中一部恢宏精巧的倫理巨著這樣庸俗,亦不只是一部絢麗夢幻的魔幻現實主義力作而缺乏精神內涵。更不是編劇與觀眾進行解密暗喻、象征游戲的另一部《達芬奇密碼》。盡管,《太陽》的的確確包含了上述所有的符號與元素。《太陽》是一種無聲的吶喊,是西西弗式的悲劇——在注定的命運面前綻放生命的抗爭。
瘋媽追逐、喊叫追尋的只是一雙象征著性的壓抑的魚鞋么?鵝卵石筑成的屋室里藏匿的僅僅是過去的回憶?天鵝絨激起的一聲槍響僅僅是被觸怒的男性尊嚴的顫栗?那鐵路兩邊盛開的也僅僅只是朝陽下的鮮花么?太多的隱喻被設計或意外地于影片中同觀眾邂逅,而近期流行于大眾其中的諸種解釋,如將《太陽》類比為一部俄迪普斯式的倫理巨著,或者運用精神分析去揣度片中的意象,甚至是進行電影敘述學方面的分析。但是這樣的解釋是曲解了、低看了這部影片,也正中了姜文的圈套——影評人和大眾自己都成為了組成這部恢宏悲劇的場外構建元素。
在原著小說《天鵝絨》中,瘋媽是位徹底的衣衫襤褸破落可憐的農村女性,她光腳亮相只是因為她是村里唯一無錢穿尼龍襪的人,她精神分裂的引發是因為掛在樹上的二斤豬肉在“尿一泡尿”后不知去向。而在電影中這一形象被淋漓盡致的藝術化了,脫胎為神奇。有著俏人雙腳的瘋媽陷入斑斕幻境的原因是被一只有著絢麗色彩的錦雞童話般叼走了剛剛擁有的魚鞋,而這精致的魚鞋是質樸而缺乏色彩的瘋媽身邊最眨眼的色彩,就是象征了瘋媽對年輕時愛情與生活浪漫的回憶和態度。年僅+幾歲的瘋媽生活在被拋棄的苦悶現實之中,經歷了人生感情的破滅,從浪漫的青春年華直接步入慘淡而孤寂的柴米油鹽的生活。即使這樣,瘋媽也要用藝術的手法來為自己過度,她爬上代表著內心深層潛意識的大樹樹冠上向遠方呼喊“阿遼莎,別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這不僅是敘述上的銜接,內容上的預示,更是瘋媽抵抗失去愛人、缺乏關懷疾苦人生的自我保護機制的浪漫外化。瘋媽行為看似瘋癲,在其他人忙著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時候,她卻看似荒誕的從歪斜的心靈之樹下挖出象征內心傷害的鵝卵石,浸泡在象征心靈中深深埋藏的揮之不去的感情溫泉之中,又用鵝卵石為自己建筑起一個小屋,一個堡壘,一個守護僅有的自我建構的浪漫來抵擋現實的秘所。而瘋媽同樣也以一種當時人無法理解的方式保護著自己的孩子(房祖名飾),比如讓其休學、干擾其上工掙工分、讓房一次又一次去脫離他堅持建設的而在如今看來毫無意義的“真實”。真實與夢幻、瘋癲與理智形成了對時代曼妙的反諷。而當沉浸在虛幻浪漫堡壘中的瘋媽終于有一天“清醒”起來,發現浪漫與現實無論如何再也無法調和之時,她毅然而平淡地選擇不茍且于慘淡的現實,在自己最清醒的時候逝于流水漂向遠方。這是瘋媽一生對浪漫追求的終結,是瘋媽對時代中命運的最后一次抗爭,卻仍然以富有詩意的方式淡出了鏡頭。
而《太陽》在有關唐老師的三個部分的故事更是將這種在大時代背景下人性喪失浪漫、喪失“存在”而異化的悲劇表述的暢快淋漓,將豐富的意象引流人中國人的集體潛意識之中,呼喚來觀眾感慨萬分卻又無從言表的回應。“摸屁股”事件后,躺在病榻上的梁老師(黃秋生飾)驚愕地面對了林大夫、丑女人炙熱、神經質而飽含性意味的告白。從女人們病態的渴望中我們可以讀出深沉厚重長期發酵的精神壓抑,但這僅僅是肉欲的壓抑么?(包括唐老師與林大夫的偷情)這是時代對人性的壓抑,是大主流、大機械、大紅旗對人心中炫爛浪漫火焰的湮滅。是在現實的鐵錘壓抑下無從尋找浪漫的人們被壓抑的沖動無處釋放,只得將其排壓入自己的肉欲加以宣泄的表現。這是多姿多彩的人性、萬物之尺度的人的價值被冷酷模式雕塑后流出的鮮血,是生活模式與追求被現實流水線化塑造的人性的自我欺騙。
黃秋生之所以會在平反后第二日就神秘的自殺,就是因為活在詩情寫意中的他目睹了上述人性的扭曲,發覺自己和林大夫的曖昧關系只不過是扭曲心理映射的幻影(因此重新認識世界的他走在校園里產生了陌生感)。而當慶祝他平反那天的聚會中黃發現唐老師和林大夫偷情的密語——小號之后,黃更是對原來沉浸其中自以為的浪漫情感大失所望,悲哀于他眼中的情感只是淪為了人排解壓抑欲望的冰冷工具。最后一只稻草壓在背上,最后一絲浪漫破碎迷失,于是黃也毅然而平淡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同樣在浪漫精神與生活經驗的斗爭中失敗的唐老師,下放后就通過打獵、喝酒來充實自己。而亦是同樣喪失浪漫的唐嬸則和瘋媽的兒子跑到保衛浪漫精神的堡壘里偷情來解脫,而他們戲劇性而刺激的行為能為自己找到久違的浪漫么?瘋媽極力保護的兒子雖然在影片前期,乘浮草、睡深林、赤裸著向樹林撒尿表現出他未被現實污濁,還有一些天真的浪漫(雖然瘋媽每每乘浮草、爬樹尋找浪漫的舉動兒子并不理解),但當瘋媽死后,成為生產隊長的兒子仍然無法理解“天鵝絨”的意義。天鵝絨便是小說、影片中最精致的象征符號,代指著人性中的浪漫精神與情懷。而此時此刻無論如何也解釋不清何謂天鵝絨的老唐,尋便祖國各地也無從尋找的當然也就絕不僅僅“只是他媽的一塊布料”。當房向唐老師搖動手中的破錦旗說“但你老婆的肚子一點也不像天鵝絨”的時候,從前浪漫的象征在這一點上墮化為一面破爛的(象征無意義的功、浮空的榮譽)的錦旗,浸透了悲劇的色彩。無論是房還是唐都絕對找不回從前擁有的浪漫,這樣巨大的失落與沖擊,才是唐爆發著開槍的原因。
而特別要指出的,還有在故宮臺階上崔健客串的那一幕戲。崔在紙上隨意而凌亂的畫著圖形來解說唐老師被唐嫂背叛的原因,他的語言聽似混亂,與解說所畫的圖像更是看不出什么關聯,但聽過兩遍之后,無論是唐還是觀眾,都從中理出了脈絡,發現他話語中大智若愚的精辟。要注意的是故事當時的年代正是70年代——崔健出世的年代,正是人們經歷了巨大的動蕩、劇變、價值體系轟然崩塌后的迷惘年代,正是人們缺失了堅守的信念后看不清周遭的時代,而恰恰是崔健若干人等,開始用上文那樣看似癲狂無邏輯、玩世不恭的混亂語言——搖滾,來為世人揭開眼障,道破歷史的時代。這個情節應該是導演無意為之,但卻鑄就了一個偉大的隱喻,激起了廣泛的集體回憶。
到這一聲槍響,本該萬籟復于寂靜,尋找浪漫的故事在一片鮮血中落下帷幕,但故事的敘述卻仍在繼續,峰回路轉至發生之前的最初,在觀眾們已經接受夢想、浪漫注定破碎的定數之后,再去酸澀的面對年輕時的瘋媽、唐老師、唐嫂。而觀眾此時早已知道,無論是在克拉瑪依跳動的篝火旁狂歡狂喜的唐老師,還是跑過童話般絢麗鮮花抱起嬰兒在瑰麗的遠景中向太陽狂呼的瘋媽,還是群山一點駝背上對未來充滿憧憬希望的唐嫂,還是任何一個狂舞在酒神式慶典中癲狂的人,他們此時短暫的浪漫由此開始,也由此而注定幻滅,同樣注定幻滅的,還有那一個癲狂時代的浪漫和浪漫的時代(五幾年實現五年計劃一切興旺發展情緒高漲的時代)。
之所以有人只把《太陽》看作是部魔幻現實主義的倫理片,或者是寫出支離破碎的敘述學方面的分析,或者是更為廣大的觀眾的為之觸動卻又無法言表什么,這就是因為我們(不僅是您們、你們)——生于這一時代的人們的靈魂中共同缺失了“浪漫”,在社會主義的建設中,在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的教育中,在數字跳動的經濟指標前,丟失去了浪漫。《太陽照常升起》,我們每個人都是之中的演員,這是屬于中國人的融化時代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