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法國文學專家羅大岡先生曾給我題過兩次辭。
1981年9月17日,我還在北京大學讀書,羅先生住在燕東園。我的同學、西語系法語專業的李翰華(筆名亞丁,法籍華人作家)邀我去看望羅先生。當時他翻譯了法國作家納丹·德·圣比埃著的《保爾和薇吉妮》,由朱光潛先生題簽,羅大岡先生作序。羅先生將這本書贈送給我。
那天,羅先生給我題辭:“生活經驗告訴我,一個人在一生中要有所成就,必須在被動中力求主動,使不順適的客觀條件,轉化為對自己的事業有利。我將‘被動中力求主動’這一句個人的座右銘,送給鄒士方同志,供他參考。”
1987年4月7日,羅先生將羅曼·羅蘭的兩段話題贈于我:“世界是由埋頭苦干的‘笨人’創造的;而不是由投機取巧的‘聰明人’創造的。”“即使是愛也要自由的。奴隸對奴隸主的愛是一文不值的。”
我以為,“被動中力求主動”這句話的深刻意義,不僅體現在事業上,更體現在人生上。它告訴我們要熱愛生活,身處逆境時,不要悲觀失望,而要審時度勢,創造克服逆境的條件。而第二次的題辭之一則告訴我,要把心思更多地放在工作上,腳踏實地。要老老實實做人,認認真真做學問。題辭之二告訴我,做人要有尊嚴,要有骨氣。
羅先生生于1909年,原名羅大剛,筆名莫辰,浙江紹興人,民盟盟員。1933年北京中法大學文學院畢業,同年赴法國學習,獲里昂大學文學碩士、巴黎大學文學博士學位。1947年從瑞士回國,先后任南開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教授、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羅先生自己也是這樣要求自己的。他一生致力于中法文化的交流,著述甚豐。專著有《論羅曼·羅蘭》,譯著有《艾呂雅詩抄》《阿拉貢詩文抄》《文學論文集》《波斯人信札》《母與子》(上、中、下),中譯法文有《唐人絕句詩抄》、《古鏡記》。另外,還有詩集《無弦琴》,散文集《淡淡的一筆》。
我到《人民政協報》工作后,與羅先生有了更多的交往。1985年,《人民政協報》“華夏”副刊上開了一個專欄“我這一年”,約請全國政協委員撰稿。羅大岡先生寄來《我的寫作和翻譯生活》一文,刊發在4月16日的報紙上。他收到樣報后回信一封,除表示感謝外,特別提到:
“倒楣”有兩種寫法:一為“倒楣”,二為“倒霉”。我一向習慣用“倒楣”。“楣”是“門楣”之意,比較易解,“霉”為何“倒”法?不可解,但已通用,故用之亦可。我還是主張用我的習慣方式:“倒楣”。門楣傾倒,表示禍患降臨也。請指教。
1987年4月24日,他的文章《如何提高社會科學研究工作和科學水平》在《人民政協報》見報后,他于8月12日寫來一件“更正”,并附信說:
今年四月二十四日貴報發表了我的短稿《如何提高社會科學研究工作和科學水平》。六月七日上海文匯報星期文摘斷章取義,轉載了該文最后一小段,關于研究外國問題的專家必須精通外語的幾句話,引起個別讀者誤解,寫信給文匯報,說我“造謠中傷”,要向司法部門提出控告。
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領導讓我發表一篇“更正”,說明事情經過,以便平息誤會。茲將我的“更正”稿寄上(900字)請指教。如果可能,借貴報一點篇幅,一個小角落,予以發表,為感。
接到“更正”和信后,我感到氣憤又無奈:怎能如此轉載?我按照羅先生的意見還是在報紙上發了更正。從這兩封信中,我感受到一個學者的治學風范,看得出羅先生十分嚴謹、認真。
對羅先生,還有一件事,我至今于心不安。
1988年羅先生給我來信,信中說:
茲有一事奉托:我已年近八旬,衰老多病,人總有最后的一天,自然規律不可抗拒。所以我開始考慮身后的安排。想到北京西山腳下的萬安公墓,購買一方小的墳地,將來合葬我與老伴的骨灰。
聽說在萬安公墓購墳地須有機關單位的介紹信,而且一般小單位不行。因此我想托你問問政協辦公室(或:秘書處),可否給我寫一封介紹(信),內容大致如下:“茲介紹羅大岡同志,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第三屆全國人大代表,第五、第六屆全國政協委員,在萬安墓購置墳地一小方,以便日后合葬他自己和他夫人的骨灰。
羅同志和他夫人均系歸國華僑,曾在歐洲僑居約十五年,于全國解放前夕歸國。
關于購置墓地事項,請給羅大岡同志以可能范圍內的照顧與方便。
此致敬禮。”
以上信稿,謹供參考。拜煩你與政協有關部門聯系一下,將結果示知。謝謝你,此請大安
羅大岡
88.5.14
羅先生托我的事,我向有關部門反映了,結果是不行。我只好將實情相告。羅先生對我如此信任,讓我感動之余又覺得愧疚。這之后我與羅先生再未謀面,也無書信往還了,不知道是不是羅先生生我的氣了?
羅先生和他的夫人齊香教授,都是十分仁厚慈愛的學人。羅先生常常是中式褲褂,面含微笑,平易樸實。齊香教授也是中式褲褂,短發,戴著深度的近視鏡。我發現他們夫婦倆好像沒有穿過什么新衣服。齊香教授是齊如山先生的女兒。梅蘭芳大師早年演出的劇本,大都出自齊如山先生的手筆。解放后齊如山先生去了臺灣,在臺逝世。齊香教授曾寫了回憶父親的長文交我發表在《人民政協報》上。
羅先生和他的夫人最后到底安葬何處,我不得而知。愿他能遂其所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