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記者洛特(Tim Lott)曾經在1990年時把逝去的80年代稱為“謊言的十年”。現在的情況似乎更糟糕。我們的耳邊總是充斥著很多虛假的廣告、偽造的數據、浮夸的名聲政績、不實的阿諛奉承,各式各樣的騙子粉墨登場,讓人恍惚覺得社會已經喪失了誠實的品質。謊言真的如此泛濫嗎?
一位澳洲學者叫約翰·巴恩斯的,出了一本《一派謊言》(A Pack of Lies)的書,書名就讓人耳目一新。不過,書名下還有一個副標題,比較學術化——關于說謊的社會學(towards a sociology of lying)。如果從學科分類而言,這個問題應當歸入社會心理學的范疇。這不是一本嚴肅的社會學或者心理學的學術著作,而是生動地解構說謊現象的案例讀本。
作者在導言中開門見山,“謊言無所不在。我們不斷聽到謊言,不論公私生活領域皆然。”的確,從小到大,誰沒有撒過謊,誰又沒有被騙過?但如果僅僅把撒謊作為人性的弱點,那就有失偏頗了。父母雖然教育小孩子要誠實,但自己卻有時對孩子撒謊;夫妻之間若完全坦白,足以加速離婚;律師為了客戶的利益,費盡心機地發展出“以事實堆砌謊言”的技巧;政治家靠謊言周旋于各種利益團體之間……是的,如果較真細究起來,似乎每個人都在撒謊,但撒謊又不全是應受道德譴責的行為,沒有這些謊言反而會破壞一種“默契”的關系。當你的朋友以期待的眼神征求你對她畫作的意見時,雖然你認為她的畫慘不忍睹,但你說出口的可能是:“嗯,看起來好像還不錯。”
巴恩斯指出,說謊在社會學上而言,實際上是社會制度的建構與維持所必需的。首先,沒有謊言的存在,就沒有“真話”的概念,真實是在與虛假的對比中產生的。在社會學家看來,說實話有著實用的原因,即維持社會的正常交往。同樣,撒謊也有著類似的實用意義。例如,精神病學上認為,兒童第一次撒謊是“邁向獨立自主的關鍵一步”,從不說謊反倒意味著沒有想象力。其次,說謊在人類歷史中源遠流長,在某種程度上說是演化的產物,而且兼含文化演化與生物性演化的影響。不止是人,動植物上也常見欺敵或誘獵的特征,作為其求生存繁衍的手段。而在人類身上,撒謊也作為一種維持內心平衡的策略存在。再次,從撒謊的動機和目的而言,謊言并不一定是惡意欺騙。為了顧及聽者的感受,言者可能撒個“善意的謊言”;為了激勵自己,我們會用謊言“自我催眠”。二戰電影《美麗人生》《說謊者雅戈布》就是最好的例證。如果沒有謊言,可能有的人根本沒有勇氣在那么艱難的環境中活下去。試想一下,當一位意志脆弱的人患了絕癥,事實真相可能足以摧毀他生存的希望。他的親人會選擇直接告訴他一切么?
古代哲學家奧古斯丁曾經指出,要判斷某人是否撒謊,依據的是其心中的意圖,而非事件本身的真偽。因此,我們關注的是言說者的動機。如果說謊的動機是善良的,那么可以稱其為無害的謊言;如果動機是意在傷害,那么就是邪惡的謊言。可是,人的動機很難捉摸,也是變化不定的。有些謊言,初時為善意,后來為掩飾而演變成惡意;有些謊言,本來是惡意的,但最終變成無害的鬧劇。也有極端的情形,惡意的說謊者因為遇到警戒的聽眾,反而自身受到傷害,而善意的說謊者因為被誤解而被當成惡毒的騙子。因此,簡單地以善意和惡意的兩分法來區別謊言的性質,并不總能奏效。巴恩斯在《一派謊言》中,意識到了謊言動機的復雜性。他分析了在一些讀者熟知領域中謊言的存在,如戰爭、政治界,謊言如家常便飯,被認為是不受譴責的;而在一些模糊的領域,如法庭與警界、廣告、官僚體系、歷史與傳統,人們既期待聽到實話,也期待聽到謊言,但通常人們還是更希望聽到實話。進一步的,在一些明白要求說真話的領域,如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對撒謊是相當不寬容的。的確,我們經常在一些媒體的廣告中聽到一些言過其實的宣傳,但通常有理智的人都不會盲目相信,因為適當的夸張是這個行業通常的做法。但是一旦涉及到科學領域的問題,或者關乎政府的誠信,人們是很難容忍任何欺騙的。如果一位專家被人發現在自己的專業領域說了謊,那么他的事業算是徹底完蛋了。
說謊是一種社會現象,那么如何察覺謊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種社會能力。在巴恩斯看來,說謊是成長的一部分,察覺謊言的能力也是伴隨著社會化的過程而發展的。成功地說謊,很大一部分取決于語言本身潛能的開發,這主要是一種后天習得的能力;但擁有成功說謊的能力并不表明具有識別謊言的能力,后者同樣需要學習,即需要對日常語言的曖昧性具有敏銳的感應。不過,正因為語言具備怪異、特殊與曖昧的性質,才使作為敘述傳統的“小說”成為可能。作者在這本書中討論了小說中欺騙的可能性,考察了小說家如何堅稱或否定其文本的真實性,發現不只是真實陳述有時可以變成謊言,沒有欺騙意圖也可能作出不實陳述,并且沒有人受到欺騙。看過《西游記》的人不會天真地認為當年玄奘是在一只猴子的保護下去西天取經的吧?小說雖然充斥不實陳述,但卻刻意不想成為謊言。盡管有人要一廂情愿地在不實陳述和真實之間進行聯系,但小說畢竟不同于說謊。由此擴展開去,我們會發現,以道德語匯審視說謊,和以社會學的語匯評價說謊,是完全不一樣的。道德上對說謊的譴責,相比于社會學上對說謊意義的解釋,目標有別,后者是要對社會如何運作有更好的了解。在社會學家看來,誠實固然是人際關系的基本構成要素,但現代文明的一些制度正是在信任缺失之下繁榮茂盛的。例如,合同法律制度,正是拜社會缺乏信賴所賜。從這種意義上說,我很贊成巴恩斯“謊言是一種福禍參半之恩賜”的斷語。
那么,我們非得說謊嗎?我們能根除謊言嗎?這就要看謊言伴隨我們有多久。有人或許會認為,歷史上曾經存在沒有謊言的時代,甚至認為謊言是因商品經濟帶來的副產品。其實這種看法是大錯特錯的。就拿五十多年前的中國而言,那個被后人認為“紅色道德”的年代,忠誠是人們掛在嘴邊的口號,但實際的情形呢?“浮夸風”、“大躍進”、“反右”、“個人崇拜”,不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么?要論謊言的猖獗,肯定較現在為甚。但是,之所以近些年越來越感覺到欺詐盛行,只是因為信息傳播和媒體的發達,使謊言更容易被揭穿而已。事實上,說謊在原始的農耕社會就已經存在了,甚至可以追溯到人類的老祖先猿人甚至更早。巴恩斯在全書最后非常簡潔地指出:“我們全部會說謊。”學會在適當場合說適當的謊,懂得何時該拆穿謊言、何時該裝糊涂,拿捏說謊的分寸,或許還是人生的一大樂趣呢。但需要強調的是,謊言的存在有弊有利,依賴人們怎么適度分配,以及在社會制度層面上對它進行必要的約束。例如,在科學的領域,我們應當強調真實的調查和研究;社會生活中惡意傷害他們的謊言應當受到懲罰;政府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欺騙民眾是絕對不能容忍的。
在我們這個時代,有些人缺少的是一雙辨別真假的慧眼,但有些人,缺少的或許是戳穿謊言的勇氣。面對欺騙和謊言,特別是假公權力而行之的丑聞,我們是愿意做《皇帝的新衣》中那個說真話的小孩,還是一團和氣的旁觀者?謊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謊言盛行,反而被認為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