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人講到信任或與其密切相關社會資本的問題,我都會想起我的啟蒙讀物,林漢達先生撰寫的春秋戰國故事,想起里面所記錄的商鞅變法的故事。
商鞅為秦變法之初,以丈木立于都城南門,告示說有愿意把木頭扛到北門的,可以賞賜十金。人們以為是騙局,無人愿意當傻瓜讓別人看笑話。商鞅下令將賞金增加到五十金之后,有一個人想,閑著也是閑著,何妨一試,就把木頭扛到了北門。出乎眾人所料,他居然得到了五十金。商鞅以政府立信于百姓作為變法的起點,不得不讓我無數次地佩服他的智慧。從現代社會科學的角度看來,商鞅首先為秦國增加的是社會資本,政府以五十金的代價,得到民眾的信任。這種信任減少了政府組織和民眾群體之間的交易成本,使變法的目的能較快地實現。
信任問題在新制度主義經濟學和組織理論中都有較深入的研究,這些研究主要涉及的是市場中的和企業中的信任。在社會學中,它常常和關于社會資本的研究聯系在一起,信任其實可以被看做是一種社會資本。
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在1986年的一篇論文中將資本分為三種:經濟資本、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以后他還研究了符號資本。大體說來,經濟資本是指金錢和物質財產,社會資本是指能帶來直接和潛在資源的人與人之間的直接和間接的關系,政治資本被看做是一個社會資本,文化資本是指知識、本領、所受教育等,而符號資本是指榮譽和地位所能帶來的資源。這幾種資本可以相互兌換,如朋友(作為社會資本)介紹工作(經濟資本),教育(文化資本)增加收入(經濟資本),校友聯誼(文化資本變社會資本)等。但是,為了維護自洽性,這幾種資本也可能相互貶斥。如君子不言利(文化資本貶斥經濟資本),情誼無價(社會資本貶斥經濟資本),文人無行(社會資本、經濟資本貶斥文化資本)。信任首先表征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所以它可以被看做是一種正值的社會資本。
當信任成為一種問題時,常常是不信任的文化在上升,對正常社會構成挑戰。如美國政治科學家蒲特南(Putnam)的重要研究,“各玩各的——下降中的美國社會資本”(Bowling Alone:America’s Declining Social Capital)一文,起初發表于1995年的《民主學刊》,后來在2000年他把它擴展成一本書,對許多美國人震動很大,也使得社會資本一詞變得更加流行。蒲特南在1995年發現,雖然過去20年美國打保齡球的人多了,但成群結社去打保齡球的人少了。證明美國人越來越不喜歡社團活動。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原來蒲特南關心的是150年前法國學者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所說到的問題:美國的民主得益于它的民眾的社團主義精神。如果這種文化精神減少了,就勢必對民主的基礎和社會的秩序產生不利的影響。在一次和筆者的談話中,組織社會學家格拉斯維茲(Joseph Galaskiewicz)把社會資本分為兩種:集體的社會資本和個人的社會資本。他把蒲特南的研究歸類為集體的社會資本。其實商鞅在兩千三百多年前所關心的何嘗不是集體的(秦國的)的社會資本。但他沒有在意自己的個體社會資本,得罪了秦國的王孫貴族,落得個被處死的下場。這些王孫貴族及其幫手的小集團的社會資本,其實是社會變革的大敵,可惜商鞅沒有在為秦國增加集體社會資本的同時,把貴族小集團的社會資本予以剪除,以致后患無窮。
個體的社會資本是從個人出發來看各種可以利用的資源。在一些學者看來,美國的個體社會資本也在處于急速的下降之中。如邁克菲爾遜、史密斯一羅文和布瑞時爾(McPherson,Smith-Lovin,and Brashears)在2006年《美國社會學評論》上發表的“美國的社會孤立”一文,報告了他們的經驗研究結果。他們發現,20年前,美國人中有大約10%沒有一個可以交談生活中重要事情的朋友,但現在,幾乎有四分之一的美國人沒有一個知心的朋友。平均來說,美國人的知心朋友從20年前的3個下跌到今天的2個。的確,現代人可以用電子郵件、即時消息、手機、網絡部落等方式交流情感和排遣不意,但這些可以取代可以當面交流的朋友嗎?美國人不再相信美國人了嗎?
社會學家潘米娜·潘克斯頓(Pamela Paxton),在1999年發表于《美國社會學雜志》的文章“美國的社會資本在下降嗎?”不同意蒲特南關于美國社會資本下降的結論。她以信任為例,指出個人既可以信任其他人,也可以信任體制。和過去相比,美國人雖然不怎么相信其他人了,但對體制的信任卻沒有明顯的下降,美國人依然對社團有濃厚的興趣。顯然,潘克斯頓把集體社會資本等同于社會資本來反駁蒲特南的論點。不過她對個體社會資本的下降也是承認的。即,對個人來講,美國社會確實變得孤立。
格拉斯維茲關于個體的社會資本和集體的社會資本的分類,有助于人們理解信任不但是一個個人應該關心的問題,而且是一個社會的問題。但我對此分類意猶未盡——如果信任的對象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集體(組織或體制),那么信任的主體也應該既可以是個人,也可以是集體。這樣,社會資本包含的內容是很豐富的:仍然可以將人與人的信任和互信作為個體的社會資本,但集體的社會資本卻可以進一步細分為:人對集體的信任,集體對人的信任以及集體對集體的信任。過去學術界關于信任的研究往往只關注到一種類型的信任,而忽略了對不同信任類型的整體研究,從而忽略了信任其實是個相互的過程。我理解過去研究者所關心的個體的信任問題的重要性,因為它與人的心理健康和幸福感密切相關,且不論民主基石之類的宏大命題。不過,我更關心的是集體對個人的信任問題,設想有兩個組織,一個是對人的極度不信任,把成員當懶蟲、投機分子、低能兒;另一個是對人的高度信任,把成員當主人、君子、有特殊技能的人。哪一個更可能長久存在,并且更容易地達到集體的目標?可能是不言而喻的事。人與集體之間的互信,按經濟社會學的術語來說,也是個嵌套性的問題,但集體在制度上和在物質上常常比個人更占優勢,所以信任問題上也應該要優先。當然,我們應該知道,集體的行動是需要有代理的,代理也常常是個人,——這似乎將集體對個人的信任問題轉化成了個人對個人的信任問題,其實不是——集體對個人的信任問題是組織和社會政策制定者和執行者對普通個體的信任問題,而不是泛泛的個體之間互信的問題。
基于社會資本理論的關于信任問題的研究,很多有價值的研究都是基于美國的文化背景和數據庫的。當然也有精彩的關于中國的研究,如guanxi(關系)一詞已經成了一個英文詞,常常以人際聯系及社會網絡的同義詞出現在社會資本的文獻中。一些研究者可能已經忘記,關系在中國經常含有貶義,如對拉關系的輕蔑,反映了人們對利益群體的封閉式社會資本的不齒。這種利益群體的社會資本對于整個社會的社會資本是個負值。有些可能有價值的關于中國的數據被忽略了——按照密西根大學提供的世界價值觀調查數據庫,中國人的個體信任從1990年來是逐漸下降的——增加經濟資本是否要以社會資本為犧牲?還有,中國人的個體信任度比許多發達國家(如美國)要高很多,約10個以上百分點。我問過邁克菲爾遜和潘米娜·潘克斯頓等學者,他們都對此沒法解釋,勉強地歸于數據可靠性的問題。我期待著更好的有理論的經驗解釋。費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論就可以提供一個解釋,費孝通在他的“差序格局”一文中談到“在差序格局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根根私人聯系所構成的網絡,因之,我們傳統社會里所有的社會道德也只在私人聯系中發生意義”——是不是因為我們中國人更容易生活在家人和私人的圈子里,所以比起美國人有更多的對別人的信任?如果不是,那么數據顯示的就是,我們中國人的個體社會資本確實比美國人的更高。我不是專攻社會資本的行家,但對信任問題有濃厚的興趣,將十分樂意看到這方面的經驗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