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縱與收斂

[摘要] 《西游記》與《金瓶梅》是明中后期兩部小說作品，成功塑造了孫悟空和潘金蓮兩個藝術形象。共同的文化背景，使兩部作品在形象塑造方面都表現出了角色性情中放縱的一面；同時由于具體成書時間與成書方式的不同，又使他們在放縱與收斂之間有著不同的走向。

[關鍵詞] 孫悟空 潘金蓮 放縱 收斂

明代迎來了長篇小說的創作高峰期《西游記》_與《金瓶梅》便是明中后期的小說代表作品。這兩部作品從題材，風格，創作方法等各個方面迥然不同。一是具有浪漫風格的神魔小說：一是極其寫實甚至被稱為暴露文學的世情小說。看上去差異很大的兩部作品好象沒有什么可以拿來比較的。但是事實并非如此。有一點我們絕對不能忽略，那就是這兩部作品有著共同的時代背景。所以筆者認為二者之間必然有著值得我們去探究的元素。

我們知道孫悟空和潘金蓮是兩部作品成功塑造的藝術形象。作者通過藝術形象的塑造來表達自己的也是這個時代所特有的思想與情感。

先看孫悟空《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經歷了由放縱到收斂的一個轉變。

《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西游記》開篇寫美猴王出世、求道、闖龍宮、攪冥府、鬧天宮。他破石而生，“不伏麒麟轄。不服鳳凰管，又不伏人間王位所拘束”，希望“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獲得“絕對自由”。孫悟空這種不甘拘束的個性和豪放氣概。表達了人類對于一種理想的生命形態的向往：這是求放心的過程。但是在充分表現孫悟空的自由個性之后，作者安排他被壓在五行山下，這段經歷應該算是他形象轉變的一個契機。是定心的過程。之后保護師傅唐僧去西天取經。并且佩帶了緊箍咒，一路降妖伏魔，到達西天。取得真經，修成正果，完成修心過程。顯然，孫悟空的形象塑造體現了作者的思想的微妙變化：一方面積極追求個性的解放：另一方面又受制于社會的束縛。孫悟空形象是作者在現實與理想的共同作用下的必然結果。

再說潘金蓮。《金瓶梅》中潘金蓮形象的塑造與孫悟空形象的塑造恰恰相反。她經歷了一個從收斂到放縱的過程。她開始是個柔順女子。至少在武松出現在她面前之前是這樣的。但是隨著挑逗武松不成。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的美貌，意識到自己不幸的婚姻。反叛思想開始潛滋暗長，而西門慶的出現是激發的她叛逆性格的爆發的致命一點，并且她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放縱性欲，甚至不惜亂倫，這也就成就了她在文學史上淫婦第一的地位。“從潘金蓮幾次‘偷情’的情況看，我們雖然不能排斥這里存在著一種原始性欲的沖動。不排除在異性浪子誘惑下存在的迷惘和無奈，但無論如何也夾帶著一個女性對自己個體能力和價值的自我認定。并在這基礎上用自己的實踐對客觀社會認同的價值觀念作出否定，努力以自己的意愿改變自我的命運，表現了一種個體意識的覺醒。”很顯然。作者試圖通過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來傳遞一種自由的信息，一種反叛傳統的力量。

那么，大致相同的時代背景。同樣反映覺醒的意識。兩部作品在形象塑造上究竟為什么會有如此巨大的差別呢?筆者認為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的原因：

其一，成書具體年代的不同。

明中葉，王艮等創立的泰州學派，給明葉文藝思想界吹進一股清新之風。而李贄曾師事王艮之子王襞。李贄宣揚“童心說”在某種意義上正得益于“心學”之啟迪。明中葉以來的浪漫主義洪流在沖擊傳統封建禮教、思想的潛灘下深深烙下了“心學”之印跡。……以致王艮、何心隱、李贄等人便形成一股“非名教之所能羈絡”(《明儒學案》)的“異端”勢力，對封建綱常禮數禁欲主義和偶像崇拜進行了有力的抨擊。王艮提出“百姓日用”即是“圣人之道”。何心隱證明“心不能以無欲也”，李贄主張“穿衣吃飯即是人倫物理”、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這些富有個性解放意識的思想為明中葉新興市民的崛起奠定了理論基礎。在此之下，《西游記》、《牡丹亭》、《金瓶梅》、“三言二拍”應運而生并非偶然。眾所周知。明代心學對文學的影響很大，所以我們現在比較兩部作品的時候，不能忽視心學的作用。下面我們羅列比較一下上面我們提到的一些對這兩部作品可能產生影響的幾位思想家的生卒時間：

王陽明，1472～1529；王艮，1483～1541：羅汝芳，1515～588；徐渭，1521～1593；李贄，1527～1602。

據考證，《西游記》的作者吳承恩約生于1510年，卒于1582年。《西游記》成書于1542年。所以從時間上來看，很明顯《西游記》更多的受到王陽明和王艮的影響。而此后的羅汝芳、徐渭、李贄、由于時間差異，在作品問世時他們年紀尚小，所以作者受他們的影響應該不大。

眾所周知。陸王心學在明中葉前后十分風行。“門徒遍天下，流傳逾百年，其教大行，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無復凡人矣。”《明史·儒林傳》)曾幾何時。宋代社會、政治、經濟的發展，為理學的完善奠定了基礎。理學家朱熹在宋代理學的基礎上潛心研求，終于建立起系統的理學體系。由于理學強調“存天理”、“滅人欲”，抹殺人的個性。遭到宋代陸象山等人的反對，陸象山倡“心學”，提出“心即是理”的命題。明代王陽明，批判了朱熹客觀唯心主義哲學，即主觀與客觀、認識與修養的矛盾，強調“心即理”。合人性與天理為一，達到“物理”與“吾心”的統一。知行合一，用“知行本體”論證知不離行。強調“踐履”“篤行”。力主“致良知”。說明“知善知惡是良知”，以善念支配道德行為。提出“格物致良知”的修養方式。從而建立起“心學”的系統的思想體系。在學術上與朱熹相頡頏，在思想上，曾啟發他的后學反對封建禮教、抵制和否定封建道德，客觀上對明中葉的擺脫封建束縛、發展個性的思想解放運動有著重要的啟蒙作用。“心學”以“心”反理這一點。在理學統治十分嚴酷的情況下，卻給了反對這種統治而主張“人”的解放的進步思想家以可資利用的思想材料。

這是《西游記》中孫悟空前期形象——美猴王對自由的向往，對個性的張揚的哲學基礎。是這一形象放縱的思想根源。……固然，王陽明的本意是“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傳習錄》，試圖將已經松動的封建綱常禮教的精神繩索更好地勒緊，所以在作品中我們看到了美猴王向孫行者的轉變。看到了如來的約束(五行山)，同時也感受到了“緊箍咒”的制約。五行山作為理性力量控制了孫悟空，而孫悟空只有保護唐僧，贖除前惡，歸入佛門，方能求得永生，走向成功之路。其實這就否定了美猴王“大鬧天宮”的為自由的戰斗，否定了美猴王對絕對自由的爭取。歸根到底還是個性自由與社會規范的矛盾的反映。而這點正是陽明心學自身的矛盾。作為儒學發展的新的階段，陽明心學歸根到底是為了更好的維護封建統治。不管是采取何種方式，他的目的是不容置疑的。與此相對應。《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不管你前期是如何的張揚放縱，都必須回歸到規范之內，所以作品中的孫悟空毫無選擇的，不得不接受了各種制約。走上了一條“正路”，這是統治階級所需要的。“這些以善為核心、以功用價值為指歸、以圣人之言為依據的思想，仍然是明代后期小說思潮的重要特征。”所以說“《西游》一書。自始至終，皆言誠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學，并無半字涉于仙佛邪淫之事。上追洙泗之余風，下本程朱之正派，而筆墨實在《左傳》《南華》之上。”“此書不妙在談天說地，怪異驚人，正妙在循規蹈矩，不背朱注。將一部《大學》，全然借一字蛻化出來，再令人意想不到。真正齊絕。”由此我們可以理解孫悟空形象由放縱到收斂的轉變。

而有關《金瓶梅》的作者眾說紛紜。目前無有定論。故我們無法得知其生卒年代，但是其成書時間據考證約在萬歷前中期，1578～1590年間。比《西游記》田各晚些。從時間前后關系上來看，《金瓶梅》的成書不僅可以接受王陽明和王艮思想的影響。而且也完全可能接受羅汝芳、徐渭、李贄等人的思想的影響。

在陽明心學的影響下。羅汝芳提倡“赤子之心即是良知”。把不學不慮的“赤子之心”說成是良知的本來面目，是人的真性情所在。認為人生下來是個赤子，“赤子之心”本體瑩潔，未為外物所染，純是天理：徐渭同樣重良知。尚真情：而李贄認為：“夫童心者。真心也”，“童心者。心之初也”。“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

這是潘金蓮放縱情欲，一發不可收拾的哲學基礎。她找不到其他的途徑與方式來表現她對個體的認知，因為她的生活范圍極小，她的人生內容主要是婚姻與家庭。所以情欲是她在追求主題意識過程中最活躍的催化劑。潘金蓮情欲膨脹的過程是她逐漸發現自己的美，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感受到自己婚姻的過程中完成的。從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她是個勇敢的女性，一個具有反抗性格的女性。她對性欲的極度追求反映出她有一顆強烈追求個體價值的心。但是她在追求個性過程中，走向了極端，她過度放縱，過度膨脹的性欲讓她停留在粗野的性報復與性發泄的層次上，并沒有一絲感情的交流，毫無真善美的內涵。使她的人性被扭曲。

但是，我們還看到在作品中作者還是安排了潘金蓮悲慘的結局。盡管在結構上，淫穢生涯占絕大比例，果報結局只是個小小的尾巴。但評論者卻抓住小尾巴高高舉起，做出副堂堂正正的樣子。這一類表現。有人稱之為“晚明士大夫本色”。其實。這本色絕不可能無端而來。一方面，這里有傳統因襲的重壓。對文人來講，壓力尤為沉重，時時想到綱常倫理、圣人之教。不管干什么。總得找到名正言順的理由。對評論者如此，對作者何嘗不也一樣。在盡情放狂張揚之后，還得回到現實。在作品中添加幾筆，以圖作品多一些現實的意義。

清代有位叫張潮的評論家曾說過：“《水滸傳》是一部怒書，《西游記》是一部悟書，《金瓶梅》是一部哀書。”說《金瓶梅》是一部“哀書”，“哀”在何處?主要就是小說中的主要人物。包括一群生活在夫權社會里的女性的命運都是悲劇。小說中的潘金蓮認識到了自我的價值。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但正是因為她未能把持好萌發的主體意識而導致了悲劇：……天理與人欲、個人與社會、人類與自然的矛盾是人類社會存在的三大矛盾，過分追求個人欲望的滿足，必會違背天理與社會，導致人的悲劇命運：社會過分壓制人性也必會引起反抗與斗爭。作者的女性觀充滿著矛盾。一面用“存天理”來批判這些女性的“惡”，一面又流露了“從人欲”的思想，不同程度地同情她們各自的遭遇。

其二、成書方式的差異

《西游記》是累積型作品，深受前代影響。傳統思想較重。

《西游記》的成書過程是將歷史真實不斷神話、幻化的過程。唐代玄奘取經歸國后。口述所見所聞，有徒弟辨機輯錄成書，名為《大唐西域記》。此書在描繪自然現象或講說傳說故事時，雖有些神異色彩，但“皆存實錄，匪敢雕華”：唐代末年出現的與之有關的《大唐新語》、《獨異志》等，神奇色彩漸濃：成書與北宋年間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首次出現了猴行者的形象。這是《西游記》中孫悟空形象的雛形。在作品中提到猴行者神通廣大。在取經路上發揮了不小的作用，但是還沒有極度放狂之舉：元末明初楊景賢雜劇《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形象進一步豐滿。孫悟空的形象是在長期累積的過程中逐步完善豐滿的。其過程中受到了古代神話、民間傳說諸如“石中生人”的夏啟、“銅頭鐵額”的蚩尤、“與帝爭位”的刑天的影響。同時一些已有形象如玄奘弟子石盤陀、淮渦水怪無支祈、印度神猴哈奴曼都是影響孫悟空形象的可能因素。總之，“其形其神，是在中國文化的傳統中，融合了歷代民間藝人的愛憎和想象后演化而成的”。

所以在孫悟空這個本來虛構的形象身上，我們更能夠解讀到每個時代的文人，藝人的思想。他們借助這一個非現實的形象去寄托自己的情懷。抒發自己的感情。我們在作品成書的鏈條中，把它放到具體的明代歷史背景中去理解作品。筆者認為。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西游記》，每個時代都有不同的孫悟空。只有去聯系作品產生的背景，才能夠更全面，更正確的理解形象所代表，所要傳達的意思。

但是作品在累積的過程中一方面會帶有時代的印記，同時也一定會受傳統思想的影響。所以孫悟空一方面個性不斷張揚。另一方面，還是對傳統。對正統思想有所顧及，作者在處理加工這一形象的時候還是不自覺地會顧及到傳統。所以，在明代浪漫潮流的影響下，他一方面極力讓想象放狂，同時又適時而止，拉回放飛的繩索。使孫悟空形象在張狂之后，又回歸本位，收斂張揚的個性。這正符合了客觀現實。

而《金瓶梅》是一部文人獨創的作品，沒有經歷長期累積的過程。作者借用《水滸傳》的一個情節開篇，所以整部作品作為明代產物更多的會帶有明代的色彩。在人物塑造方面，它體現出明代特色。由于資本主義的萌芽，商業的繁榮促進了人們思想的解放，人們的價值觀念發生著巨大的變化。在思想領域內轟轟烈烈的浪漫思潮如滾滾洪流，喚醒了長期被壓抑的情感，激發了人對本性的認識，使得整個社會呈現出一種萌動的狀態。長期處于被壓抑的狀態的情感，性情一旦被激活。就如同洪水決堤，一發不可收拾。在《金瓶梅》中這種對人性的意識表現為對個性的極度張揚，對傳統的毫不顧忌!王小波說過這樣一段話：“要使一個社會中一流的作者去寫色情文學，必須有極嚴酷的社會環境和最不正常的性心理。在這種情況下，色情文學是對假正經的反擊。”我們不能說《金瓶梅》是純粹的色情文學，但是我們不能回避的是里面確實有太多的色情描寫。所以，我們可以看出在社會環境極度嚴酷的明代社會里，有著極不正常的性心理。當然，我們承認這是在長期的性饑渴的情況下對假正經的反擊，對個性對自我的認可。正是由于作品是文人獨立創作，受傳統格調的影響少一些，才會有了潘金蓮的形象。她的放縱，她的張揚，她的不顧一切，實際上是文人用的一種夸張放大的方式去進一步膨脹當時的時代氣息!只有文人獨立創作的作品，才能有更多的文人氣質，才更能更充分體現文人的思想情感。這種獨創作品比累積型作品少了些傳統的因素，多了些個性化的色彩。

總之，《西游記》與《金瓶梅》兩部作品雖然有著共同的生成背景。但由于成書的具體年代不同，成書的具體方式各異而有著很大的差異。形象塑造方面在放縱與收斂之間表現出了不同的趨向。這一點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