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深秋,爸不斷地咳嗽,全家人都以為是感冒,誰也沒有在意。況且大哥家正在蓋新房,忙得兩眼一抹兒黑。隔了幾天,爸的痰中帶了血絲,找村里的醫生來打針。幾天之后,還是發燒,咳嗽也沒好。醫生說,去城里看看吧,拍個片子,大概是有炎癥了。哥陪著爸去醫院檢查,回來后,哥對我和媽說:爸是咳時毛細血管破了,沒事。
一天下班回家,才知道哥和姐夫帶著爸去了天津腫瘤醫院。姐告訴我,爸得了肺癌。記得當時我不敢哭,只是呆呆地立著,腦子里嗡嗡的響,什么思路都沒有,一片空白,兩只手虛弱地合攏,空虛的感覺,不知道站在地下的就是自己的軀體。之后,恐懼排山倒海一樣壓迫下來,壓迫著心臟,鈍鈍地疼。我看著姐,她滿臉早已都是淚水。她說,媽還不知道,先不要告訴她,受不住的。姐的聲音還在耳邊游離,我仿佛看到一座高樓的坍塌。
我在爸做手術的前一天趕到天津。
爸從手術室被推到監護室。他瘦了許多,臉上的皮膚蠟黃,沒有一點水分,下巴的胡須都怯生生地不肯生長。眼睛緊合,承受著巨大的疼痛和委屈。第一天,我們沒有辦法靠近他,在那個滿是儀器的房間里,他像一艘擱淺的小船,孤零伶地躺在那。偶爾護士進去,左一下右一下看看儀器,只是不看爸的臉。一個生病的人,多希望有人靠近他,哪怕不說話。晚上,又給護士長和護士買了水果飲料,塞了紅包。這樣心里就踏實了一點,以后護士進去能俯下身子看看爸的臉,或者和爸說句話。
第三天,爸被轉移到看護病房,只能留下一個人陪護。大多的時候,哥和姐夫在病房門口,或者醫院不同的走廊里徘徊,趁著沒人注意時偷偷溜進來一會兒。爸的身體上插了很多的管子。氧氣管、積液管、排血管、導尿管、輸液管,粗粗細細、長長短短的管子,或掛在鐵吊桿上,或垂到地下。一個人的身體,血肉的身體,被鋒利的刀切割開,挖走那些惡魔一樣的東西。那里曾經是有益的臟器,卻被惡毒的魔鬼霸占。為了打敗它們,就要在肉體上劃開一個長長的口子,是怎樣的疼?到現在我都無法想象。看著爸虛弱地躺在白色的床單里,覺得他像無辜而無助的孩子。過了一會兒,醫生進來,讓他吐痰。爸沒有力氣說話,只能微微地搖頭。醫生重手重腳地對待爸,逼著他一定要往外咳痰。然后掀起床單,讓護士把爸翻到另一邊,看他的傷口。這時,我才看到,刀口從右前胸一直劃到后背。我忍不住淚水,替爸喊疼。醫生回過頭來,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喝斥我:“你受不了就出去。怕疼就別要命,要命就別怕疼。”再不敢出聲,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爸,可憐的爸,看著他在疼痛的海洋中掙扎,像個溺水的人,我卻無能為力。
我不敢碰爸一下,不知道把手放在他哪個位置,能讓他舒服一點,也不知道怎樣的輕手輕腳,才能幫他做好,需要我做好的事情。那時,我能做的,也只有不住地流淚。關也關不住,止也止不了。
我趁著倒積液,或者尿液時,在衛生間嚎啕大哭。開著水龍頭,蹲在地上哭個沒完沒了。眼淚就像自來水失去了閘門,沒有辦法收拾。打掃衛生的婦人,在一旁勸,她說來這里的大多都是這樣的病。想開了吧,不是你一家,淚水解決不了半星子兒問題。但,怎么想,還是想不通。我不懂厄運因何降臨我家,惡魔偏偏選中爸。他智慧而健康,在村里享有很好的名聲。早年做生產隊長,承包到戶之后,率先在村里造了一艘不大的船打漁。靠著他的聰明,我們家很快就富了起來,在村里最早買了電視、洗衣機、電風扇、電飯鍋。村里人羨慕也敬重。爸總在每年快過春節時,提了酒和肉去給大隊部看院子的孤寡老頭送錢。爸六十歲的時候,竟然像年輕人一樣,買了一輛一萬多塊錢的摩托車,騎著它去港口收海貨。村里村外,甚至城里做生意的年輕人都知道爸,和他合做生意。爸從來不藏著掖著自己的本事,帶著他們建立海產品批發基地。我們都不相信,這樣的爸會被病魔擊倒。所有認識爸的人,也覺得這是難以置信的事情。
等到爸被醫生允許吃點稀飯時,我覺得精氣神才回到了他身上。熬得稀爛的粥,沒有一點菜,爸貪婪地吃,一勺又一勺。眼睛盯著碗,看著白花花的水里膨脹得沒有體型的米粒,像是見到了親人。米,是莊稼人的命。爸吃到了米,就接通了地氣,有了根基,拼命往下扎,爸這棵樹就能數著年輪過日子。爸似乎也知道這一點,他配合醫生做檢查,吃藥,咳嗽。咳嗽是術后康復重要的一項內容,能避免肺部的黏連。沒有痰,他就干咳。每一次干咳要震動一下肺腑,刀口拉扯,里面被切割的傷口還沒有愈合,疼得爸咬牙切齒,滿頭的汗珠子。疼到心煩氣躁,他用憤恨的眼神看著我,看著哥。爸痛斥我們無能,他急著想把無助的火氣撒出去。上帝像是無形的空氣,爸不能拽著上帝發泄自己的委屈和怨憤。但是,我們多高興啊。一個能發怒的爸,要比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的爸生龍活虎得多。我寧愿是靶子,讓爸把所有的委屈、疼痛、怨憤化成箭刺向我。即便我傷痕累累,也不會喊一聲疼。
早晨,我推著爸站在病房的窗前,看天津灰蒙蒙的太陽。爸很安靜,眼睛注視著朝陽,許久許久都不收回視線。他憂郁的像個詩人,傷感充溢在他殘破的胸腔內。隱忍著不說,爸像爸那樣堅強。而我早已把他看成是我和哥們的孩子。我握著他的手,我說,過段時間,咱們就能回家了,咱家的太陽比這里的清亮。爸說,不知道還能看多少次日出,扳著手指頭能數過來了。聽完爸的話,心里泛酸,淚水就收不住腳往外沖。有幾次,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是探究的表情,看著我,不說話,似乎等著什么。他是想問問我,到底這是怎樣一個病。那么睿智的一個人,來天津之前就猜到了,但是也不說破。盡管自己知道情況不好,還是想求個徹底明白。所謂的想證實一下自己的猜測,其實是留了一個余地給自己的,希望比猜想好一些,沒有那么糟。但是,他又怕現實比猜想更殘酷,所以,他忍住不問。我一直害怕爸問我他的病情,暗地里琢磨過,假若爸問起,該如何對他撒謊。
他終是選擇了給自己留一點希望,又不難為我和哥姐。那天正好是十五,夜里月亮又圓又大,我站在醫院的大院里,雙手合十,抬頭看著月亮,我對月亮說:天上的神靈,我愿意減去五年的壽命給爸,求你讓他多留在這個塵世一段時間陪伴我們。我不知道,是不是神靈嫌棄我減壽五年的小氣,而不肯賜福給爸。如果我許諾十年,也許就能留住他。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
春暖花開了,小院中白的梨花、粉的桃花爭先恐后地綻放,爸卻沒有心情去看一眼。因為疼痛在折磨著他。右胸的癌細胞擴散成一個鼓包,突出出來。盡管術后放療又化療,但是都解決不了那個隱患——六個月前的手術沒有成功,父親的心臟有問題,有部分癌細胞距離心臟動脈血管太近,不易切除。這一切似乎就注定了,上帝一定要收回父親的生命。不可忤逆與違背。如果不能幫他延長生命,不能代替他的疼痛,能夠做到的,也只有讓他舒服一些。
我放下所有的尊嚴和曾經自以為是的高傲,請人幫忙尋找杜冷丁。認識的或者不認識的人,只要有能力找到,或者通過其他的途徑找到杜冷丁,我就會去求助。白天、夜里,去敲門,見人,打電話。我把自尊一點點地從頭頂撕下來,然后自己踩在腳下,這樣才能忍受別人的救助。到很遠的一個親戚的親戚家求人時,遇到了車禍,右胳膊被摩托車撞得立刻腫了起來,卻被人無理索要修理費。
拿著醫生開的條子,去一個不認識的醫院,為了多要一只杜冷丁,差點給配藥房的醫生跪下。那時,不覺得是恥辱,能夠讓爸少疼一會兒,還在乎什么呢?
一直不相信有鬼神存在。爸病了之后,我寧愿自己相信。尊敬所有的人,謙卑而恭敬,希望通過敬人得到恕己,癡想能感動神靈。每次去醫院買藥,都要繞道行駛,去南城外果酒廠附近的一個小教堂。看著高高豎起的十字架,祈禱爸的病能出現奇跡。在他們哼唱的贊美詩中,我淚流滿面,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在黑夜來臨之前的大霧中,找不到光明的所在。我覺得爸被我們遺棄了,盡管不是我們的意愿,但是他被阻隔在對面的島上,中間是一條無法逾越的河。我們和爸都把自己的身體前傾,手臂盡量伸展,但是握不到彼此。哥姐早已成家,小家庭的責任和重擔解救了他們,也消耗了他們的注意力。我和媽惶恐地挨著日子,不敢想象,無法想象倘若爸不在了,我和媽怎么安排生活。被虐風暴雨撕破的巢穴,將無法藏身。
騎著單車去野外,邊行邊哭。在淚眼模糊中尋找沙灘雜草中的蜥蜴,因為輾轉從別人那兒打聽到,曬干的蜥蜴拌白糖可治肺癌。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搜羅著各種偏方,殘忍地拿爸當實驗品。他不問,給就吃,給就喝,順從、聽話,像是依賴我們而沒有任何拒絕能力的嬰兒。他覺得自己力量單薄,握不住生命的根,就把希望寄托在我們身上。我看著爸的眼睛,無助、疼痛,閃著微微的光亮,便越發得內疚而愧對。我去學醫課的醫師那借來能夠借到的醫學書,翻看有關肺癌的診斷救治護理和調理。陌生的學術詞語,看不懂,去問,或者反復看。一位張姓的女實習醫生,后來忍不住對我說:別看了,好人看醫科書都會變成病人。書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加重你的精神負擔。你要是垮了,病人就更沒信心了。這句話,像是給我打了一劑退燒藥,突然間清醒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敢面對現實,把自己放置在茫然、忙碌和焦灼狀態,潛意識中混沌著過日子,會沒有真切的疼痛。其實,這種狀態影響爸的情緒和心態。從那以后,我進家門前像變臉一樣,戴上一副沒心沒肺的表情,有時還命令爸,要謙讓經不住打擊而有些癡呆的媽。
爸的身旁放著媽的老式手表。疼痛來臨,他咬著嘴唇,眉峰蹙起,右手捂著肺部的位置,一會側躺,再翻過來。不到一分鐘,坐起來,把雙腿盤在下面,前傾,膝蓋支撐起整個上半身,左右搖晃。
我感覺到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然后長長地吸一口氣,伴隨著甕聲的呻吟。即便如此疼痛不堪,他也不曾忘記去看一下時間。我知道,爸是在盼著時間的流逝,盼著自己的疼痛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盡管他十分清楚自己的時間是有限的,每一分每一秒地消失,對于他來說都是如此地昂貴與奢侈。
爸難得有個不疼痛的日子,這樣的日子對于他和我們來說,簡直如同過節。這是全家最快活的時候。牽著他的手去外面曬暖。我和爸特別喜歡中午12到下午這段時間。太陽一副吃飽喝足的狀態,毫不吝嗇得把陽光釋放出來,暖意融融而不暴躁。細小的灰塵或浮物,在光線里散漫地飛。小孩的尖叫聲在街道上串來串去,偶爾的狗吠劃破一塊鋼藍的寧靜。柳樹葉子綠得有些深沉,槐樹羨慕柳樹比它早一步走進成熟。一部分建筑物落在陰影里,低眉順眼,收斂著自己反射陽光的欲望,很沉靜,像是披掛了安靜的外衣。還有風,綿軟的風用鵝毛的手掌,做了一個慢動作。樹枝不動,一些身體柔弱的樹葉動了動身姿,轉身又看看四周巋然不動的同伴,有些害羞,馬上噤聲不動,用意志抵抗著風善意的挑逗。鳥來了,小小的麻雀在槐樹叢中喚來喚去,像個鴰噪的媒婆,可惜,它的巧嘴說不動葉子的飄落,它們鐵了心,跟隨著樹枝迎接每個季節的考驗。爸說,其實,在充足的陽光下,這是個塵埃遍布的世界啊。萬物都再以自己的狀態生存。爸用一句文學語言,說出他的感受。然后瞇著眼睛坐在墻根,不再說話。我注視著爸奇怪的表情,覺得他很孤單。慌忙給他按摩、揉腿,想打破這句話凝固的空氣。爸對我說:“別忙了,歇會吧!依著我還有個頭兒。”心頭的刺,猛地跳出來,一下下地扎。此時,總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怕泄露小心提防的秘密。我知道為爸做這些小事是有盡頭兒的,不知道哪一天,為他做些什么的權利也不再屬于我。
而那一天真的來了。
那是端午節的第二天,下午2點多,我去單位看了看,感謝我的領導一直寬容,厚待我——讓我做完自己的活就可以回家。我不知道如何回報,盡可能地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不給領導,同事添更多的麻煩,坐在辦公室里開始工作。一個小時之后,我無法讓自己平靜下來,突然間心慌,心跳,似乎有什么事情發生。我沒有意識到爸會離開,盡管那時爸已經一個多星期不能進食,只能靠在腳趾輸液維持生命。抬起頭看看窗外,初夏的陽光正好,窗口白色的木槿開得燦爛。微風拂過,那些花朵就輕輕擺動。一聲深深的嘆息從花叢間傳來。那么熟悉,像爸。我顧不上和領導打聲招呼,就沖出辦公室跑回家。
踏進家門時,二哥在床上叫著爸,大哥在外屋讓熟悉的人,去稻田地叫大嫂回家,姐夫和大姐在趕回的路上。對門的三嬸讓大哥、二哥趕緊去理發店剃光頭守孝。我從二哥懷里接過爸,看著他的臉,不知所措。
爸的胃部急促起伏,然后越來越微弱,額頭蒼白,居然有一層虛汗。我喊著爸,想搖一下他的頭,可是又怕防礙他的呼吸。我的左胳膊支撐著爸的頭,右手握著他干枯的手。過了一會兒,爸長長呼一口氣,然后睡去。而我卻不敢呼吸,忍著心跳,想證明爸還有沒有心跳和呼吸。
當我快被窒息時,猛然間尖叫一聲,外面的人都進來了。探爸的鼻息,摸他的胸口,慌亂中為他穿衣服。我不說話,握著那漸漸涼起來的手。用食指指尖刺了爸一下,是骨頭。我隔開一點距離,非常冷靜地注視著他的臉——是虛無的蒼黃,皮膚像遙遠歲月的一張紙,被時光濾掉了所有的水分。
嘴巴微微張開,看到上邊的牙床。整張臉像是假面,一點都不是我鮮活的爸。沒有意識,靈魂從微溫的身體中起身而走。我知道,這次是真的了。爸,我再喊,他也不會回答我了。
我一直抱著爸,他的身體越來越沉,直到我抱不住。他們抱著。給爸換衣服時,背心怎么也脫不下來,就剪開。隨后,一件翠藍色的緞子襖穿在了爸的身上,一條同樣顏色的長褲。外面還有一件長袍,腳穿千層底的圓口鞋。穿戴整齊之后,爸被抬了下來。
外屋,一切都準備好了,瓜果、點心、供品,剛剛點燃的長明燈光亮微弱。它能夠照亮爸走向另一個世界的路嗎?我在努力想象著另一個世界的樣子。我想知道,這個給了我生命的男人,去的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那里好不好?如果不好,他又為什么要去呢?又是誰?一定要他離開我們?
從我們的心頭,硬生生地剜去?難以抑制的疼痛,使我綿軟無力。我不知道具體該做些什么,怎么辦?也沒有人告訴我。
我記得,就是那樣一個美好的下午:節日的余溫還在,孩子、老人、男人、女人、戀愛的情侶在陽光里歡笑、歌唱、說著纏綿的情話。院子里嫩綠的黃瓜頂著小黃花往上生長;還有開白花的瓠子純情而優雅;看起來甜蜜幸福的西紅柿;瘋狂的薔薇爬滿了墻,一朵花對著另一朵花講它的夢想……
這是一個有顏色、溫度、光亮、聲音、氣息的世界。它讓我們疼、哭、笑、恨、愛。很多時候,我愿意忽略它的骯臟與猥瑣,因為這個漫天塵埃的地方,有我愛的人在。
而我的父親離開了——他為什么要離開呢?從一個世界走向另一個世界就這么簡單么?一個人拋棄另一個人就是這么干脆么?我的眼睛看不到他的去路,我以怎樣的方式和怎樣的溫暖,他才不會在黑暗中感到孤單與寒冷?在他生病的日子,我甚至沒有勇氣和他坦誠地交談,問問他是否害怕死亡。無法想象他一個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那些日子里,如何抗拒恐懼,遏制那種即將消失在這個世界的想象。我后來想,如果引導他說出來,和他一起坦然面對,比絕口不提一個“死”字,要好。
爾后是一陣雨,一陣急雨,落了下來。我固執地說這是上蒼為爸滴下的眼淚。晴好的天,突然間落了雨,上帝意識到自己做錯了,是嗎?一連幾天,我都在持續的想和哭之間度過。對門和隔壁人家炒菜的油煙味沖進來,讓我感到惡心。我想,這些食物爸再也吃不到了,他躺在這里,身體之下是涼涼的冰塊。
一個和爸要好的老木匠在給爸做棺槨。木鋸拉動,我的心也在反復切割,紛紛飄落下來的白色鋸末兒,似我蒼白的血液。爸有沒有在病中想過,有一天他會被放在這個沉重的棺槨中呢?四周一片黑暗。沒有他喜歡的老曲酒,愛看的皮影戲,更沒有了老朋友們的問候。這一天,我守在他身邊,明天,再也不會摸到他了。一天前,雖然爸不能說話,但他活著,我高興。僅僅一個瞬間,他溫熱的身體就沒有了溫度,我還能摸摸他的臉,也能得到些許的滿足。今夜之后呢?這個真實存在過的軀體就不在了?疼痛又一次襲擊了我,我無法讓自己安靜地跪在爸的靈前。想跑出去,跑到很遠的一個地方,一個人,放聲大哭,哭它個天旋地轉,昏天黑地。
又一個白天急促地來了。院子里的那些植物剛剛睡醒,葉子上還滾動著清涼的露珠。有生命的東西張揚著自己的濃綠。這是一個鮮活、動感的世界。小院四周的墻邊,密密麻麻地擠滿了親人們送的花圈,在晨起微薄的陽光中泛著寒心的白光。朱紅色的棺槨像一個看淡了生死的智者,沉穩而平靜。它對將要被它攬入懷里的這個人,一無所知,也不想做絲毫了解。于它而言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哀樂響起,殯儀館的車來了。我被誰拉出屋子,一些男人進去。他們在做什么?我低低地自語說:求你們,不要弄疼我爸,他經受的疼痛太多了,求求你們了。又一會兒,我被誰抱進車里。車開動,房屋樹木后退,緩緩駛出村莊。
公路兩邊是翠綠的莊稼。一個村莊又一個村莊閃過,爸路過無數次,但今天是最后一次了。村莊啊,請你記住,有一個人來過,他又走了。我請求把車開慢點,可是載著爸的殯儀車卻飛馳在公路上。車子停下,一陣嘈雜之后,我看到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它有著高入云端的煙囪。
他們把爸抬下來,去那個大廳。又一把鋒利的短刀狠狠地捅了我一下。我惶恐,心焦。這一次,爸進去后就不會出來了。這個在世上行走了65年的人就徹底不在了。我使勁喊:把我爸留下,不要啊。抬進去,就沒了,什么都沒有了。可憐可憐我吧。我不想沒有爸,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可是沒有人聽我的哭喊,他們絲毫沒有遲疑。有人拼命地抱住我,緊緊抱著,我無法呼吸,疼痛窒息著我。大腦一片空白,眼前是黑色的,那些人的叫喊在耳邊消淡下去。
醒來,爸已被他們推進了焚燒間,她們不讓我下車,我也無力掙脫。大伯家的二嫂抱著我,讓我看那個大煙囪。她說:一會兒,二叔從那兒走,你看看。我不敢哭泣,怕淚水模糊視線。高高的煙囪開始冒煙,一股黑色的濃煙沖出煙囪,直向九霄,繼而在天空中變淡,融入其中。我想那就是我的父親。他走了,真的走了。那一刻,我竟然平靜了下來,不哭,也不疼了。這樣也是好的。沒有了疼痛與煩惱,不再勞累。我相信,爸去了天堂,并且會在高處俯視我和我的生活。
一會兒,大哥抱了爸的骨灰出來——紅色的布匹,小小的布匹,怎么能夠盛放我高大的父親呢?而我的爸只剩下這一掊骨灰。下車之后,我接過來抱著,骨灰還在燙熱。我把爸貼在心口,和他說話:我們回家了,爸。再走一次塵世的路。這一次,我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