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田里艱苦的行當,我干過四年修井工。四年光陰,不短,可以打完一場解放戰爭,可以白手創建一個國家或家庭。四年,可以讓一個人把油井里那些鋼鐵玩意兒熟悉到什么程度?每一段油管桿就像是自家院里的柴火、抽油機、采油樹,就象親手調教飼養的牲口。那些年的記憶,永遠是一身油泥的修井車、通井機,震耳的轟鳴,銳利的撞擊,氤氳的油氣,汩汩的油流……那個千篇一律的勞動場景,烙印一樣,定格在我的記憶里,這么多年過去了,還時常出現在夢境里,讓我揮汗如雨……
領到的第一身工作服,是草綠色的,胸口部位,印有橢圓的胸章,黃底黑體寫著CNPC。那個夏天,對陜北的大山來說,并沒有什么特別,該刮風刮風、該下雨下雨,對我則大有不同,這一年的夏天,20歲的我,就像一粒草籽,被風刮到了陜北——我參加工作了。
第一天上井,我們一班人,坐在油乎乎的送班車上。張班長說:“你們趕上了好時候,現在條件多好啊,有轎子車坐,從前只能“背大槽”(卡車)。”我透過車窗,瀏覽著沿途景致,雄渾綿亙的黃土高原,一望無際,波濤般起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海——億萬年前的那片海,在時光的某個瞬間,被仙人法術給定住了。來陜北之前,想象過這里的荒涼,以為這兒是寸草不生的禁區,其實不然,這里的每座山都生長著蒿草灌木,每座山都是被農業文明開墾過的糧田,盡管貧瘠,但無處不盡顯著生命的堅韌與執著。我們的“太拖拉”修井車雄赳赳地昂頭爬坡、瀟灑轉身,轎子車跟在后頭,一路吃土。當時剛處陜北油田開發之初,新辟的鉆前公路,二尺厚的浮土,有打油段子為證:“安塞油田苦不苦,每天能吃四兩土,白天吃不夠,晚上接著補”。
到達井場,修井車擺定架勢,液壓桿頂起井架,千斤腳上墊上方木,挖繃繩坑。井場四角,四個繃繩坑,夏天地松好挖,一會兒就挖好了,埋下預制管,壓上石頭塊,添土夯實,給井架掛上鋼絲繃繩,調好法蘭松緊度;小馬師傅騎上抽油機橫梁,摘掉毛辮子,將驢頭搬轉90度;一切就緒,張班長手扶剎把、一腳油門,碩大的游動滑車鉤起吊卡,低吼一聲,第一根抽油桿便春蟬吐絲一樣拔出地面……
想起老張班長,那真是個不錯的人呢!祖籍甘肅鎮遠,是我參加工作的第一位師傅,現在已經退休了,聽說回原籍了。老班長為人敦厚、樸實,與世無爭,任勞任怨,當年四十出頭,對我們這些徒弟輩關懷備至,那二年我沒少蹭他家飯吃,他老婆做的拉條子面是一絕,我每回都能吃兩大碗……張班長安排我干最輕巧、也是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活兒:讓我拉油桿。我們修井作業是兩班倒,一班四個人,一個扶剎把(司鉆)操作大鉤滑車,兩個站井口(掄管鉗)裝卸油管桿,一個拉油管桿(將起出的油管桿擺放在管橋架上)。站操作臺的司鉆最操心,稍有不慎油門或者剎車掌握不好,9米長的油管就會“頂天車”,危險性很大。站井口的最累,兩人對面馬步蹲襠在井口,管鉗搭好后,講究手眼身法的默契配合,管鉗掄轉起來像飛一樣旋著花,帥!干脆利落;拉油管就沒啥技術講究了,起出的油管順著滑橋落下,需要的時候用管鉗搭著拉一把,然后一根根擺放整齊就可以了,拉油桿就更簡單、輕巧了。
第一身嶄新的工作服,打上車的那一刻起,就沒想保持清潔。看一看大家穿的衣裳就知道了,如果那還能叫作衣裳的話。每個人的衣服都跟糊滿油泥的修井車的顏色是一樣的,油和土和在一起,根本辨不出原色,從上到下沒一處是干凈的。我一身新衣裳,顯得很扎眼,不自在。先起出的油桿,由于沒到液面,是干凈的,10來根后就見油了,井口那開始咕嘟咕嘟地往外溢油,帆布手套一會兒就濕透了。在拉油桿、擺油桿的過程中,胳膊腿、袖子、褲子、衣襟,都不免跟糊滿油蠟的油桿、管橋接觸,蹭一下就是一片油,很快新衣服就不新了,看在眼里,心里高興。
起出100根油桿后,該換班了,酷暑難耐,驕陽似火,我們先到保溫桶那飲水,一口氣一大缸子,完了小馬招呼我,我們鉆到轎子車背后遮出的一點蔭涼里,半躺著抽煙。衣裳被原油浸過的地方,濕唧唧難受,就勢抓起把土,往濕處搽,然后再看,顏色就跟小馬他們的近似了。小馬大名馬青,隊里都叫他“小馬駒”,年齡只大我一歲,可人家參加革命早,當年已經是工齡3年的小師傅了。小伙子精神、帥氣,平時對穿著很講究,喜歡穿個休閑西裝,大紅襯衣,衣領翻在外邊,皮鞋一塵不染。在甘泉隊里,我倆住一間宿舍,沒事的時候,小馬愛跟我神侃他當年在石油技校混老大的江湖事跡,怎么操練新生,怎么跟馬嶺川的混混打群架,講得活靈活現,令我心生佩服。小馬為人仗義,好交朋友,平時井隊的兄弟下山了,只要見了都要拉到宿舍整幾瓶。那時的酒攤攤也簡單,幾包榨菜、花生米,往床前桌上一攤,中間墩上三、五瓶酒,“三糧液”、“秦洋特曲、大曲、二曲”,五、六塊錢一瓶,哥幾個圍圓一坐,伸出手來,喊聲震天,“三桃園、五魁手、八馬雙杯、九你喝……”
大碗喝酒,沒一會就臉紅耳赤,熱氣騰騰,從日上三竿能喝到夜色闌珊,不醉到天昏地暗,不會收攤。記得有一天傍晚,小馬要單量我的酒量,打開一瓶“二鍋頭”,倒在杯內剛好兩玻璃杯,小馬說一碰就干,我慨然應允,一口氣干完,人家小馬哼著小曲去俱樂部“蹦嚓嚓”去了,剩下我窩在宿舍床上、翻江倒海!那是本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意義的醉酒,委實難忘。
歇憩半晌,又輪我們上崗,已經起上油管了,作業機嘶吼著撥出一根管子,井口那掄動管鉗,卸開絲扣,管子里嘩嘩地往下淌油,旁邊人用鐵锨鏟土墊一墊,又起出一根油管,井筒里壓力頂上來了,滿滿的一管原油得到釋放,半空里噼里啪啦地下油雨,帽子上、頭發、臉上、脖子里、胳膊腿、身上就都沐浴在原油里了,只是稍微躲躲,沒人在意。我拉了會管子,主動要求站井口,張班長讓小馬扶剎把,他親自帶我站井口,給我講授如何站位,怎樣配合,利用管鉗的巧勁。大約起卸了20根油管,我胳膊就酸了,再看身上臉上,都是原油,至于衣服,這會兒咱就不用說衣服了吧。
起出130余根油管,最后上來的是深井泵、眼管、尾管,深井泵是3.68米長的一個鋼筒,底部裝著“凡爾座”,座子里有一個鋼球,如果它被蠟卡住了,或者球體有磨損了,泵就不能正常工作了,油也就抽不上來了,所以就要我們上去修,我們給換個新泵,然后再把這些管柱重新給下進去,這個就叫作“檢泵作業”,是最常見的修井。
起出的油管、油桿,整整齊齊擺了半個井場,接下來的工序是“刺油管”。起出的油管內壁上附著厚厚的一層蠟,最厚時有近30毫米,這時的油管就被堵實了。鍋爐車“騰”地一聲發動著,車頂煙囪那噴著黑煙,水溫燒到八九十度,打起壓力,通過一根數十米長的膠皮管,管頭緊綁著一根木棍,就是“水槍”,持槍把水管頭逐一塞進油管內,用水的高溫和沖擊力,刺洗凈管內的結蠟,有時刺不通,我們就連接起兩根油桿,幾個人一起用力,疏通油管內的孔道,然后再“刺”。陜北山上常年有風,刺油管要站在上風向,就這樣滿井場也彌漫著水霧,連油帶水,還有被風刮起的浮塵,絲絲潤潤,撫摸著我們裸露的皮膚和衣裳。
接著“量管柱”,丈量油管桿,這是技術員的活兒。起出的每一根油管桿和井下附件,都要重新量過,記在《單根記錄》上,個別油管桿絲扣磨損了或彎曲了,就要更換,而每根油管長度是不一致的,那么就要重新“配管柱”,必須按照“檢泵設計”要求深度去下,不能多也不能少。我是實習技術員,可其實啥都不懂,因為我在學校學的專業是石油與天然氣鉆井,沒有學過“修井工程”,專業不對口,這在我們那會兒是很平常的事情。當初分配的時候,人家管分人的領導說“我們這沒有鉆井隊,你學的鉆井,跟修井差不多,你就去修井隊吧。”然后“啪嗒”一聲給介紹信上蓋了個戳,本人就屁顛屁顛地去修井隊報到了。去了才知道,狗屁差不多,整個隔行呢!可也不能露怯,好歹咱還識幾個字,會翻書,所以在上井前我也是做了準備,理論上是知道該怎樣的,只是沒見過實物。跟張班長一起,我們拿鋼卷尺丈量完油管,心里知道,有一個“東西”沒見,我就裝著問了一聲張班長:“張師,咋沒見‘回音標’呢?”老張班長給我用手一指:“那不是嘛,第32根上頭呢。”我過去一看,是一個短圓筒,連接在一根油管上,比油管直徑大約一倍,這個鐵疙瘩就叫做“回音標”?娘的,我當技術員就是從認識那個“回音標”開始的,說來慚愧!
量完管柱,我和小馬把舊泵抬上卡車,接著把新泵抬到井口邊,深井泵大約有200公斤重,我和小馬肩膀抬上抬下,沒覺得沉重。那會兒咱年紀輕、身體好,干一天活也不覺得累,不像現在,提兩小袋米上樓都喘氣。我和小馬把泵平放在抽油機底座上,他拿一根拉桿,連上泵筒里的活塞,我在另一頭泵屁股后頭拿手掌捂著,他在那頭一拉,我這邊手掌就被泵屁股給緊緊吸一口,松開“嘭”的一聲,好玩!這個就叫作“試泵”,證明泵的功能是好的。另外一個試法就稍微麻煩點,要把泵凡爾座拿管鉗擰下來,然后在太陽下檢查鋼球圓不圓,灌上水,墩在平處,看水漏不漏。這都是張班長教我的。
修井機很快就又發動著了,我們要把這些鐵玩意再下到井里去。中間過程我就不細述了。那天的“班報”是我填的,我們從甘泉坐車是早上6點鐘,路上走了3個小時到井場,到井場是9點鐘,中間吃了個午飯(米飯饅頭+豬肉燉粉條),我從小不吃肥肉,期間有人用半個白饅頭擦油手,被隊長給臭罵了一頓,訓得像個三孫子。嘿!到完井的時候,已是傍晚7點多鐘。小馬騎上抽油機橫梁,掛毛辯子,其時斜陽西墜,彩霞滿天,眺望千山萬壑,莽莽蒼蒼的黃土高原美得就象一幅油畫。我在下邊給小馬遞搬手,他騎在驢頭上揮管鉗,打卡子,上頂絲,我望著小馬,薄薄暮靄掩蓋了他衣裳上的油污,那一刻,戴著鋁盔,揮動管鉗的“小馬駒”,就像一名威武的蒙古騎士。
在返程的途中,有人大聲地唱歌,大家有說有笑,氣氛愉快而輕松……
按說這些年來,我一直就是個忘性大于記性的人,忘性大到常常連自己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都記不住。后來經歷的許多事情,也都是過后就忘,非受外因誘導,絕難想起。每次檢閱自己的手機通訊錄,都能發現幾個陌生的名字,然后就想:我在哪兒認識的這個人呢?多半是想不起。然后“有用”“沒用”就都刪了。但“上井”的那一幕,卻象電影拷貝一樣印刻在了腦海里,十五年前的事,竟清晰如昨。老班長、小馬、修井
隊里那幫一個鍋里攪馬勺的兄弟,他們的音容笑貌,時常在我眼前浮現……讓我想起電影烈火金剛》尾聲里的一句臺詞:“那都是些多好的人啊!”他們就像陜北大山里隨處可見的石頭一樣,平凡、普通,而又是那么真誠、樸實!
很多個不眠的夜里,追憶往昔那段歲月,我也盤點我自己、反思我們。從20歲開始,我進入陜北,從事野外作業,干了4年修井、3年采油,可以說我最好的一段青春歲月,都拋在了陜北的大山里,并且似乎也并沒有留下什么“我自己的”痕跡,如此長久地與寂寞荒涼為伍,干的大都是些粗蠻的體力活兒,辛苦嗎?辛苦!但心并不苦,我們在光禿禿風揚揚的井場唱歌,我們在夜漆漆路茫茫的歸程車上唱歌,我們在燈光昏暗老鼠四竄的老鄉窯洞土炕上唱歌!是的,我能憶起的竟都是唱歌!那會兒的我們、都年輕、愛唱歌,日子雖苦,可我們很快樂!有活干,有酒喝,有歌唱,我們就快樂!而且也并不孤獨!在山里,自始至終都不是我一個人,我跟弟兄們在一起,跟伙伴們在一起,我們是一個年代,我們是一群人……
然而我畢竟是多忘的,關于那個年月的一切,讓我想破頭,也想不起的就是:我穿過的那么那么多套的油衣裳,后來都哪兒去了呀?我修井的那一套衣裳,前邊說了,是淡綠色的,里邊是黃襯衫,到了秋天,我有一件綠色的毛衣,灰色毛褲,冬天是橘紅色棉襖,我通常都是把它們折疊好,塞在一個大的帆布旅行包里,隨時可以拎上出發,可后來這些衣裳兒,都到哪兒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