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兩棵柿子樹上,綁著兩根繩子,繩子的另一頭,拴著一個長形的木板。這便是秋千了。這是我童年時的秋千。去年,回到龐光鎮,看到這樣的景象:大街上,栽著水泥制作的立桿,兩根鋼筋繩垂下來,系著鐵板,上面站著五大三粗的男人和隆胸肥臀的女人。看著,想笑。孩子們鉆進網吧了,他們的游戲,輪到大人玩了。
秋千,古字兩字均有“革”字旁,千字還帶“走”字,意思是揪著皮繩而遷移。遠古時代,人們為了獲得高處的食物,在攀援中創造了蕩秋千的活動。最早的稱謂是“千秋”。春秋時代,北方的山戎民族的人們,雙手抓繩而蕩。后來,齊桓公北征山戎族,把“千秋”帶入中原。到漢武帝時,宮中以“千秋”為祝壽之詞,取“千秋萬壽”之意,以后為避忌諱,將“千秋”兩字倒轉為“秋千”。以后逐漸演化成用兩根繩加踏板的秋千。
秋千注定與季節有關。和春天的放風箏一樣,蕩秋千是在秋天進行的。而那個“千”字,我認為寫成“牽”,才能表達出這個游戲道具的本質。四十多年前的一天,祖父把我抱上秋千,他站在我身后,把秋千板牽到身后很遠的地方,然后放手,千繩就牽著我前后晃動。坐在秋千上來回的搖蕩,心也跟著牽動起來。對于秋千,更喜歡滑落的感覺。秋千下滑的那一剎那,心改變了跳動的速度,好像坐著飛機下落那一刻的感覺。
那是秋天,柿樹的身上爬滿黃色的玉米棒子。冷風孤寂地從我的心海掠過。我高高地蕩進天宇。那是我生命之初離地球最遙遠的一次。那一刻,我以為我永遠背叛了地球。我的身子傾斜在秋千上時,我只有驚恐。驚恐中,我看見了祖父得意的微笑。他蹲在樹根那兒,目注著我驚恐的表情。平時,他總是郁郁寡歡,垂著頭從屋子穿進穿出。在祖母絮絮叨叨地訴說著家務瑣事時,他就一言不發地走開。在我的童年里,我幾乎沒見過祖父做著家里的什么活兒。印象中,只有在收秋之后,他才坐在院子的陽光下搓著麻繩。他拿出一把麻線,纏在身上,抽出一根,兩手展開,在手心里搓。搓成一綹綹的線繩,然后編織更粗的繩子。
祖父編織的麻繩,用處很多。拴上木桶,在井里提水;綁在兩棵樹上晾曬衣服;做架子車的盼繩,捆柴火的綁繩,偶爾,飼養員也會來要一條牽牲口。如果用作秋千的繩子,他會把幾條繩合在一起。他是擔心繩子突然之間斷了。
有了第一個秋天的經歷,第二年,秋風乍起,我就想體驗蕩秋千的感覺。祖父拿出麻繩,搬出木梯,綁起了秋千。我不用祖父抱,自己登上了千板。千板嘎吱嘎吱的響,千繩麻木著干燥的手心。這種粗糙的繩鏈,握在手里,是一種牢靠的感覺。
我的記憶里,一到冬天,祖父就拼命的咳嗽。那年冬天,祖父的咳嗽聲在夜空里驟響,在我的心頭留下驚悸。沒熬過冬天,祖父就去世了。悲哀之后,我在想,明年誰為我綁秋千啊?可是,第二年的秋天,憂慮就消失了。街那頭,童爺家的院子,綁起了五副秋千。童爺家是地主成份,家里的院子很大。那個秋天,童爺院子的秋千架下都是孩子。在童爺的指揮下,他們排著隊,輪流登上秋千。秋風吹滿大院,穿過那遮蔽天井的梧桐樹茂密的葉子,留下了一片稚嫩的笑聲。月光下,蕩來蕩去的秋千的影子,帶著驚天動地的感嘆,彌滿著童爺的大院。
記得,可能是我的身子骨瘦弱,在我登上秋千板時,童爺扶了一下我的腰。一回頭,我看見他的臉上掛著甜蜜的微笑。可是,我不會想到,那個慈祥的老頭,竟然懷揣著一副“狼子野心”。第二年的夏天,他被一群人跟著,胸前掛著一個木板,上面寫著“大地主童向榮”。走過一條條街道,他被押上鎮子的老戲樓,低下頭接受批判。批判詞很長,我只記得“狼子野心”那個惡毒的詞組。好像,還有這樣的話:童向榮想變天,用秋千拉攏貧下中農的子女……
秋千,這個可愛的游戲玩具,竟然和人的命運聯系在一起。祖父,還有童爺。對祖父,我永遠懷著一顆眷戀之心。可是對童爺,我一度對他產生了仇恨之情。他送我上秋千的那個微笑,是送給我的糖衣炮彈。扭曲了的靈魂,在那個扭曲的時代,同樣,在我的人生中烙下了印記。
蕩秋千的游戲,從此就莫名奇妙的離開了我的少年時代。我不知道,那個游戲本身,有著什么罪過。我們戴上了紅袖章,舉著語錄本,急匆匆地去參加批判會,慶祝偉人某句話的誕生,或者,忙亂地排演著樣板戲,舞蹈著“忠”字舞。沒有思索,沒有閑暇,曾經的游戲如煙云般消散。只留下,些許的迷惘。偶爾,閉上眼睛,心令會停滯在飛翔的感覺里。搖晃著舞姿,仿佛躺臥在兒時的吊床上,旋轉在轉圈的陀螺上,飛翔在晃悠的秋千上。睜開眼,看看四周,一只只鳥兒唧喳著飛上樹枝,就羨慕它們。想著,人啊,不如一只鳥兒自由自在。
也許,蕩秋千已經不適合12歲的我了,但是,我依然是那么固執的懷念著秋千。回憶像洶涌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漫過我少年的堤岸。夢里,我坐上了秋千,感覺到了風的存在。悠啊蕩啊,我升上了天空,看著旖旎的云,輕翔的風,沉沉的霧;聽著地下的蟲鳴,籬笆里的雞叫,高樹上的蟬鳴。坐在秋千上,不必絞盡腦汁背誦什么語錄,也不用頭昏腦脹的半夜爬起來到街上游行……夢境里浮現著兒時的情形,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在我的眼前飛舞著……
步入中年的我,目注著龐光鎮的中青年男女在秋千上晃蕩,真地想加入進去,過一回童年的癮。對我來說,那是一次精神的歸宿。因此,我就為現在的孩子惋惜。人生,是從游戲開始的,倘若,沉溺在發達的科技其中,到頭來,只能是一副機器人的骨骼了。遺憾的是,那種輕輕的搖擺,那種飛翔的感覺,以及,那種開懷大笑的快樂,只能從記憶中摸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