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我們村之前,我們村的光棍漢成群結隊——所謂的“男女性別比例失調”,那時的農村便已相當突出了。但同是沒老婆,光棍漢們各人的情形卻不完全一樣,正如那句名言所說,幸福是相似的,不幸則各有各的不幸。比如寶大爺,他在我們村的光棍隊里,便是羊群里的小馬駒,很有些與眾不同。
農村的光棍漢大多長得歪瓜裂棗,不少的還有殘疾,比方我村的老丑是瘸了一條腿,老奎則是瞎了一只眼,沒媳婦是因為沒有女人瞧得起他們。寶大爺呢?非但零部件沒有任何缺陷,而且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該是個帥男人——個頭超過了一米八五,且身材筆直五官端正。惟一的不足,是他說話有些軟聲細氣,還帶有濃重的鼻音,與他外在的標準男子漢形象不夠相稱。因為膚色黑而亮被稱為“剛果人”的生產隊長老興,私下里常常取笑寶大爺,說寶大爺像是戲臺上的坤角。
光棍漢扎在人堆里一般很顯眼,很容易被人認出來,——最邋遢最骯臟的十有八九便是。寶大爺卻不然,他長年衣著光鮮,一塵不染,比許多有老婆的漢子還要講究。在我的記憶里,他總愛穿一身青色的衣服,上衣是外吊兜的中山裝,干干凈凈,身上難得見個泥點。這在當時灰頭土腦的農村,是谷子地里的高粱。因此陌生人總是猜錯他的身份,把他當作下鄉干部什么的。
這樣的男人沒有女人喜愛,也是說不通的事情。據說寶大爺年輕時曾經娶過新娘進過洞房。只是那個女人壽數極短,生育第一個孩子便在月間死掉了。以后的幾十年里寶大爺心甘情愿地打著二茬光棍,這讓童年的我感到費解。
寶大爺有他的弱點。最為突出的,是他在生產隊里算不上一個壯勞力,更算不上好把式——從我記事起的十幾年里,從沒見他和別的男人一起干過抬糞出圈之類的重活,也沒見他干過搖耬扶犁之類的技術活。生產隊長總是派他一些老弱病殘才干的事,比方女人摘棉花他管過秤,比方夏秋兩季里看護場院。這也意味著,一年到頭他掙到的工分還不如一般的女人多。
莊稼地里寶大爺表現孱弱,并不說明寶大爺真是個笨人,——屠宰手藝便是他的強項。這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生意原本是我家的祖業,但我的父輩一個個志大才疏,惟有寶大爺繼承了這門賺錢的特長,他會宰殺牲口,還會灌裝驢肉香腸。因為這一點,他在五里三鄉也算是名人。可惜那會是人民公社,所有的個體經營活動都戴著一頂“投機倒把”的帽子,因此我們村每一次 “割資本主義尾巴”,都會割到寶大爺的頭上。
即便如此,仍有偶然和例外。生產隊的牲口也有病老,也會意外死亡,死掉的牲口也不至于把它扔掉,只能以很低的價格賣給寶大爺。這時寶大爺就會顯得格外神氣。每到廟會之際,他也會到工商部門領個手續,然后顫顫悠悠地挑起那副肉擔子,名正言順地趕集上會。那年月絕大多數社員家庭除了摳雞屁眼沒有別的一分錢進項,寶大爺卻能隔三岔五掙到活錢,相比之下就該算是殷實之家了。可是寶大爺竟然沒有屬于自己的房產,而是長期借住在我家的小南院里。這也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漸漸從父母親的嘴里,零散瑣碎地聽到了一些關于寶大爺的往事。
他們說,寶大爺在家里排行老末,自小嬌生慣養,長大了也不成器,沾上了賭博,擲色子,搓麻將,推牌九,他樣樣都干。賭場無勝將,解放前他就把弟兄分家得到的產業輸了個凈光。禍福相依,倒使他在土改中混得了好成分,分到了房子和土地。可他管不住自己那雙手,土改的“勝利果實”不久就又輸光了。一無所有的他終于被政府逮捕法辦,在“司法科”推了半年的磨。空著雙手從“司法科”放出來,沒有誰肯收留他。身為叔伯弟弟的我爹看他可憐,便把我家南院坍塌已久的三間廢宅親手修起來,寶大爺才算有了安身之處。
寶大爺的賭癮在 “群眾專政”的強大威力下戒掉了,而且憑著他的手藝,他在鄰里們中間,也漸漸積下一些人緣。——那時候,鄉親們經年累月難得聞上肉味,饞得嘴里能長出手來。每逢寶大爺煮肉,也是鄉親們解饞的機會,大家便像向往革命圣地一般聚集到這個小院,包括生產隊長老興在內。寶大爺也就在此時,威風得像是號令三軍的大將軍。一口大鐵鍋支在了當院,不用寶大爺親自動手,諸般粗活自有一干人等幫忙。提水的提水,拾柴的拾柴,燒火的燒火,鄰居們個個爭前恐后。許多孩子也擠在這個陣列中,包括當時的我,一邊忙著干活在寶大爺面前表現自己,一邊眼巴巴地望著大鍋里的騰騰白汽,嗅著飄散的裊裊肉香,直往肚子里吞咽口水。天擦黑的時候生肉下鍋,熟肉出鍋往往要到后半夜了,大家都會極有耐心地等待,大人坐在寶大爺的屋里,一邊談笑一邊等,孩子蹲在院子里,瞌睡得睜不開眼睛,仍然舍不得回家睡覺。大家萬眾一心,都在等待著那一激動人心的時刻。大約子時已過,夜寒已重,肉終于出鍋了,大人們手忙腳亂地幫寶大爺撕肉,許多時候碎肉不是扔在肉筐中,而是塞在自己的嘴里,又就勢把骨頭啃上一遍。啃過的骨頭裝在草篩里,從屋里端到院子里,這才是輪得上孩子們的時候,孩子們一個個餓狼一般猛撲上去,爭搶著,嚎叫著……
寶大爺似乎有過許多重新續弦的機會。記得有一年東鄉遭災發大水,我們村來了一個中年婦人,領著三四個拖著鼻涕的孩子。婦人雖然穿著土氣,但臉蛋不算難看,她哭哭啼啼地訴說自己的遭遇,說是要在這里尋一個能讓孩子吃上飯的人家。熱心的鄰居首先便想到了寶大爺,把這婦人領到了寶大爺的門口。寶大爺看了一眼,也只是看了那么一眼,便果斷地搖了搖頭,把人家打發走了。在后來的歲月里,也曾傳出他和石寡婦的緋聞。石寡婦那時四十多歲,長得頗具風韻,守著五個兒女。不知是石寡婦不肯嫁,還是寶大爺不想娶,總之他們只是相好,最終沒有談婚論嫁。
改革開放后,寶大爺的南院很是熱鬧了一些日子,人們來不再是為啃骨頭,而是請教屠宰和煮肉的經驗。后來屠宰成為我們村莊的主業之一,村里出了好幾個靠屠宰發家的富裕戶,起高樓的起高樓,買汽車的買汽車。但寶大爺老了,還是住在那個小南院里,還是打著他的光棍。
想起寶大爺我便會生出許多感慨,總覺得他生的不是時候,是命運負他。試想一下,假如他和我們村里后來那些屠子一般,在年輕時便趕上好年頭,他在我們村里一定是發家致富的大能人。大把大把有了錢,人們討好還惟恐來不及,還有誰會因為他說話軟聲細氣而嘲弄他?桃花運跟著有錢人走,寶大爺別說再討一個老婆,就是弄幾個二奶三奶什么的還怕養不起么?搓搓麻將打打牌九這樣的事,那個時候蹲大牢,現如今連毛病都算不上。再說現在的女孩干脆喊的就是“寧找勞改犯,不找窩囊蛋”,像寶大爺這樣蹲過大牢的,還愁不是他們眼里的香餑餑?
可惜的是時代不容選擇,命運也不容假設,寶大爺就那樣打了六十年的光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