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互惠：一個影響深遠的經濟學術語

1.什么是強互惠

強互惠(strong reciprocity)系指一種超越或突破“經濟人”與“理性人”假說的人類行為模式。2004年2月，美國《理論生物學雜志》發表[注：薩繆#8226;鮑爾斯薩繆#8226;鮑爾斯（Samuel Bowles），歷任馬薩諸塞大學經濟學教授（榮譽退休），圣塔菲學院講座學者。自2000年起出任圣塔菲學院“經濟學板塊”研究主任。]和赫伯特#8226;金迪斯[注：赫伯特#8226;金迪斯（Herbert Gintis），歷任馬薩諸塞大學經濟學教授（榮譽退休），哈佛大學訪問教授，巴黎大學訪問教授，西耶納大學訪問教授，圣塔菲學院講座學者。]的論文《強互惠的演化：異質人群中的合作》，認為人類行為具有超越“經濟人”和“理性人”假設的“強互惠”行為模式，即超越“利己”動機，為公平公正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不惜付出代價。

強互惠概念是圣塔菲學派的貢獻。經濟學研究中的圣塔菲學派，起源于美國新墨西哥州著名的圣塔菲研究所（SFI），倡導并堅持在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之間進行合作研究。他們的成果表明，合作以及由合作產生的剩余，可能是人類心智、社會行為包括文化和制度共生演化的最終原因。有效的合作規范和秩序，也許是人類在生存競爭中最大的優勢。在實驗中他們發現，人類具有一種明顯的、利他性質的、對不公平行為實施懲罰的傾向。而這種行為機制，恰恰是以往經濟學“利己”的“理性人”假設所無法解釋和包含的。

從術語翻譯角度看，英語中reciprocity所表達的概念，是與“合作”密切相關的“對等性”，依場合不同，常被譯作“交互性”“互惠性”“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及“互給、互惠”。但金迪斯等人在使用這一詞匯時，不僅有“互惠”，還有“對等懲罰”的含義。因此，汪丁丁[注：在此感謝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的汪丁丁、葉航、羅衛東等人。正是以他們為代表的學者團隊，將“強互惠”這一術語，以及由此表達的進步思想和社會科學前沿課題研究的方向性轉變引入漢語世界。]最初提議將其譯作“對等”或“對等性”。但仔細閱讀原文，本人認為其更在于強調“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就超出了“對等”的包容，而牽涉到為“利他”而甘愿付出代價的問題。

2.強互惠與利他懲罰

2004年8月出版的《科學》雜志，封面文章是恩斯特#8226;費爾[注：恩斯特#8226;費爾博士，蘇黎世大學國家經濟實驗室主任，圣塔菲學派的重要成員。]等人撰寫的《利他懲罰的神經基礎》（The Neural Basis of Altruistic Punishment），以現代科學手段解釋并驗證金迪斯等人關于人類合作起源和演化假說。在這篇論文中，費爾教授把“強互惠”直接指稱為“利他懲罰（altruistic punishment）”。

費爾博士猜測，強互惠者可以從利他懲罰行為本身獲得滿足。蘇黎世大學國家經濟實驗室使用正電子發射X射線斷層掃描技術（positron emission tomography，PET）對這一行為的腦神經反應進行觀察，證明位于中腦系統的紋體（striatum）包括尾核與殼核的神經回路，是人類及靈長類動物整合激勵信息與行為信息的關鍵部位。利他懲罰行為發生時，這一腦區被激活，且利他懲罰行為的強弱與其活躍程度正相關。以上研究可以認為是為費爾的猜想提供了生物學上的傳證[注：葉航：被超越的“經濟人”和“理性人”，[美]赫伯特#8226;金迪斯、薩繆#8226;鮑爾斯等：《走向統一的社會科學》導讀，2005，上海世紀出版集團，第8-25頁。]。

3.強互惠超越“經濟人”和“理性人”假說

1776年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體系建立者亞當#8226;斯密發表《國富論》[注：《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1776）簡稱《國富論》。他的另一重要著作是《道德情操論》。]。“從人類利己心出發，以經濟自由為中心思想，以國民財富為研究對象”，把追求利潤最大化的個人確定為經濟分析的出發點，為新古典經濟學和現代主流經濟學奠定了分析生產者行為的基本范式。19世紀50—70年代，經濟學的邊際革命把追求效用最大化的個人確定為經濟分析的另一個出發點，為新古典經濟學和現代主流經濟學奠定了分析消費者行為的基本范式。由于這兩個范式可以統一于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因此意大利經濟學家帕累托（Vilfredo Pareto，1848—1923）把具有這種行為傾向的人概括為“經濟人”，并認為它是全部經濟分析的前提假設。這種假設隱含著一種對人性自私的肯定，一經面世就引發了眾多批評，包括來自經濟學界內部的批評。

20世紀20年代以后“經濟人”假設逐步被“理性人”假設所替代，主要基于兩個原因。一是為了回避懷疑和爭論，給“經濟人”戴上“理性”的面具；二是出于經濟學數理化的需要，美國經濟學家薩繆爾遜等對許多傳統的經濟學概念進行了重新表述，其中關于效用的重新表述導致了對理性和理性人的再定義，并最終確立了他們在現代經濟學中的地位。根據現代經濟學的解釋，效用是偏好的函數，偏好只要滿足完備性和傳遞性假設就可以體現為理性。而所謂理性人，簡而言之就是約束條件下最大化自身偏好的人。“偏好”可以七十二變，提供了“去倫理化”的可能和遁詞，但是并沒有跳出“自利”這一“如來佛的手心”。

經濟學求助于“偏好”是一種狡猾。因為經濟學所謂的偏好既可以包括利己偏好也可以包括利他偏好。在面對“人性”詰問時，“偏好”是“免戰牌”，是“王顧左右而言他”[注：《孟子#8226;梁惠王下》]，又如同孔子所說：“未知生，焉知死”[注：《論語#8226;卷六#8226;先進第十一》]。而金迪斯等人提出“強互惠”，則以其明確的“利他”性質而超越了以往所謂主流經濟學“自利”性質的“經濟人”和“理性人”假說。由于這一事件的發生，經濟學必須重新考察其基以立足的理性假設的公理性質。

圣塔菲學派借助計算機仿真技術，通過實驗尋找“理性人”，結果找到的卻是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理性”的人；于是他們試圖根據新的經驗資料修改傳統經濟學傳統的前提，從而建立一個超越“經濟人”與“理性人”假設的經濟學。或許，我們可以暫且稱之為“自然人”假設[注：在嚴格“詞匯”的意義上，強互惠與經濟人不具有可比性，因為它們不屬于同一分類體系，沒有共性。]，即與“強互惠”假說等價、區別于“經濟人”與“理性人”的假說。

強互惠以其“利他”性質，對立于“自利”的經濟人假說，理性人假說以“偏好”的雙重解釋屆立中庸。觀察這種狀況，可以看到“魔環”[注：將紙帶一對對邊反向粘合，就得到只有一面的魔環。如果沿著縱向中心線將魔環一分為二，魔環會變成扭轉著的一個大圈，而不是相互分離的兩個小環。]或“默比烏斯（Mbius）帶”：利己與利他分別是一條紙帶的正反兩面，而“偏好”正是制造“默比烏斯帶”時最關鍵的對于一個端頭的翻轉。魔環的數學形式是“哥德爾[注：哥德爾(Kurt Gdel，1906—1978)，原籍奧地利的美國數學家。]定理”，是描述知識與科學總體道理的學問。

4.強互惠假說的社會意義

眾所周知，自20世紀80年代開始，把西方的發展模式奉為人類文明終極模式的便不乏其人。這種樂觀在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遭遇到現實的沉重打擊。回顧以往，以“利己”為標志的對于財富的無盡追求，無疑是推動世界走向末日的動力之源。盡管中國古人曾經崇信“人之初，性本善”，但也禁不住“三人成虎”的頻繁灌輸，以致有越來越多的人相信，利己才是人的唯一本性。當這種觀點日益成為主流的時候，便會構成對“利他者”的懲罰，以及對“合作氛圍”的摧毀破壞，世風日下。尤其耐人尋味的，是基于“利己”性質行為的外延，竟是“毫不利己”的“損人”。也許可以這樣猜測：當“利己”成為無望時，給別人制造麻煩也可以算作是自己快樂的“增加”。

事實上，利己只是人作為動物存在而演化的本性的一個側面，而作為人的本質的另一個側面，就是利他。人有正義感，有仁愛心，有為了謀求公平而甘愿付出代價，甚至不惜犧牲的“拼命精神”，是因為從整體意義上說，只在公平公正的前提下，才有群體下的個人利益。其實，即便是人以外的動物，也存在著在“利他”過程中獲得滿足的例證。可以說一條為了救助地震災民犧牲的搜救犬“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但卻不能不承認它在實施搜救的過程中一定會得到某種食物之外的滿足。狗且如此，何況人乎？在本性上，也許我們和其他動物并無兩樣。

俗話說得好：沒有沒有背面的紙牌。金迪斯們的新假說，給這個幾乎擠滿了“經濟人”的世界帶來一縷陽光。它提醒人類，最近這二百多年來我們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的，只是“人性紙牌”的背面！按照這個背面給定的極端圖景描摹社會，則貪婪惡毒比比皆是，兇殺暴力層出不窮；其實我們還有希望，那就是按照人類善良本性的指引重整心情，重見光明，重拾助人為樂、服務眾生的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