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泛地汲取 自覺地創(chuàng)新

摘要：我國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之風的形成，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重要的階段，建安則是該期文人用典風氣開始走向新變的發(fā)端。與前代相比，建安后期文人作品中的用典，呈現(xiàn)出廣泛性、創(chuàng)新性和自覺性的特征。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在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憑借古書獲得巨大功效且為以后文人創(chuàng)作奠定范式的乃是建安時代的文人們，尤其是在確立借古書抒情達意之文學創(chuàng)作范式方面更是如此。

關(guān)鍵詞：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用典；基本特征

中圖分類號：I206.5文獻標識碼：Ａ文章編號：１００３－８５４Ｘ（２００8）09－０103－０5

20世紀80年代以來，建安文學研究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方法上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使建安文學研究步入了新的階段。但從用典的角度來研究建安文學，就目前學界已發(fā)表的單篇論文來看還不多見，更不用說對此所進行的深入系統(tǒng)的研究了。這與建安以后的文學用典研究相比，不僅顯得滯后，而且與建安文學用典在古代文學史上的地位極不相稱。我國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之風的形成，魏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重要的階段，建安則是該期文人用典風氣開始走向新變的發(fā)端。目前建安文學用典研究成果的缺失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作者曾撰文對建安前期文人用典的總體特征進行了分析和總結(jié)，本文僅對建安十三年以后，即建安后期文人用典的總體特征進行探討。

一

建安后期文人作品中的用典，與前期相比，呈現(xiàn)出廣泛性的特征。這種特征不僅表現(xiàn)在典故的來源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各種文體之中。我們曾對建安時期的代表作家三曹、七子詩文中的用典情況大致進行了統(tǒng)計。根據(jù)統(tǒng)計，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的頻率較前期明顯提高了，文人從前人典籍中取典的范圍也明顯擴大了。我們在此不妨以孔融、曹植為例簡單予以說明。孔融一生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建安十三年之前，曹植的創(chuàng)作主要在建安十三年以后，故可以孔融、曹植分別作為建安前后期文人的代表，把他們創(chuàng)作中用典涉及到的書目做一比較。孔融詩文中共用典210多個，這些典故的出處共涉及到近30種書。主要有《史記》、《漢書》、《左傳》、《詩經(jīng)》、《論語》、《尚書》、《公羊傳》、《易》、《楚辭》、《韓詩外傳》、《禮記》、《韓非子》、《戰(zhàn)國策》、《淮南子》、《荀子》、《國語》、《莊子》、《呂氏春秋》、《谷梁傳》、《周禮》、《孝經(jīng)》、《古詩十九首》、揚雄《解嘲》、《爾雅》、《潛夫論》、《白虎通》、《孔叢子》、《新序》、《逸周書》、《管子》等。曹植作品中的用典，據(jù)粗略統(tǒng)計有約500處之多，而且引用書籍覆蓋面極廣，達52種左右。主要有《史記》、《漢書》、《左傳》、《詩經(jīng)》、《論語》、《尚書》、《孟子》、《易》、《楚辭》、《韓詩外傳》、《禮記》、《韓非子》、《戰(zhàn)國策》、《淮南子》、《荀子》、《國語》、《莊子》、《呂氏春秋》、《吳越春秋》、《山海經(jīng)》、《孝經(jīng)》、《列女傳》、《古詩十九

*本文系河南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歷史視域下的建安文人作品用典研究”（2007BWX003）的階段性成果。

首》、《說苑》、《爾雅》、《潛夫論》、《白虎通》、《孔叢子》、《新序》、《逸周書》、《管子》、《墨子》、《論衡》、《大戴禮記》、《晏子春秋》、《風俗通義》、《東觀漢記》、《列子》、

《法言》、《越絕書》、《神仙傳》、《周語》、《老子》、《孫子》、《列仙傳》、《昌言》等。在孔融詩文中用典所涉及的近30種書籍中，曹植詩文中用典沒有涉及到的約有5部；而在曹植詩文中用典所涉及到的52種左右書籍中，孔融詩文中用典沒有涉及的卻達20多部。雖然我們的這種比較并不能準確地反映建安前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的真實情況。但由此可見建安后期文人用典確實比前期更廣泛了，從前人典籍中取典的范圍明顯擴大了。

建安后期文人用典的廣泛性還體現(xiàn)在文體上。在建安后期之前，文人作品中的用典并沒有體現(xiàn)于諸種文體，僅僅表現(xiàn)于個別文體之中。正如劉勰在其《文心雕龍·事類篇》中所云：“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昔文王繇《易》，剖判爻位，《既濟》九三，遠引高宗之伐；《明夷》六五，近書箕子之貞：斯略舉人事，以征義者也。至若胤征羲和，陳《政典》之訓；盤庚誥民，敘遲任之言：此全引成辭，以明理者也。然則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謨，經(jīng)籍之通矩也。《大畜》之象：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亦有包于文矣。觀夫屈宋屬篇，號依詩人，雖引古事，而莫取舊辭。唯賈誼鵩賦，始用鹖冠之說；相如上林，撮引李斯之書：此萬分之一會也。及揚雄《百官箴》，頗酌于《詩》、《書》，劉歆《遂初賦》，歷敘于紀傳：漸漸綜采矣。至于崔班張蔡，遂捃摭經(jīng)史，華實布濩，因書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① 在此，劉勰用簡括的語言對從先秦的周文王到東漢的崔骃、班固、張衡、蔡邕等文人用典的歷史予以總結(jié)，指出了文人用典的演變軌跡。從前周文王作《易經(jīng)》的卦爻辭，辨析每卦六爻的位置，《既濟》卦第三位陽爻的爻辭，引用遙遠的商高宗征伐鬼方的事；《明夷》卦第五位陰爻的爻辭，寫到近代箕子的堅貞。這些都是略舉前人的事例，用來證明文章的用意。至于胤侯征討羲氏、和氏，引述了《政典》的教訓；盤庚告誡國民，提到了遲任說過的話：這些是完整地引用前人現(xiàn)成言辭，以說明道理。這樣說明道理時引用前人的成辭，證明用意時舉出前人的事例，便是圣人的宏大用意，經(jīng)典的通用法則了。《大畜》卦的《象辭》說：君子要多記前人的言論事跡。這也包括作文的道理了。看屈原、宋玉的著作，據(jù)說是仿照《詩經(jīng)》作者的寫法來寫的，雖然引用了古事，但沒有引用前人的語句。到了賈誼的《鵩鳥賦》，才開始引用《鹖冠子》中的話。司馬相如的《上林賦》，引用李斯的《諫逐客書》中的語句，這在賦體作品中是極少見的，只是萬分之一相合。等到后來的揚雄，作《百官箴》時，引用《詩經(jīng)》、《尚書》中的語句，把引用前人的話的寫作方法擴展到了箴這種文體。劉歆的《遂初賦》，其中的史事則來源于《春秋》《左傳》的敘述，引用前人作品中的話和史事愈來愈突出，并漸漸地綜合引用各種古書了。東漢的崔骃、班固、張衡、蔡邕等人的作品，在繼承前人的基礎(chǔ)上采集摘取經(jīng)書、史，使作品華實并茂。這是憑借古書所獲得的功效，成為后世文人引用前人作品中的話和史事進行創(chuàng)作的范式。所以建安后期文人作品中的用典非常豐富和廣泛。在內(nèi)容上，不管是明事說理的，還是抒情達意的；在文體上，不管是應用性的，還是審美抒情性的，都在引用前人作品中的話和史事方面，進行大膽地嘗試。

這在建安前期文人作品中盡管有所體現(xiàn)，但在后期文人作品中表現(xiàn)得更為典型。在此，我們還以孔融和曹植為例予以說明。如孔融用典的文體有：詩、論、書、疏、銘等，如曹植用典的文體有：詩、賦、七、論、頌、辭、書、贊、誄、序、表、碑、令、銘、章、說等。雖然作為建安前期文人的代表，孔融現(xiàn)存的作品與文體相對較少；作為建安后期文人的代表，曹植現(xiàn)存的作品與文體相對較多，但我們?nèi)钥煽闯鼋ò埠笃谖娜俗髌分械挠玫浔惹捌诟鼜V泛地體現(xiàn)于諸種文體之中。就徐干、阮瑀、應玚、劉楨、陳琳、曹丕、王粲、曹操等建安十三年以后的各種文體創(chuàng)作中也都普遍地使用了典故。如徐干用典的文體有：詩、賦、七等，阮瑀用典的文體有：詩、賦、箋、論、書、文等，應玚用典的文體有：詩、賦、論、書等，劉楨用典的文體有：詩、賦、書、碑等，陳琳用典的文體有：詩、賦、書、箋、文、檄等，曹丕用典的文體有：詩、賦、書、詔、策、文、令、贊、論、連珠等，孔融用典的文體有：詩、論、書、疏、銘等，王粲用典的文體有：詩、賦、七、論、頌、書、贊、銘、連珠等，曹操用典的文體有：詩、辭、書、表、文、令、序等。并且建安后期文人作品中的用典，在內(nèi)容上與前期更重明事說理不同，而更重抒情達意；在文體上與前期以應用性的文體為主不同，而是以審美抒情性的文體為主。對此我們不必饒舌，由下文建安后期文人詩賦作品中用典的創(chuàng)新性與抒情達意的自覺性就可得到印證。

二

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所用的典故，與前期相比，還表現(xiàn)出明顯的創(chuàng)新性。這主要體現(xiàn)在他們強調(diào)和突出所用典故本事蘊含的文學性上。與前期一樣，建安后期文人在文學作品中對所用典故本事文學性的強調(diào)，也是他們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借助聯(lián)想而展開的情感參與和體驗的結(jié)果。只不過建安后期文人們的這種情感參與和體驗趨于更加自覺而已。

其一，他們賦予了所用本無情感特征或情感特征不明顯的典故以鮮明、濃郁、強烈的情感色彩，增加了典故本身的情感含量。如“承明廬”本為侍臣值宿之所，《漢書·楊雄傳》：“召雄待詔承明之庭。”②又同書《嚴助傳》：“君厭承明之廬，勞侍從之事，懷故土，出為郡吏。”③ 顏師古注：“張晏曰：承明廬在石渠閣外。直宿所止曰廬。”④ 《三國志·魏書·文帝紀》裴松之注曰：魏文帝“居北宮，以建始殿朝群臣，門曰承明。”⑤ 可見承明廬就是承明門外朝臣止宿的地方。然經(jīng)過曹植《贈白馬王彪》：“謁帝承明廬，逝將歸舊疆”這一運用卻賦予了其入朝覲見或在朝做官的嶄新含義。如此“承明廬”也就具有了情感之意義。應璩《百一詩》：“問我何功德？三入承明廬。”⑥ 就是承曹植詩意而來的。又如：“鳳棲梧桐”之典出自于《詩經(jīng)·大雅·卷阿》“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⑦其本意是說鳳凰具有非梧桐不棲的高潔品格。但曹丕在其《猛虎行》中“梧桐攀鳳翼，云雨散洪池”之語，主借鳳凰非梧桐不棲喻賢才非明君不事，故后世以“鳳凰棲梧”喻賢才擇明主而事。黃節(jié)注此詩時引李光地語曰：“鳳凰非梧桐不棲，賢士非明君不附。其高飛也，如賢之升用，而惠澤下于民矣。此用詩義，殆文帝為五官中郎將時，與陳、徐、應、劉諸人之詩。《魏略》云：‘太祖不時立太子，太子自疑’，故有‘升降焉可知’之言歟。”⑧ 統(tǒng)觀全詩，李光地先生所言極是。如果說在《卷阿》文本中，主要以鳳凰非梧桐不棲來說理的話，那么在曹丕詩中則主要轉(zhuǎn)變?yōu)榻柚允闱榱恕Ｕ缤醴蛑凇端K齋詩話》卷下評此詩時所言：“端際密窅，微情正爾動人，于藝苑詎不稱圣！”像這樣的例子還有曹植《怨歌行》中“素服開金縢，感悟求其端”之“金縢”、《贈白馬王彪》中“年在桑榆間，影響不能追”之“桑榆”、《情詩》中“游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之“式微”、《棄婦詩》中“招搖待霜露，何必春夏成”之“招搖”，曹丕《煌煌京洛行》中“峨峨仲連，齊之高士。北辭千金，東蹈滄海”之“仲連蹈海”和同篇中“保身全名，獨有子房”之“子房保身”等等。以上所舉都是典故本事原本之情感因素或無或不明顯，但經(jīng)建安文人創(chuàng)作活動中創(chuàng)造性地運用，使這些典故蘊含了濃濃之情。

其二，建安后期文人在創(chuàng)作實踐活動中還對本身就包含著情感的典故進行了大量地化用與借用，或使原來的情感愈益彰顯，或創(chuàng)造性地賦予了新的情感，從而更加突出了典故本身的情感特征。如曹植之《盤石篇》：“乘桴何所志？吁嗟我孔公！”⑨ 運用孔子之語意，典出《論語·公冶長》：“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⑩ 孔子之語旨在闡明其道不行則避世歸隱之意，表明孔子雖積極用世，亦不乏有屈就現(xiàn)實之情感志向，而經(jīng)曹植借用后，又使其情感含量增加了。這一方面體現(xiàn)為曹植在其詩句中是反其意而用之，認為孔子乘桴浮于海的志向不可取，人生在世應建功立業(yè)且堅此志而不改。這就無疑把孔子乘桴浮于海作為其抒發(fā)自己建功立業(yè)之情志的反面參照，昭示出作者對立功之志的堅持；另一方面由作者對孔子乘桴浮于海的反用，可以給讀者帶來新的啟示（雖然這種啟示或許是曹植始所未料的，但其話語本身確實包含有這種啟示），即孔子乘桴浮于海的無奈與悲劇情感。盡管孔子乘桴浮于海之本身寓有此種情感，但我們說經(jīng)過曹植的運用無疑使這種情感較以前更凸顯了。又如吳質(zhì)《答魏太子箋》：“臣幸得下愚之才，值風云之會。”{11}其“風云之會”出自《易·乾·文言》：“云從龍，風從虎，圣人作而萬物睹。”用以比喻賢臣適遇明主。從《易》之具體語境來說，以明理為主。但經(jīng)過吳質(zhì)的化用，其明理色彩則相對淡化，而感遇之情卻相對增強。不管是“風云際會”，還是“風虎云龍”、“風云感會”都包含有對知遇之恩的感激和自己適遇其時的興奮之情。再如繁飲《雜詩》中“老氏和其光，蘧瑗貴可懷”對《老子》和光同塵的化用和《定情詩》中“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cè)人”對《詩經(jīng)·鄘風·桑中》“期我于桑中”的化用；阮瑀《詠史詩二首》其二中“素車駕白馬，相送易水津。漸離擊筑歌，悲聲感路人”{12}，對《戰(zhàn)國策·燕策三》和《史記·刺客列傳》所載荊軻易水之別事跡的化用，如此等等，都程度不同地表現(xiàn)出較典故本身的情感內(nèi)容更為豐富和明顯。如曹植的《三良詩》直接化用了《秦風·黃鳥》的內(nèi)容作為詩歌題材。劉知幾在《史通·浮詞篇》中說：“夫探揣古意，而廣足新言，此子建之《三良》……雖語多本傳，而事無異說。”這里的稱贊正是因為曹植能夠探古求新。

其三，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的創(chuàng)新性還體現(xiàn)在意象上。如曹植《贈王粲詩》“中有孤鴛鴦，哀鳴求匹儔”中的“鴛鴦”，趙幼文云：“王粲初歸曹操，未任顯職，對當時政治待遇抱著悒郁不滿之悲思，欲見曹植申訴而無機會，故寫詩藉以傾訴自己的愿望。”可見此詩中的“鴛鴦”是比作王粲的。《豫章行》之二“鴛鴦自朋親，不若比翼連。他人雖同盟，骨肉天性然” 中的“鴛鴦”，趙幼文注曰：“句謂鴛鴦雖雌雄同居，朝夕不離，然不似比翼鳥，不比不飛。鴛鴦以喻朋友。”鴛鴦意象借用于《小雅·鴛鴦》：“鴛鴦于飛，畢之羅之。君子萬年，萬福宜之。”鄭箋：“言其止則相偶，飛則成雙。”今人程俊英說：“這是祝賀貴族新婚的詩。鴛鴦是成雙成對的鳥。”《古詩十九首》中也有：“文采雙鴛鴦，裁為合歡被。”馬茂元說：“鴛鴦是雙棲的鳥，古人用以象征夫妻同居。樂府《相和歌辭相逢行》中的‘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都是這個意思。”{13} “鴛鴦”原是愛情意象，而這里則喻朋友。再如琴瑟。琴瑟意象最早見于《詩經(jīng)·小雅·棠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意為夫妻愛情純真和諧。曹植詩中提及三次。《王仲宣誄》“好和琴瑟，分過友生”，借夫婦的純真愛情，比喻與粲的誠摯友情。《浮萍篇》“在昔蒙圣恩，和樂如琴瑟”，男女好和之情又被化為了兄弟之情。《宜男花頌》“君子耽樂，好和琴瑟”，在這里使用了琴瑟的本意。同一個意象在曹植手中的使用具有了不同的含義，或朋友之情，或兄弟之情，或夫妻之情。此外如《怨歌行》“素服開金縢，感悟求其端”之“金縢 ”，《情詩》中“游者嘆《黍離》，處者歌《式微》” 之《式微》，這些意象本身的情感因素，或無，或不明顯，或比較單一，但經(jīng)曹植的借用就使其蘊涵的情感濃郁了、豐富多樣了。

三

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的作品所用典故，與建安前期相比，已經(jīng)成為文人借以抒情達意的自覺行為。建安后期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對前代作品的化用其目的與前此文人有明顯的差異。在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史上，其文學作品對前代作品的化用與借用主要目的在于明事理，借古人、古事來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使文章顯得有理有據(jù)，增強文章的說服力。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與春秋時期“賦詩言志”和“賦詩見志”、“賦詩觀志”應有某種關(guān)聯(lián)。因為不管是“賦詩言志”、“賦詩見志”，還是“賦詩觀志”，都是賦詩者借誦《詩經(jīng)》中的篇章來表達自己的情志，這種情志與《詩經(jīng)》本文之內(nèi)容可以一致也可以不一致，這種形式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直接引用前代作品表情達意在本質(zhì)上并無二致。只不過一種是口頭表達，一種是書面寫作而已。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散文中的用典就是當時政治生活中賦《詩》之風對文學創(chuàng)作影響與滲透的結(jié)果。這種創(chuàng)作風氣一直延續(xù)到西漢初期。西漢中期后，由于漢大賦的崛起與繁榮，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用典之風也相應步入低谷。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文人的子書創(chuàng)作中仍然繼承了春秋以來的用典風尚。這是西漢中期以后文壇上出現(xiàn)的一個饒有興趣的現(xiàn)象。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主因，筆者認為主要在于西漢中期后儒術(shù)走上獨尊，中華民族的自尊、自信、博大、團結(jié)、兼容、雄闊、宏放的民族精神得以形成，民族的創(chuàng)新意識空前增強，創(chuàng)造力也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這體現(xiàn)在文學上就是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漢大賦的出現(xiàn)。漢大賦無所依傍、盡情鋪陳、馳情羅列、搜奇獵異的瑰麗富碩的美學風貌和精神特質(zhì)，是漢代文人創(chuàng)新精神在文學上的典型表現(xiàn)。而在思想文化上，漢代文人和思想家則是以鞏固發(fā)展、加強專制之統(tǒng)治為價值旨歸，體現(xiàn)出較多的理性精神，表現(xiàn)出深厚的歷史意識。這就使他們在建構(gòu)當代思想文化新體系的時候把目光投向歷史與現(xiàn)實，在總結(jié)歷史、關(guān)注現(xiàn)實的基礎(chǔ)上，著眼未來。所以在西漢中期后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建設(shè)者們以海納百川、兼容并蓄的恢宏氣度和創(chuàng)造精神，扎根現(xiàn)實，放眼未來，對前此思想文化進行了全面審視和理性思索，從而創(chuàng)造性整合出適應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需要的新的思想文化體系——漢代天人合一式的天人感應理論。如此也就自然地在反映他們的思想文化的著作——子書中繼承了前代通過借用與引用來闡明事理的遺風。漢代賦作與子書在表達情志上前者偏于鋪陳夸飾，后者重于議論說理；前者主為諷勸美頌，后者主為理論建構(gòu)；前者顯得少年勃發(fā)，后者表現(xiàn)出深沉老成。但從內(nèi)在的精神實質(zhì)上看，漢代的賦作與子書又是同一的，是漢代中華民族精神在文學與學術(shù)文化上的不同表現(xiàn)。

直到東漢末年，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借用、引用前人作品的風氣再次振起。這主要表現(xiàn)在文人所創(chuàng)作的抒情小賦和文人詩歌上。不過此時文人對前代作品的借用、引用不是用以說明事理而是抒情。當然這種變化是與東漢后期文人的心態(tài)緊密相聯(lián)的。緣于東漢后期外戚、宦官交替專政的局勢，具有憂患意識的漢末文人憂憤交集。一方面他們既有拯國家于將倒的高度責任感；另一方面自己的治國之才能因奸臣當?shù)蓝鵁o法施展，流露出渴望出世的歸隱之想。東漢文人這種矛盾復雜的心態(tài)失去了東漢中葉之前文人的高亢與昂揚而代之以深沉冷靜的反思。他們盡管仍有對國家民族的一腔熱情，但不像東漢中葉之前的文人那樣表現(xiàn)出對統(tǒng)治政權(quán)的稱揚或規(guī)勸，而是以理性的目光對統(tǒng)治政權(quán)投以諷刺與揭露，或?qū)ψ晕胰松母袀c憂嘆予以吟唱。漢大賦以內(nèi)容的充實豐盈來實現(xiàn)其目的，東漢末年的抒情小賦與詩歌則以內(nèi)容的深摯憂憤來展現(xiàn)其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漢大賦在表現(xiàn)手法上由其目的決定走上了鋪陳夸張，東漢末年之抒情小賦與詩歌則因其表情需要呈現(xiàn)出以抒情為主；漢大賦以內(nèi)容的充分展開來寄寓作者的情志，如此必須打破常規(guī)，自出機杼，漢末的抒情小賦與詩歌以內(nèi)容的深刻動人來展示作者的內(nèi)心世界，如此只有借助前代作品和人、古事方能收到言約意豐、含蓄蘊藉之效果。也正因這樣，前代文學作品與前代古人、古事經(jīng)過漢末文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借用、引用和化用，被賦予了深摯動人的情感內(nèi)容，脫去了前此文學作品和子書中借用、化用、引用以明事理為目的的窠臼，從而真正開始了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對前代作品借用、化用、引用文學化和藝術(shù)化的歷程。雖然此時文人的這種意識表現(xiàn)得還不一定自覺，但我們說這必然為中國古典文學用事、引用之風的新變開了先路。后經(jīng)建安文人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進一步實踐，尤其到建安后期文人借前代作品抒發(fā)情感日益普及化，成為建安文人詩、賦創(chuàng)作中的共同特征，并演變?yōu)槲娜宋膶W創(chuàng)作中抒發(fā)情感的藝術(shù)范型。這在前面的相關(guān)論述與分析中就可看出建安后期文人文學創(chuàng)作中這種鮮明的傾向。如應瑒的《侍五官中郎將建章臺集詩》：“朝雁鳴云中，音響一何哀。問子游何鄉(xiāng)，戢翼正徘徊。”分用《詩經(jīng)·小雅》中《鴻雁》“鴻雁于飛，哀鳴嗷嗷”和《鴛鴦》“鴛鴦在梁，戢其羽翼”之句意。前者直用其意，但卻比《詩經(jīng)》中的原意更情深意切，蕩氣回腸；后者則只是借用鴛鴦戢翼這一動作，來表達鴻雁戢翼之迷茫不安之態(tài)。故翻舊出新是建安文人創(chuàng)作中借古人、古事抒情達意的自覺追求。吳質(zhì)在《與魏太子箋》中評曹丕的作品云：“伏維所天，優(yōu)游典籍之場，休息篇章之囿，發(fā)言抗論，窮理盡微，摛藻下筆，鸞龍之文奮矣。”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中曰：“故魏武稱張子之文為拙，然學問膚淺，所見不博，專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難，難便不知所出，斯則寡問之病也。”這從理論上對建安后期文人創(chuàng)作中用典的自覺給予了總結(jié)和說明。總之，文人在創(chuàng)作中用典不僅僅是為了敘事明理的需要，而且更重要的還是為了抒情感懷的需要，并成為一種自覺的行為。

所以，劉勰在《文心雕龍·事類篇》中評價崔骃、班固、張衡、蔡邕采集摘取經(jīng)史之書，使作品華實并茂，說他們憑借古書而獲得的功效，“皆后人之范式也”，是有道理的。但若從文學史的角度看，我們認為在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中憑借古書獲得巨大功效且為以后文人創(chuàng)作奠定示范之范式的乃是建安時代的文人們，尤其是在確立借古書抒情達意之文學創(chuàng)作范式方面更是如此。

注釋：

① 參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614頁。

②③④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522、2789、2790頁。

⑤ 范曄：《三國志》，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6頁。

⑥ 參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69頁。

⑦ 朱熹：《詩經(jīng)集傳》，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6頁。

⑧ 參見傅亞庶《三曹詩文全集譯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272頁。

⑨ 參見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61頁。

⑩ 參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77頁。

{11} 參見蕭統(tǒng)《文選》，上海書店1988年版，第564頁。

{12} 參見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57頁。

{13} 參見《朱自清、馬茂元說古詩十九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182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