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通過闡述文學地理研究中有關地域文化的認識問題,指出對于地域文化的了解,受到文化變遷、社會總體知識水平和個人經歷經驗的制約,在此基礎上,又以唐五代時期嶺南的詩歌為例,提出了一種文學作品的解讀方式,即按照創作地點將它們分為“在嶺南”與“自嶺南”兩類,并比較了兩類作品在表現手法上的差異,進而探討了它們對于文學地理研究的意義。
關鍵詞:文學地理;地域文化;作品分類;唐五代;嶺南
中圖分類號:I206.5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9-0098-05
文學地理學在最近十多年里一直都受到學者們的關注,先后發表、出版了一些頗有價值的成果,但就研究內容來看,這些成果大多集中于對文學家的地理分布作一種靜態分析,而對文學作品與地域、地域文化之間復雜紛繁的關系,則有待更加深入細致的探究。文學地理學當然要關心文學現象的地理分布,假如僅僅局限于此,那就難以全部弄清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地理驅動力因子。筆者以為,推進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解決文學與地理之間的關鍵性問題,應著眼于加強對文學作品的解讀。因此,筆者不揣淺陋,從對地域文化的認識著手,以唐五代時期嶺南的文學地理研究為例,提出一種切入文本的方式,借以拋磚引玉,就教于方家同好,期冀共同加強文學地理學的建設。
一
楊義先生指出:“文學的地理學,首先關注地域文化的問題。”① 這一點得到了大多數學者的認同,并且在他們的工作成果中得到了體現。不過,對于地域文化的認識,學者們所采取的研究策略,更多地將它看作是一種在不同時代里表現大體相近的背景,以此來觀照其在文學發展過程中的影響,即關注的重點是地域文化的穩定性。但是,對地域文化的了解,創作者受到主客觀兩方面的限制,地域文化在不同時代的變遷遠比想像中的大;民眾有關地域文化的知識受社會交往程度深淺的制約;個人對地域文化的了解因其經歷經驗而有差異,它們是影響文學創作活動的重要因素,在此筆者試加說明。
第一,從地域文化發展的角度來說,時代不同,地域文化及其景觀亦隨之變化。史書對于各個地域文化事象的記載雖然比較零碎,但結合不同時代的記述,還是能夠從中窺出一些變遷的端倪。比如北宋樂史《太平寰宇記》記載嶺南風俗時說:“通典云:五嶺之南,人雜夷獠,不知教義,以富為雄。鑄銅為大鼓,初成,懸于庭中,置酒以招同類。又多構讎怨,欲相攻擊,則鳴此鼓,到者如云,有鼓者號為‘都老’,群情推服。本之舊事,尉佗于漢自稱‘蠻夷大長老’,故俚人呼其所尊者為‘倒老’,語訛,故又稱‘都老’也。大抵南方遐阻,人強吏懦,豪富兼并,役屬貧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姓[性]并輕悍,易興逆節,自尉佗之后,無代不有擾亂,故蕭齊志云:‘憑恃險遠,隱伏巖障,恣行寇盜,略無編戶。’爰自前代及于唐朝,多委舊德重臣撫寧其地,文通經史,武便弓弩,婚嫁禮儀,頗同中夏。”② 這一段話粗看起來,頗覺前言不搭后語,甚至自相矛盾,如開頭說嶺南“人雜夷獠,不知教義”,結尾處又說這里“文通經史,武便弓弩,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規劃項目(項目批準號:06JA75011-44027)的階段性成果。
婚嫁禮儀,頗同中夏”。查對唐代杜佑《通典》的原文,就會發現它并不是對杜佑話語的直接抄錄,而是斷章取義,還添加了作者對自己所處時代嶺南風俗的一種概括,在此不妨將杜佑的原話錄出:
五嶺之南,人雜夷獠,不知教義,以富為雄(父子別業,父貧,乃有質身于子者。其富豪并鑄銅為大鼓,初成,懸于庭中,置酒以招同類。又多構讎怨,欲相攻擊,則鳴此鼓,至者如云。有鼓者號為都老,群情推服。本之舊事,尉佗于漢則稱“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故俚人呼其所尊為“倒老”也,言訛,故又稱“都老”云)。珠崖環海,尤難賓服,是以漢室嘗罷棄之(漢元帝時,珠崖數反,賈捐之上書,言“不可煩中國師徒,請罷棄之”。帝從之)。大抵南方遐阻,人強吏懦,豪富兼并,役屬貧弱,俘掠不忌,古今是同。其性輕悍,易興迷節(自尉佗、征側之后,無代不有擾亂,故蕭齊志云:“憑恃遠險,隱伏巖障,恣行寇盜,略無編戶”)。爰自前代,及于國朝,多委舊德重臣,撫寧其地也。(按:括號中為原文小注)③
這一段所記嶺南風俗,大體反映出唐以前嶺南漢人與“夷獠”雜居而以“夷獠”為主的文化面貌,杜佑的文字層次明確,并無捍格不通之處,而樂史在引述時,將其正文與注釋混合、增刪,以至文意改變。不過,樂史在文末加上的話語,使這段文字反映出一定的時代特色,即“文通經史,武便弓弩,婚嫁禮儀,頗同中夏”云云,其潛在的意義大概表明隨著時代的遷移,嶺南人已不再如原先那樣“不知教義”地以老父為家仆了,雖然他們還保留著濃厚的夷人之風,但頗有向化之心,越來越多地接受了中原文化,從而使原有習俗發生了較大的改觀。
總之,對比杜佑與樂史的記述,可以大體領略到由唐入宋時嶺南文化的變遷脈絡,即漢化的程度加深,習俗頗受中原文化濡染而與之趨同。究其原因,一方面緣于地方官的政令教化,很多派往嶺南的官員都在任內移風易俗,興學養士,不遺余力地推行儒家文化,如貞觀年間王義方貶儋州吉安丞,“蠻俗荒梗,義方召諸首領,集生徒,親為講經,行釋奠之禮,清歌吹籥,登降有序,蠻酋大喜”④。另一方面,當是中唐以至唐末五代時北方民眾不斷遷入嶺南的結果,如唐人張叔卿《流桂州》詩云:“莫問蒼梧遠,而今世路難。胡塵不到處,即是小長安。”⑤ 《新五代史》卷65記載,是時“天下已亂,中朝士人以嶺外最遠,可以避地,多游焉;唐世名臣謫死南方者,往往有子孫,或當時仕宦遭亂不得還者,皆客嶺表。”⑥ 這樣,官方的倡導與民間的影響,日漸改變了嶺南的文化景觀。
第二,從整個社會對異地之風物、文化了解的程度來說,它隨著雙方交往的增多而加深,這一點比較容易理解,在此不妨略舉數例。兩宋以前記載嶺南風物而流傳至今的書籍,有晉代嵇含的《南方草木狀》⑦,唐代段公路的《北戶錄》、莫休符的《桂林風土記》、劉恂的《嶺表錄異》,宋代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周去非的《嶺外代答》等,參看《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對各書之評論⑧,就可發現因時代的發展與交往的頻繁,后出之書要比前代之書更加豐贍賅備,尤其是周去非之《嶺外代答》最為詳盡,超過了前代各書之內容。以檳榔的描述為例,《南方草木狀》卷下云:“檳榔,樹高十余丈,皮似青銅,節如桂竹,下本不大,上枝不小,調直亭亭,千萬若一,森秀無柯,端頂有葉,葉似甘蕉,條派開破,仰望眇眇,如插叢蕉于竹杪;風至獨動,似舉羽扇之掃天,葉下系數房,房綴數十實,實大如桃李,天生棘重累其下,所以御衛其實也。味苦澀,剖其皮,鬻其膚,熟如貫之,堅如干棗,以扶留藤、古賁灰并食,則滑美下氣消谷。出林邑。彼人以為貴,婚族客必先進,若邂逅不設,用相嫌恨。一名賓門藥餞。”⑨ 文中將檳榔的樹干、枝葉、果實之位置、味道、食用方法、藥效及民俗習慣娓娓道來;《嶺外代答》卷8云:“檳榔生海南黎峒,亦產交趾,木如棕櫚,結子葉間如柳條,顆顆叢綴其上。春取之為軟檳榔,極可口;夏秋采而干之為米檳榔;漬之以鹽為鹽檳榔;小而尖者為雞心檳榔;大而匾者為大腹子。悉下氣藥也。海商販之,瓊管收其征,歲計居什之五。廣州稅務收檳榔稅,歲數萬緡。推是,則諸處所收,與人之所取,不可勝計矣。”⑩這里不僅描述了檳榔的產地、樹木與果實之狀貌,而且寫到了果實不同節令的食用方法、狀貌類別、藥用價值,更記載了檳榔的經濟價值,在卷6《食檳榔》條中又描寫了嶺南人喜食檳榔的種種情形,的確要比嵇含所述更為詳實。因此,時代推移,交往增多,雙方之了解亦增進,對其文化面貌之把握也就更為全面細致。
第三,就個人對地域文化的了解程度來說,并不與當時的普遍知識相等,而因各人的經歷、經驗或接觸到的材料不同有差異。前引撰述嶺南風物的作者都有游宦該地的經歷,又留意于風土物產,故而能夠詳細地介紹嶺南各地的人情、物產狀況,這些記載既受當時普遍知識的限制,又與各人游歷的經驗相關。同樣描述橄欖,各書文辭頗異,即可見各人關注之點有別,《南方草木狀》卷下云:
橄欖,樹身聳,枝皆高數丈,其子深秋方熟,味雅苦澀,嚼之芬馥,勝含雞舌香。吳時歲貢,以賜近侍,本朝自泰康后亦如之。
《北戶錄》云:
橄欖,子八九月熟,其大如棗,《廣志》云有大如雞子者,南人重其真味,一說香口絕勝雞舌香,亦堪煮飲,飲之能消酒。其樹聳拔,其柯不喬,有野生者,高不可梯,但刻其根方數寸許,內鹽于中,一夕子皆落矣。
今高涼有銀坑橄欖子,細長多味,美于諸郡產者,其價亦貴于常者數倍也。愚按:《南越志》博羅縣有合成樹,樹去地二丈,為三衢,東向一衢為木威,南向一衢為橄欖,西向一衢為玉文。《廣志》書此橄欖字,《南州異物志》作此橄槄字,陳藏器云:“其木主魚毒。”此木作楫,撥著魚,皆浮岀,其畏如此。人中魚肝子毒者,必死也。”
《嶺表錄異》卷中云:
橄欖,樹身聳,枝皆高數尺,其子深秋方熟,閩中尤重此味,云咀之香口,勝含雞舌香,飲悉解酒毒。有野生者,子繁樹峻,不可梯緣,但刻其根下方寸許,納鹽于其中,一夕子皆自落。樹枝節上生脂膏如桃膠,南人采之,和其皮葉煎之,調如黑餳,謂之橄欖糖,用泥船損,干后堅于膠漆,著水益干耳。
《南方草木狀》的文字較簡略,言及橄欖之干、枝、實、味、香、貢賦,可知魏晉時橄欖還屬稀奇之物,歲貢只能賜予近侍之人。《北戶錄》則重點描述其果實、樹干之功用,文字喜征引舊志。《嶺表錄異》雖寫到樹之干枝,但亦著意于果實,文字與《北戶錄》略同,又寫到樹枝所生脂膏的用途。這兩段描寫揭示了唐時民人對橄欖已有所知,但不解其所從來的情形,故此兩文俱詳告其采摘之狀。這樣的文字到了宋代范成大與周去非的筆下,則一概略去不錄,而以橄欖來說明其它的果類,如“烏欖”、“方欖”條下云:“烏欖如橄欖,青黑色,肉爛而甘。……方欖,亦橄欖類,三角或四角,出兩江州峒。”{11}表明斯時民眾對橄欖已十分熟悉,無須另文列出。
以上諸書關于橄欖的記錄,大體勾勒出從晉、唐到兩宋,普通人群對其由陌生而熟識的過程,而諸書之所載,也應是其作者所處時代之普通人群甚少聞見的內容。前已提及,嵇含之書在唐以前不傳,表明它在很長時期里僅以個體知識的形式在少數人群中流傳,因而影響甚微;段書與劉書的差別,則指示個人經歷對總體知識水平的影響,考慮到段、劉二人為晚唐五代時人,則可知終唐之世,唐人對于嶺南的知識其實較為欠缺,或者說多數都來源于民間的傳聞與史書中零星的記載。由此可以推測,唐人筆下的嶺南,或者推而廣之,很多與地域文化相關的作品所反映出來的實際情況,如果不是作者親身游歷其地,則多數是想象之辭。所以說,如果不考慮社會或個人對地域文化的了解程度,而將地域文化作靜態的表述,并以此來探討地域文化對文學的影響,必然會有所偏頗。基于這一認識,就有必要將文學作品加以分類,以確定其是根據間接知識還是直接經驗的創作,這對于考察地域文化與文學的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二
如何將有關地域文化的文學作品進行分類,是一件令人頗費躊躇的事情。筆者僅以唐詩描述的嶺南為考察對象,將相關的詩作不斷通讀,發現就其創作地來說,可以有“在嶺南”與“自嶺南”的區別,即在嶺南的創作和在其他地方以嶺南為背景的創作,這兩者雖然都涉及到嶺南的地域文化,但如前文所論,個人對地域文化的了解要受時代與個人經歷、經驗的限制,故而它們的表述也有較大的差異。具體來說,“在嶺南”的詩作比較具有寫實性,“自嶺南”的詩作則偏重于傳聞與想象。不妨舉兩首詩作一對比:
畫角三聲動客愁,曉霜如雪覆江樓。誰道桂林風景暖,到來重著皂貂裘。{12}
五嶺皆炎熱,宜人獨桂林。梅花萬里外,雪片一冬深。聞此寬相憶,為邦復好音。江邊送孫楚,遠附白頭吟。{13}
這兩首詩,前者屬于“在嶺南”的作品,后者屬于“自嶺南”的作品。它們都以描述桂林的氣象來表情達意,但就準確度而言,戎昱的《桂林口號》比杜甫的《寄楊五桂州譚》更令人信服。根據現代氣象觀測資料,桂林夏季為六個月,春秋為四個月,冬季為兩個月。一年中各月的平均溫度,以七月最高,為28.5℃,一月最低,為7.8℃,極端溫度紀錄分別為39.4℃(1953年)和-4.9℃(1955年),可見這里夏季非常炎熱,冬季又非常溫暖。廣西各地溫度日較差平均約在5℃左右,一年中以秋季為最大,桂林、柳州一帶滿布石灰巖,山石林立,很少樹木青草,巖石的比熱很小,對太陽輻射的熱量既容易吸收也容易放散,因此晝夜溫度較差明顯,最大時可達到20℃,真有中午炎熱,早晚寒涼的感覺。{14}以此比照唐代桂林的天氣狀況,差別應該不會太大。戎昱初到桂林,大概正逢秋后,清冷的早晨重穿貂裘,讓他切身體會到了傳說的不太可靠;而杜詩中“宜人獨桂林”之說固然深得后人喜愛,只是詩人并未親歷其境,純以傳聞寫就,則不免有失真實。五嶺一帶雖然炎熱,但桂林亦不遜色,尤其是日照強烈的夏季,在石山包圍的狹小盆地中肯定不會令人適宜;“雪片一冬深”也不合情理,處于亞熱帶的桂林較少下雪,除非遭遇強大寒潮侵襲時才或有一見,斷不會出現“一冬深”的景象。由此可見,身臨其境與僅憑耳食之資在描寫地域景觀時,其真實準確的程度別有不同。
其次,“在嶺南”的詩歌多寫眼前之景,在描述地域文化時較少用典;而“自嶺南”的詩歌偏愛使用地名意象和歷史意象連綴成篇。“奇峰岌前轉,茂樹隈中積。猿鳥聲自呼,風泉氣相激”{15},這是泛游漓江時的美景清聲;“越嶺千重合,蠻溪十里斜。竹迷樵子徑,萍匝釣人家。林暗交楓葉,園香覆橘花”{16},這是途經少數民族村寨時的旖旎風光;“交趾殊風候,寒遲暖復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開。積雨生昏霧,輕霜下震雷”{17},這是經年寓居嶺南后與北地風候的對比;“日南椰子樹,香裊出風塵。叢生調木首,圓實檳榔身。玉房九霄露,碧葉四時春”{18},這是到達嶺南看見遍地椰樹時的新奇目光……“在嶺南”的詩歌在描寫地域景觀與文化時,只用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了一幅幅曼妙奇麗的圖畫,似乎淡忘了歷史上種種與這個地方有關的掌故。“自嶺南”的詩歌則有異于是。“嶺上梅花侵雪暗,歸時還拂桂花香”{19},送客前往桂林,卻寫到了相隔遙遙的大庾嶺梅花,又從地名“桂林”生發出歸程時披拂桂花香氣的情景;“盛府依橫海,荒祠拜伏波。人經秋瘴變,鳥墜火云多”{20},這里的“伏波”、“鳥墜”意象用東漢馬援征交趾事,史載交趾征側反叛,朝廷封馬援為伏波將軍,率軍征討,其軍所經過之地據說“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軍吏經瘴癘死者十四五”{21},馬援去世后被人立祠敬仰。“夜市連銅柱,巢居屬象州”{22},“銅柱”亦用馬援事,《廣州記》曰:“援到交阯,立銅柱,為漢之極界也。”{23}顯然,這類詩歌對于地域文化景觀的時代性表達不夠充分。
“自嶺南”的詩歌中有一部分是送行詩,這類詩歌往往借行人旅途的景觀和到達后的生活情形來抒發離別時的情誼,如戴叔倫《送李審之桂州謁中丞叔》詩云:“知音不可遇,才子向天涯。遠水下山急,孤舟上路賒。亂云收暮雨,雜樹落疏花。到日應文會,風流勝阮家。”{24}此詩按照行程順序,頷聯和頸聯描繪了沿途的景色,結句設想到達后詩酒唱和的歡樂情形,較少或者基本沒有涉及到行人目的地的地理信息,因此這類作品對于探討地域文化景觀的意義非常有限。推而論之,送行詩采用這樣的表達方式,自有其結構布局和情感抒寫方面的道理,但換一角度來看,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創作者對于目的地所知甚少,竟至難置一辭?
再次,“在嶺南”與“自嶺南”的詩歌都有對嶺南的負面描述和評價,這類作品的分析較為復雜,有的雖然身在嶺南,但寫來充斥著歷史意象,如宋之問《入瀧州江》:“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縱橫。夜雜蛟螭寢,晨披瘴癘行。潭蒸水沫起,山熱火云生。猿躩時能嘯,鳶飛莫敢鳴。海窮南徼盡,鄉遠北魂驚。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地偏多育蠱,風惡好相鯨。”{25}而有的不曾到過嶺南,寫來似乎如數家珍,如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迢遞天南面,蒼茫海北漘。訶陵國分界,交趾郡為鄰。蓊郁三光晦,溫暾四氣勻。陰晴變寒暑,昏曉錯星辰。瘴地難為老,蠻陬不易馴。土民稀白首,洞主盡黃巾。戰艦猶驚浪,戎車未息塵。紅旗圍卉服,紫綬裹文身。面苦桄榔裛,漿酸橄欖新。牙檣迎海舶,銅鼓賽江神。不凍貪泉暖,無霜毒草春。云煙蟒蛇氣,刀劍鱷魚鱗。路足羈棲客,官多謫逐臣。天黃生颶母,雨黑長楓人。回使先傳語,征軒早返輪。須防杯里蠱,莫愛橐中珍。”{26}盡管詩中寫到一些傳聞和歷史意象,但其中所包含的地方性知識,大概是那一時代所共有的,或者至少是某些地理書中言及的。當然,由于這類詩歌隱含了作者濃厚的情感因素,故此不宜信而無疑。
另外,“自嶺南”的詩歌中,有一類是其作者曾經到過嶺南,在離開以后所寫的有關嶺南的作品,它們對于探討地域文化景觀也具有一定的意義。如韓愈《送桂州嚴大夫》:“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簪。戶多輸翠羽,家自種黃甘。遠勝登仙去,飛鸞不暇驂。”{27}這首詩作于長慶二年,嚴謨以御使大夫充桂州觀察使,韓愈、張籍、白居易、王建等都有詩為其餞行,韓愈此作歷來被人稱賞,認為寫出了桂林山水的意韻,宋代范成大曾在桂林做官,后離任入蜀,還特意寫了《驂鸞錄》以示不忘其人物、風景,書名即取自此詩。此詩雖然不作于嶺南,但韓愈幼年即有隨其兄嫂在嶺南生活的經歷,出仕后又曾貶官嶺南,先貶陽山令,再貶潮州刺史,故此對嶺南風物并不陌生。
三
在上文中,筆者首先探討了文學地理研究中與地域文化相關的問題,提出對地域文化的了解,既要注意到它隨時代發展而變遷的特性,又要注意到它受雙方交往程度深淺的影響,還要注意到它受個人的經歷、經驗的制約,這幾個方面使得地域文化在文學作品中表現出不同的特征。由此,筆者以唐代的嶺南詩作為例,將它們按照創作地的不同分為兩類,即“在嶺南”與“自嶺南”的詩歌,并分別探討了它們在描述地域文化時不同的表現手法。“在嶺南”的詩作多具有寫實性,較少使用典故,因此它所反映的地域文化富有時代氣息;而“自嶺南”的詩作偏于傳聞與想象,常采地名意象與歷史意象入詩,因此它所反映的地域文化在準確性與時代性方面都不完整。換言之,文學地理研究的兩條路徑都離不開對文學作品的解讀,但不同的研究取向對同樣的材料需要有所甄別,如果以文學作品為素材來探討地域文化或地理現象,則那些以該地為背景題材的作品所提供的參考價值比較有限;如果以作品中的地域文化景觀來考察其對作家、作品的影響,則無論是在該地或是以該地為背景,其創作都值得重視,并在此基礎上,通過對作品的仔細判讀,達到揭示其內涵與機制的目的。
注釋:
① 楊義:《重繪中國文學地圖與中國文學的民族學地理學問題》,《文學評論》2005年第3期。
② [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157,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12頁。
③ [唐]杜佑:《通典》卷184,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4961頁。
④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卷187上,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4874頁。
⑤ 參見[清]彭定球等編《全唐詩》卷272,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⑥ [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65,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10頁。
⑦ 學術界對此書之作者與成書時間頗有爭議,在此不擬細述。就本文而言,無論此書是否為嵇含所作,其文字寫成于唐以前則為論辯者之共識,故不影響下文之討論。
⑧ 可參閱[清]紀昀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70中關于各書之評論。
⑨ [晉]嵇含:《南方草木狀》卷下,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27頁。
⑩{11} [宋]周去非:《嶺外代答》卷8,楊武泉校,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292-293、306頁。
{12} 戎昱:《桂州口號》,《全唐詩》卷270,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3} 杜甫:《寄楊五桂州譚》,楊倫編《杜詩鏡銓》卷8,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39頁。
{14} 參考陳世訓《廣西的氣候》(新知識出版社1956年版,第10-17頁);極端氣溫值來自蒙遠文等編著《廣西天氣及其預報》(氣象出版社1989年版,第6頁)。
{15} 張九齡:《巡按自漓水南行》,《全唐詩》卷47,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6} 宋之問:《過蠻洞》,《全唐詩》卷52,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7} 杜審言:《旅寓安南》,《全唐詩》卷62,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8} 沈佺期:《題椰子樹》,《全唐詩》卷96,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19} 王昌齡:《送高三之桂林》,《全唐詩》卷14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0} 劉長卿:《送張司直赴嶺南謁張尚書》,《全唐詩》卷147,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1}{23} [宋]范曄:《后漢書》卷24,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838、840頁。
{22} 張籍:《送南客》,《全唐詩》卷384,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4} 戴叔倫:《送李審之桂州謁中丞叔》,見《全唐詩》卷27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5} 宋之問:《入瀧洲江》,見《全唐詩》卷53,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6} 白居易:《送客春游嶺南二十韻》,見《全唐詩》卷440,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
{27} 參見錢鐘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卷12,古典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550-551頁。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