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到英國學者吉登斯最近在廣州的一個訪談錄,其中涉及了當下的中國問題,其思路有相當的啟示。這位享譽全球的社會學家對中國的發展也充滿了關切和思考,他提到了中國崛起的意義,點明:“我相信這是一個中國的世紀,這個世界需要中國領導。”這當然是一種鼓勵和褒揚的意見。但他在這個訪談錄中所探討的問題卻值得我們相當關切。
他認為:“歐盟現在的困境和中國一樣,一方面保持經濟的發展,另一方面避免付出過大的代價。對我們來說這個任務很棘手,也許對中國更困難?!碑斢浾邌査骸澳氏忍岢隽恕e極福利社會’這個新詞,認為失去工作的勞動者不應坐等援助,而是通過不斷再教育獲得新的技能,這在中國行得通嗎?”他回答說:“我覺得以‘積極的福利社會’為基礎設計的教育制度首先要有靈活性,擺脫傳統的自上而下的模式,使受教育者能夠適應職業的要求。中國的教育制度必須面對的問題是城鄉教育差距過大。中國必須現在就采取措施應對這些問題,消除這些不平衡現象,以便讓勞動力當中的絕大多數人能夠受到教育,使他們有能力在不同技能的工作當中尋找適合自己的崗位。另外,政策的措施是有選擇性的,必須要符合這個國家的現狀。如果中國要采用‘積極的福利社會’的措施,必須考慮使用‘新型福利制度’,即通過再就業教育的福利,將勞動者投入新的工作中,而不是一味發福利給他們。”在提及傳統福利國家面臨的改革時,他指出:“只有讓更多的人投入到工作當中才能產生更多的資源用于社會福利。”
吉登斯的意見當然是他從外部進行的觀察,不一定完全合乎中國的實際,其思想當然有繼續探討的空間。但他所點出的“一方面保持經濟發展,另一方面避免付出過大的代價”的意見仍然有相當的啟發性。歐盟這樣的發達社會都面臨這樣的問題,更何況中國這樣仍然面臨著嚴峻發展挑戰的社會。所以他說的這對于“中國可能更困難”其實也有相當的客觀性。
在這里,選擇確實是兩難的,必須要在其中取得平衡。一方面是沒有經濟的發展作為前提,社會不可能有機會進步,也就失掉了在劇烈全球化競爭中的競爭力,其實也不可能讓廣大人民的生活得到真真切切的改善。沒有社會的快速的發展,當然不可能有提供社會福利的前提和條件。如果一個社會經濟落后,社會發展停滯,其實其人民也不可能有公平的發展的機會,也就會變成一個大家都貧窮的社會。計劃經濟時代的困難其實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發生的。而追求經濟的發展其實正是三十年來中國改革開放取得成就的基礎。
最近中央電視臺有一個專題節目叫做《“生”于1977》,其中講到了今天的希望集團劉永好等人和TCL李東生的奮斗史。過去這些人完全沒有機會改變自己的命運,生活在困頓之中,但正是由于改革開放,他們的企業家精神才得以發揮,他們才找到了施展自己才華的空間。正是由于許許多多的勞動者,既包括普通勞動者,也包括企業家,在這樣激勵之下發揮了自己的能力,這個社會才會積累財富,才會有今天這樣的繁榮。改革開放正是把一個看起來平均,其實卻大家都貧窮,國家也面臨嚴重困難的社會改變了。我們都有一個“均富”的理想。但這應該是一個“富”的社會中的“均”。而不是要“均”一個“貧”的社會。均富是我們共同的理想,均貧卻是社會的停滯。我們大家要的是共同富裕而不是共同貧窮。所以,鄧小平所指明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正是切中要害的點睛之筆。所以,社會也需要“先富帶后富”地發展。到了今天,我們也不能忘掉了這樣三十年的發展經驗的啟示作用。因為正是這樣的發展讓千千萬萬的中國人告別了貧困的命運。
另一方面,我們也需要在這種發展中避免付出過大的代價。應該讓全體人民分享發展的成果,讓共同富裕的理想盡快地實現。這當然需要政府和社會提供更多的福利來滿足人民的需求。社會應該有最大的關愛和最大的真摯來讓弱勢群體免于困難和匱乏,讓普通勞動者得到更多的保護。這當然是一個社會的發展可以永續的前提和條件,也是社會自我提升的責任。
如何在這兩個缺一不可的方向上取得平衡是一項困難的工作。一方面更勤奮地工作和更快地發展才會讓我們有機會獲得更好的福利和保障。另一方面,更好的福利和保障也才可能讓社會有更好的發展空間。其實,近期有關“新勞動法”引發的一些討論,我以為是對如何平衡這樣兩個同樣不可或缺的要求時所發生的正常探討。討論的雙方都是基于對中國社會發展的拳拳之心,只是在側重點和著力點有所差異,這樣的探討是有助于我們更加平衡地處理這兩者之間的復雜關系,也有助于公眾了解。
這里,吉登斯提出的“積極福利社會”的看法是基于他的社會背景和思路的思考,未必能夠適合中國的條件,但也有相當的參考價值。改善教育,促進勞動者有更多的機會發展自己的歷史主動性是一種積極的行動。從他的意見中我們也可以獲得一些啟示,來更好地應對我們的問題。
(作者系著名學者、文藝評論家、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