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真瑜
摘要:國家意識是《水滸傳》封建政治文化的核心,也是其重要的文化價值之所在。梁山英雄“替天行道,護國安民”兩大政治綱領在本質上是“合二為一”的,其核心是封建時代的國家意識。招安、征遼、平方臘,這是梁山英雄在國家意識支配下的自我救贖。這種救贖標志著“梁山故事”向主流政治文化的回歸。《水滸傳》有著豐富的國家興衰治亂的政治經驗與教訓,故其具有久遠的政治文化意義。
關鍵詞:水滸傳;國家意識;政治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7.41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3—0168—06
《水滸傳》是一部政治題材的小說,這是毋庸置疑的。《水滸傳》較集中地表現了封建政治文化,如大一統的王道思想、皇權意識、君臣關系、國家治亂、忠義觀念等等。其中,國家意識是其封建政治文化的核心,也是其重要的文化價值之所在。
一、國家意識——梁山“替天行道、護國安民”
兩大政治綱領的核心《水滸傳》所描寫的梁山起義軍故事發生在北宋末年。其時,政治的腐敗激化了社會各種矛盾,那時已不再是“官清民安”的“和諧”社會了,這是梁山故事從發生到結局的基本政治背景。在晁蓋之后,宋江入主梁山,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這是對先前晁蓋提出的“竭力同心,共聚大義”①的政治主張的一次顛覆,故明代評點《水滸傳》的李贄一針見血地指出:“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是梁山泊第一關節,不可草草看過。”②意義的確如此。宋江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標舉“忠義”,這是梁山鄭重其事向朝廷乃至全社會的政治表白,既是在與自己的過去劃清界限,也是在主動向社會主流政治文化靠攏。
明人天海藏《題水滸傳敘》云:“先儒謂盡心之謂忠,心制事宜之謂義。愚因曰:盡心于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若宋江等……有為國之忠,有濟民之義。”③這段話比較明確指出了宋江“忠義”思想的內涵,即“替天行道,護國安民”。宋江在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時說要“一同替天行道”;在大聚義后的菊花會上又向眾人說道:“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④宋江把意思表達得很清楚。所謂“替天行道”,其實就是維護封建王朝的“大一統”王道。梁山受招安時打著兩面紅旗,“一面上書‘順天二字,一面上書‘護國二字”⑤。“順天”二字已將“替天行道”的內涵詮釋得很明確了;所謂“護國安民”,就是保大宋的國,安大宋的民。九天玄女授予宋江的天書上也明確將“忠義”與“輔國”連在一起。由此可以看到,“替天行道,護國安民”,是梁山忠義政治思想指導下的兩大政治綱領。這兩大政治綱領本質上是“合二為一”的,均指向國家,所以說國家意識成為梁山兩大政治綱領的核心。
這種以“替天行道,護國安民”兩大政治綱領為內容的國家意識,表現在宋江梁山等英雄的思想行為中,則集中有兩個方面:一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用梁山好漢們的說法就是“單殺貪官污吏、讒佞之人”⑥;二是攘外安內,用梁山好漢們的說法就是“中心愿平虜,保民安國”⑦。說白了,就是化解矛盾沖突,保全和穩定大宋的江山。
先說《水滸傳》的“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小說從浮浪子弟高俅發跡寫起,展現出“奸臣當道”這樣一個梁山英雄們生活的典型環境。接著通過王進、林沖、魯智深、晁蓋,武松、宋江、花榮等人物的遭遇,一層層描寫了在“官逼民反”的政治現實中,梁山英雄反貪官、反邪惡斗爭波瀾起伏的進程。包括朝臣宿元景同高俅的矛盾及宋江受招安后同朝中奸臣的矛盾在內,作品寫出了“亂自上作”、“官逼民反”的現實,肯定了反貪官斗爭的正義性、合理性。這是作者封建民主主義思想的體現,當然也僅此而已。
貪官污吏是附生在封建社會政治體制上的毒瘤,但它并不是封建政治體制的代表。貪官的惡劣行為破壞了社會各階級或政治力量間的平衡關系,激化了社會矛盾。因此,翻開二十四史,封建統治者懲處貪官污吏的史事絕非少見。因為貪官對封建社會的長治久安、對一個封建王朝存在的本身,也是一個嚴重威脅。從這一點上說,梁山英雄們無論采取哪一種方式進行反貪官斗爭,與封建王朝謀求長治久安的政治目的都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反貪官在實質上并不意味著把矛頭指向整個封建政治制度。“官逼民反”中的“官”,指的是貪官污吏。因此,梁山的反貪官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化解社會矛盾、穩定民眾的作用,于國于民都是好事。但是,由于梁山英雄大多是被貪官“逼上梁山”的,所以他們的反貪官斗爭采取的是暴力的形式,這與封建統治者用和平方式制裁貪官不同。因此,他們的斗爭不能被封建統治階級容忍,不可避免地要遭到封建統治階級的軍事鎮壓和政治瓦解。但盡管如此,梁山英雄們始終也沒有打出反皇帝的旗號;他們的目的是要鏟除奸佞,使宋王朝的天下太平有道,百姓安生,其斗爭矛頭并沒有指向宋王朝本身。所謂“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⑧,正是對聚義眾英雄“但愿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⑨的盟誓的最明確的注腳。
在封建社會,貪官與皇帝是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所以,梁山不反皇帝的結果,必然是反貪官斗爭難以進行到底。眾英雄雖然帶著強烈的復仇情感懲辦了不少貪官污吏,但他們卻寬容了像高俅這樣十惡不赦的大貪官。小說第八十回寫高俅戰敗被張順押解上山寨,宋江不但沒有殺之,反而以賓禮款待,并對高俅說:“文面小吏,安敢叛逆圣朝……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報。”⑩宋江受招安后,東征西討,破遼平“寇”,但仍屢次遭到朝中高俅、蔡京等奸臣的打擊陷害,然而宋江非但一忍再忍,反而大罵不甘受辱想再回梁山的李逵是“禽獸”,“不省得道理,反心尚兀自未除”。這一切,追本尋源,在于他們不反皇帝,確切講是沒有反對作為高俅一伙貪官后臺的昏君。既然不反昏君,那么,他們反貪官的斗爭最終也就必然是不能徹底的。
梁山英雄們在實質上不反昏君的行為,與封建政治文化有根本的內在聯系。封建統治階級歷來鼓吹“君權神授”、“君為臣綱”。早在春秋時,孔子就要求“臣事君以忠”,“事君盡禮”,即使面對昏君,也只能離之,而不能犯之。這種君臣之間的所謂天經地義的關系,是封建政治文化中強烈體現封建皇權專制主義的內容。宋江等梁山英雄大多是具有這種觀念的忠義之士,所以,他們不反昏君是毫不奇怪的。他們“只反貪官,不反皇帝”,實質上是希望一種“明君賢相”的政治。上至戰國的屈原,下至宋代的包拯,無一不是懷著這種政治理想的封建士大夫中的代表人物;《水滸傳》中的宋江梁山英雄們,在政治目的上與之并無二致。因此,“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思想絲毫沒有超出明君賢臣的政治文化的范疇,“不反皇帝”成為梁山政治上的底線。
再來說《水滸傳》中梁山好漢的攘外安內事業。攘外,指抵御外辱。在《水滸傳》中指梁山好漢征遼。歷史地看,遼曾是與宋并存和發生沖突的一個政權,史稱遼國。小說寫到遼國興兵十萬,分四路“劫擄山東、山西,搶掠河南、河北”,大宋官軍不能抵敵,國家危難在即。此時,宋江率梁山人馬受命出征,朝廷加授宋江為迫遼兵馬都先鋒使。最終梁山軍馬迫遼凱旋,解除了國家的危難,保全了疆域。安內,一般指平定內亂。在《水滸傳》中指平方臘。《水滸傳》將方臘農民起義軍描寫成無惡不作的“強盜”、“逆賊”。小說第九十八回,由山間老僧之口道:“此間百姓,俱被方臘殘害,無一個不怨恨他。”所以將宋江征方臘寫成是上得神助,下得民心,是“為民除害”的正義之舉。當方臘受剮時,小說又寫道:“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水滸傳》對方臘農民起義軍表示出如此明確的否定態度,從根本上說,是因為方臘“如此作反,自霸稱尊”。作者認為:“神器從來不可干,僭王稱號詎能安?”因此,方臘必然要落得當刑受剮的結局。《水滸傳》將方臘農民起義軍惡意描寫成十惡不赦的叛臣“逆賊”,以將其斬盡殺絕為快,其對方臘式農民起義的否定態度是顯而易見的;而對宋江平方臘行為的肯定,也只能站在宋王朝的立場方面才可以解釋。
《水滸傳》的前七十回以表現梁山好漢反貪官污吏的行為為主;七十回以后的內容為招安、征遼、平方臘,并不能歸于反貪官之列。有些論者習慣于把《水滸傳》某一部分內容表現的思想作為整部作品的基本思想來認識,將“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或所謂“投降主義”視為《水滸傳》全書的基本政治思想;有的論者甚至說《水滸傳》的前半部是“英雄頌歌”,后半部是“叛徒傳”,錯誤地將一部完整的文學作品割裂成對立的兩部分。事實上,《水滸傳》全書是一個有機的藝術整體,不能分割成前后對立的兩部分;作家的創作思想與作品形象的客觀實際,在主要方面是一致的。全書存在著一個能夠統領整個藝術形象體系的基本思想。無論是聚義,“只反貪官,不反皇帝”,還是招安、征遼、平方臘,都統一于這個基本思想。也就是說,“替天行道,護國安民”——這一“忠義”政治思想指導下的兩大政治綱領本質上是“合二為一”的,其核心是封建時代的國家意識。
這種國家意識屬于封建大一統的“王道”思想,這也使宋江梁山好漢的思想和行為具有了某種意義上的愛國主義性質,其本質具有兩重性。當國家面臨外來侵略時,它具有喚起人民保衛國家的強大的政治號召力,也有聯合各政治力量一致抗御的強大聚合力。所以宋江在受詔率領梁山軍馬征遼時說:“某等眾人,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建功立業……”他把征遼視為保護封建國家的愛國行為。但是,當農民起義爆發,尤其是農民起義軍把矛頭指向封建王朝之時,以封建大一統思想為核心的“國家”意識,則往往表現為維護封建統治的一統天下而鎮壓被壓迫階級的反抗。歷史上的一些愛國者,此時常常是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譬如比宋江稍晚些的岳飛,就曾先后以殘酷手段鎮壓過江西吉、虔等地農民起義和湖南楊么農民起義。宋江征遼后,又請命平方臘,完全充當了封建王朝鎮壓農民起義的劊子手角色。從封建王朝的一統天下的政治秩序看,稱王造反的方臘無疑是威脅封建國家安定與統一、造成“內亂”的政治力量。因此,宋江是以護國安民的封建國家意識來解釋自己鎮壓這些“逆賊”的思想行為的。也就是說,支配宋江等梁山英雄鎮壓方臘的根本思想是封建時代那種堂而皇之的國家意識。在對待方臘等農民起義軍上,宋江梁山英雄的愛國行為,從本質上說無疑是對歷史的反動。在封建時代,作為抵御外敵和鎮壓農民起義所表現的愛國行為,并不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事物,而是一個事物的兩重性,其本質是封建政治文化中的大一統思想。這種思想構成封建時代國家意識的巨大歷史局限性,因為,它掩飾了國內各階級的對抗性矛盾中統治階級鎮壓被壓迫階級反抗的真實面目。
《水滸傳》就是這樣從封建時代國家意識的高度,令人信服地寫出了宋江等梁山好漢從反貪官到接受招安,又到征遼平方臘的全過程的有機內在聯系,展示了這部偉大作品整個藝術形象體系的完整性和一致性。
二、招安、征遼、平方臘——在國家意識支配下
梁山英雄們政治上的自我救贖自漢代“獨尊儒術”之后,儒學思想主宰了中國文化。儒學思想中那些帶著強烈政治色彩的觀念,也自然成為封建政治文化的主體內容。這種封建政治文化,既具有等級性的特點,又具有大一統思想的特點。這種封建政治文化所造就的是既有參與和憂患意識,又絕對服從君主專制(也是服從國家)的社會群體,其身心都被封建的國家意識所掌控著。《水滸傳》中宋江等梁山好漢以忠義為立身之本,無疑也是這種社會群體的一部分。因此,無論什么原因,宋江等好漢身在梁山一天,無論做了什么,無論如何表白,其實都不能從根本上改變被朝廷和社會將其視為草寇的現實;而這種現實一天不改變,他們就一天不能實現已經融化在他們血液中的“共存忠義于心,同著功勛于國”的政治抱負。他們覺得自己落草梁山的現實和忠義報國的政治理想是錯位的,為此他們深深感到痛苦、焦慮和不安。
我們不妨看看梁山頭領宋江是怎樣表述內心的痛苦、焦慮和不安的。他曾一次次對被俘的朝廷將官說,自己是暫借水泊安身,專待朝廷招安。俘獲高俅后,他不僅“納頭便拜,口稱死罪”,而且哀求說:“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他將自己形容為深陷黑暗不見天日的人,在自己所作的詩詞中慨嘆“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離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并傾訴道:“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在梁山,為自己的現實處境深深痛苦、焦慮和不安的不止是宋江一人。另一位好漢燕青在唱給宋徽宗的曲子【減字木蘭花】中道:“聽哀告,聽哀告……有人提出火坑,肝膽長存忠孝,長存忠孝!”燕青將自己的處境比喻為“火坑”,表明內心的痛苦、焦慮和不安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宋江和燕青是一些受封建主流文化影響較深的頭領,他們的心態有一定的代表性。
1.“一意招安,專圖報國”——招安是梁山好漢在政治上的第一次自我救贖
作為梁山寨主的宋江深深知道,梁山的大聚義并不是他們人生安身立命的結束,而是他們的人生在真正意義上的開始。這人生的真正意義,用宋江的說法就是“保國安民”、“與國家出力”,也就是九天玄女授給宋江的“天書”上寫明的“法旨”:“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而要實現這一點,招安就成為他們的唯一選擇。只要國家意識在他們的頭腦中存在一天,他們早晚會主動創造條件使受招安成為現實。他們所認識的“報國”,只有通過招安做了宋王朝的忠臣之后才能實現。從這個意義上說,招安不僅是宋江梁山好漢實現人生真正意義的獨木橋,而且也是梁山群體在政治上的一次自我救贖。
為了這一次的自我救贖,宋江可謂煞費苦心,在政治、軍事、外交等多個方面,用盡招數,竭力而為。在政治上,宋江主要做了統一思想的工作。在大聚義之后的菊花會上,宋江乘興作【滿江紅】詞一首,詞的最后兩句是:“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這無異于向眾人宣布了梁山今后的方向和任務,吹響了走向招安的進軍號。宋江的招安主張,遭到武松、魯智深、李逵等好漢的激烈反對。宋江明白,要帶好這支隊伍按他的主張走下去,必須統一隊伍的思想。于是,他在嚴厲教訓李逵之后,向武松等眾好漢大做了一番思想工作:
宋江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眾人的心?”魯智深便道:“只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圣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干凈。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宋江道:“眾兄弟只聽說: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它日云開見天,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竭力施功,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別無他意。”眾皆稱謝不已。當日飲酒,終不暢懷。席散各回本寨。
宋江的這番話,將招安的動機、目的與忠義報國的必然關系說得清清楚楚,雖不能完全消除一些好漢對招安的不滿,但還是收到了“眾皆稱謝不已”的積極效果,為日后進一步統一大家的思想認識打下了基礎。其后在招安已成定局之日,宋江為了使大家真正在思想上搞通,步調一致,在忠義堂前又最后作了一次政治思想教育:
忠義堂上鳴鼓聚眾,大小頭領坐下,諸多軍校都到堂前。宋江傳令:“眾兄弟在此……今日喜得朝廷招安,重見天日之面。早晚要去朝京,與國家出力,圖個蔭子封妻,共享太平之福……我一百八人,上應天星,生死一處。今者天子寬恩降詔,赦罪招安,大小眾人,盡皆釋其所犯。我等一百八人,早晚朝京面圣,莫負天子洪恩……
經這番思想教育工作,眾頭領再無一人口出異言,“三軍各各自去商議”,步調一致地跟隨宋江下山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在軍事上,宋江采用軍師吳用的策略:“等這廝引將大軍來,倒教他著些毒手,殺得他人亡馬倒,夢里也怕。那時方受招安,才有些氣度。”宋江大排九宮八卦陣、布置十面埋伏,率梁山大隊人馬先后兩贏童貫,三敗高俅,殺得官軍望風而逃,令朝野震動,不敢小覷梁山,為招安贏足了本錢。
在軍事斗爭的同時,宋江也積極運用外交手段爭取朝廷的招安。其主要招數有二:一是通過朝中一些官員的理解,獲得支持。如向宿元景傾訴梁山的忠義情懷和報國之念,后來此人在招安一事上果然出力不少。又如第一次招安不成,宋江送別招安使者陳太尉說:“我等盡忠報國,萬死無怨。太尉若回到朝廷,善言則個。”他抓住一切機會表白忠心,爭取朝廷官員的支持。即使是對梁山的死對頭高俅,宋江也不放棄爭取,在俘獲高俅后他說服高俅奏請朝廷招安。高俅一向是極力反對朝廷招安宋江的,可在宋江的一番說服教育之下也改了口風,當眾作出承諾:“高俅……便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當重奏,請降恩大赦,前來招安,重賞加官。大小義士,盡食天祿,以為良臣。”雖然回朝后他早將承諾拋到了九霄云外,但后來朝廷下詔招安宋江,他也不再從中作梗。可見,對他的一番爭取還是起了作用的。二是走通內線,當面向宋徽宗陳情。宋江派燕青到東京結識與宋徽宗來往甚密的青樓名妓李師師,尋得了面陳宋徽宗的機會。小說寫道:
天子便問:“汝在梁山泊,必知那里備細。”燕青奏道:“宋江這伙,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貪官污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與國家出力。”……天子聽罷,便嘆道:“寡人怎知此事……”李師師奏道:“陛下雖然圣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天子嗟嘆不已。
這次面陳使宋徽宗了解到梁山的真相,對后來朝廷與梁山達成招安起了最為關鍵的作用。
2.“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征遼是梁山好漢在政治上的第二次自我救贖
實現招安,意味著梁山好漢的“改邪歸正”,這自然改變了他們的待罪之身,一時緩解了他們內心的痛苦、焦慮和不安,但也僅此而已。因為,招安還不能等同于他們人生真正意義的實現,只能算是他們人生自我救贖走完了第一步。他們還需要做出“同心報國”的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因此,當朝廷詔敕宋江率領梁山軍馬出征抗遼時,他拜謝道:“某等眾人,正欲如此與國家出力,建功立業,以為忠臣。”這說明,在宋江心目中,征遼既是“與國家出力,建功立業,以為忠臣”的大好機會,也是他們在國家意識支配下在政治上的又一次自我救贖。
3.愿“前去征剿,盡忠報國”——平方臘是梁山好漢在政治上的第三次自我救贖
征遼得勝而還,給梁山好漢帶來的快樂只是暫時的。由于奸臣作梗,梁山眾多頭領被拒之城外。眾人一時“都有怨心”,甚至有數人提出“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只是落草倒好”的主張。宋江得知,意識到兄弟中還有人有“異心”,于是先安撫住眾人,“設誓而散”;然后請宿太尉代為向朝廷表述率領梁山軍馬平方臘之愿,說:“某等情愿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宋江的愿望是讓梁山眾人再次“盡忠報國”,在與“叛賊”方臘血與火的交鋒中根除“異心”,再次以實際行動證明自己“順天”、“護國”的政治忠誠。宋江在平方臘后上奏朝廷的表文中說:
臣宋江等,愚拙庸才,孤陋俗吏,往犯無涯之罪,幸蒙莫大之恩,高天厚地豈能酬,粉骨碎身何足報。股肱竭力,離水泊以除邪;兄弟同心,登五臺而發愿。全忠秉義,護國保民。
從這段陳述可以看到,宋江內心一刻也不曾忘了自己和梁山好漢們曾有過“無涯之罪”,也不曾忘了“離水泊以除邪”并不意味著萬事大吉,更不曾忘了“全忠秉義,護國保民”。顯而易見,宋江是把平方臘視為梁山好漢在政治上的第三次自我救贖。
招安、征遼、平方臘——梁山英雄就是如此這般努力以“全忠秉義,護國保民”的實際行動,實現著在政治上的自我救贖。這種救贖,從政治層面上看,似乎化解了宋王朝面臨的兩大政治危機——內憂與外患;從思想層面上看,標志著“梁山故事”向主流政治文化的回歸。
然而,梁山好漢的自我救贖真的能夠如其所愿嗎?在他們走向完美和崇高的時候,他們收獲到的卻是悲劇。“宋江重賞升官日,方臘當刑受剮時。”后者是真,而前者則不過是虛假的一瞬。宋江、盧俊義等,最終死于奸臣高俅一伙之手;吳用、花榮得知,亦雙雙自盡于宋江墓前……這一切把水滸英雄們的悲劇命運推向了高潮。小說在凄涼冷落的氛圍中寫完了這些英雄悲壯而痛苦的結局,達到了美的崇高,令人悲之,憤之,嘆之,思之。《水滸傳》也是“無韻之《離騷》”,它蘊含著深刻而巨大的歷史性悲劇意義。
在封建時代,以儒學為主體的封建政治文化,既要求社會個體(主要是儒者)積極參與社會政治,又要求他們犧牲個體價值去服從專制的封建大一統國家,這本身就蘊含了不可避免的悲劇性沖突。因為,入世的個體只有在承認個體價值的前提下才能提出和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而大一統的觀念卻要求每個個體首先拋掉自我價值去服從專制意志。這就否定了個體政治參與的原本意義,也否定了實際生活中的個體價值。以宋江為領袖的梁山英雄們懷著“同心報國”之志,但忠義不為世容,最后死于權奸之手。他們的悲劇,從根本上說正是封建政治文化自身的這種悲劇性沖突的必然結果之一種。“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相尚依然。”宋江等梁山英雄死了;但在他們的身后,歷史并沒有新的開端,丑與惡仍舊任意主宰著歷史。由封建政治制度本身造成的這種現實,卻是有著國家意識的梁山英雄們永遠無法超越的。
梁山英雄們的悲劇,是封建時代善與美被毀滅的悲劇。他們生逢奸臣當道的亂世,被“逼上梁山”,掙扎在社會矛盾的激流之中,但他們力行的仍是從封建政治文化中所尋覓的社會個體的價值與使命。他們選擇了受招安“同心報國”這條道路,但無時無刻不在受權奸的陷害。他們自認為東征西討鎮壓方臘等“內亂”是愛國之舉,但恰恰卻強化了封建國家對被壓迫階級的統治,也為他們自己掘下了墳墓。他們最終無力掙破給他們造成毀滅性災難的那張黑網,也難以卸去心靈上“盡忠報國”的重負,就如同《西游記》中的孫悟空跳不出如來佛的掌心一樣。宋江死后,魂入徽宗夢境,還想“懇告平日之衷曲”,這是何等的可嘆、可哀!這種巨大的歷史悲劇精神,體現了在封建政治文化制約下,被壓迫者不可能自覺認識和掌握自己命運的悲劇歷史所蘊含的全部現實性因素,并在總體風格上構成《水滸傳》全書沉郁悲壯的藝術精神。
三、曲終奏雅——《水滸傳》以國家意識為核心的
政治文化的意義明代最為推重《水滸傳》的思想家李贄認為,《水滸傳》是當政者必讀的政治教科書。他說:“傳(指《水滸傳》)其可無作歟?傳其可不讀歟?……有國者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君側矣;賢宰相不可以不讀,一讀此傳,則忠義不在水滸,而皆在于朝廷矣;兵部掌軍國之樞,督府專閫外之寄,是又不可以不讀也,茍一日而讀此傳,而忠義不在水滸,而皆為干城心腹之選矣。”李贄的這番話深切地指出了《水滸傳》以國家意識為核心的政治文化意義之所在。的確,《水滸傳》記錄著非常豐富的國家興衰治亂的政治經驗與教訓,故李贄之所見是值得深思的。
1.有國者不可以不讀《水滸傳》
何以有國者不可以不讀《水滸傳》?所謂有國者,乃一國之君也。《水滸傳》非常痛心地寫到了北宋末年國家的現實:“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不期致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屈害忠良,深可憫念。當此之時,卻是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因此,有國者只要認認真真地讀一讀《水滸傳》,就可以從中懂得兩條治國的大道理:
其一,有國者治國之先,要知“舉賢任能”為國家治亂之關鍵所在,切不可寵用奸佞,嚴防“亂自上作”。《水滸傳》正是從“亂自上作”——高俅發跡寫起的。高俅本是東京一個浮浪子弟,因能踢得一腳好球,偶然被端王賞識,這端王就是后來的宋徽宗。徽宗做皇帝后便寵用高俅做了殿帥府太尉,使其掌管一國兵馬。高俅上任伊始便大耍淫威,迫害忠良,擾亂朝政。所以評點《水滸傳》的金圣嘆說:“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亂自上作”出在高俅,但深究可知根子在“有國者”宋徽宗無知人之明,有昏庸之實。
其二,有國者治國之首要者,不在治民眾,而在治官吏。《水滸傳》以大量篇幅寫梁山好漢的遭遇,從而寫出高俅、蔡京等自上而下一大批貪官污吏“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的罪惡行徑,道出了“官逼民反”這個社會致亂的主要原因。有國者從中當知:治國之要,不在治民,而在治官;國家之所以出現動亂,多數情況下是“官逼民反”。所以“治官”是問題的關鍵所在。戲文中常說的兩句詞“國正天心順,官清民自安”,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總之,有國者讀《水滸傳》,可以知國家致亂之根源,嚴防“亂自上作”;可以知近賢臣、遠貪佞之緊要,警惕“官逼民反”;可以知治官先于治民,治官是“綱”,綱舉目張。金圣嘆曾不無感慨地說:“一百八人……必不得已而盡入于水泊。是誰之過也?”“是誰之過也”,這正是有國者應當深切考慮的問題。
2.為官者不可以不讀《水滸傳》
何以為官者不可以不讀《水滸傳》?所謂為官者,乃李贄所說“宰相”及官居“兵部”、“督府”者,此外還應包括各級大大小小的官吏。《水滸傳》所寫的官吏,主要分為兩種:一種是高俅、童貫、蔡京、楊戩等自上而下的貪官污吏;一種是以宿元景為代表的清官廉吏。這是兩種不同的政治力量,前者是黑暗腐朽勢力的代表,后者是比較正值開明的政治力量。為官者讀《水滸傳》的意義在于可以從中明了為官之道。
第一,為官者當知自檢,不可效仿高俅、童貫、蔡京、楊戩等貪官污吏的種種“壞國壞家壞民”的行徑。《水滸傳》對“大賢處下,不肖處上”的世道的激烈抨擊,也主要是針對高俅之流奸臣當道而言的。這些把持朝政和執掌一方權力的官吏結黨營私,貪贓枉法,置國家安危于腦后,激天下民變于眼前。不僅逼林沖等好漢上梁山是他們,就連方臘起義造反也是楊戩之流興花石綱害民所促成的。由《水滸傳》可知,梁山好漢及民眾與貪官污吏的沖突,是當時天下最主要的矛盾,貪官污吏是萬惡之源。
第二,為官者當“先天下之憂而憂”,時時思國事,能匡君之過;事事系民生,能救民于水火。《水滸傳》肯定了宿元景這類清官廉吏憂國憂民的品德和才干。宿元景是積極推動朝廷招安宋江的主要人物。他有治國安邦的見識,他能理解梁山好漢的拳拳報國之心。為招安宋江,化解社會沖突,他竭力奔走。梁山好漢后來得以盡忠報國,與宿元景這類清官廉吏所代表的正直開明政治力量的支持是分不開的。由《水滸傳》可知,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為官者當善于化解社會矛盾,還百姓以生道。
3.為民者亦不可以不讀《水滸傳》
李贄所說有國者和為官者不可不讀《水滸傳》,誠如所言也。引申或補充李氏之說,就是為民者亦不可不讀《水滸傳》。何也?明人天海藏《題水滸傳敘》云:
若宋江等,其諸忠者乎,其諸義者乎!當是時,宋德衰微,乾綱不攬,官箴失措,下民咨咨,山谷嗷嗷。英雄豪杰,憤國治之不平,憫民庶之失所,乃崛起山東,烏合云從,據水滸之險以為依,渙汗大號,其勢吞天浴日……不知者曰:此民之賊也,國之蠹也。噫!不然也。彼蓋強者鋤之,富者削之,貧者周之,冤屈者起而申之,囚困者斧而出之。原其心雖未必為仁者博施濟眾,按其行事之跡,可謂桓文仗義,并軌君子。玩之者,當略彼□□之非,取其平濟之是……
說梁山忠義,天海藏并不是明代第一人。他之前的汪道昆、李贄等大文人都說過,但他卻是較早明確提出如何讀《水滸傳》的人。他批駁了“不知者”的看法,提出“玩之者”當從《水滸傳》宋江梁山“取其平濟之是”的主張。所謂“玩之者”,當指一般讀者;所謂“平濟之是”,指的是宋江梁山英雄豪杰“憤國治之不平,憫民庶之失所……彼蓋強者鋤之,富者削之,貧者周之,冤屈者起而申之,囚困者斧而出之”。解讀天海藏的上述高論,意思不外是說,一般人讀《水滸傳》,當從中效法宋江等英雄豪杰忠義為國為民之舉,不可只見其“烏合云從,據水滸之險以為依,渙汗大號,其勢吞天浴日”。天海藏憂國之意可謂深矣。
《水滸傳》結篇有詩二首,悲涼之氣溢出其間。然其中“不須出處求真跡,卻喜忠良作話頭”二句,似乎卻在將宋江等梁山英雄好漢的人生價值從情感認同升華到理性認知的層面,提醒人們在哀其不幸的同時勿忘《水滸傳》的政治文化意義。
注釋
①《水滸傳》第20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第254頁(以下凡引自此書不再注明版本,僅注明回數與頁碼)。②《明容與堂本水滸傳》第60回評語,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影印本(以下凡引自此書不再注明版本)。③天海藏:《題水滸傳敘》,《水滸志傳評林》卷首,明萬歷雙峰堂刻本,引自朱一玄、劉毓忱編《水滸傳資料匯編》,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第217頁。④⑦⑨《水滸傳》第71回,第986、985、984、985、984、985、986頁。⑤《水滸傳》第82回,第1127、1126、1126、1126頁。⑥《水滸傳》第81回,第1113、1112、1113頁。⑧《水滸傳》第19回,第241頁。⑩《水滸傳》第80回,第1101、1100、1101、1101頁。《水滸傳》第90回,第1233、1237、1234、1234—1235、1237頁。孔子:《論語?八佾》,中華書局影印《十三經注疏》本,1980年,第2468頁。《水滸傳》第83回,第1136、1137頁。《水滸傳》第98回,第1345頁。《水滸傳》第99回,第1379、1373、1378頁。《水滸傳》第93回,第1281頁。《水滸傳》第72回,第998頁。李贄:《忠義水滸傳序》,《明容與堂本水滸傳》附錄。《水滸傳》第42回,第583頁。《水滸傳》第75回,1029、1033頁。《水滸傳》第83回,第1137頁。《水滸傳》第100回,第1397、1394、1384頁。金圣嘆:《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第1回評語、第2回評語,中華書局,1975年影印貫華堂本。
責任編輯:行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