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海學
摘要:在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里,農具有著豐富的象征意蘊,既是歷史真相的代言,也是中國傳統文明的代表。但是在工業文明的沖擊之下,以農具為代表的傳統文明迅速衰落,根本原因在于人們對兩種文明有著不同的道德評判,使片面發展工業具有了合法性。傳統文明仍然有著它的價值,如何將它整合到中華文明重建之中,恰是作家的思考所在。
關鍵詞:李銳小說;農具;傳統文明;重建;歷史憂慮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3—0200—03
在當代作家中,李銳一直以善于思索而著稱。他在早期的代表作《厚土》中就曾對“歷史”表示質疑,通過對世代生活在黃土地上的農民艱難生存的展現,完成了對“歷史”觀念的解構。李銳2006年出版的小說《太平風物:農具系列小說展覽》仍然延續了這一思路,并獲得了“人們定當會產生不同程度的心靈震顫”①的評價。如果說,在前期作品中,李銳力圖要表達一種新歷史觀念的話,那么,在農具系列小說中,他則通過農具的命運變遷表現出對中國未來的思考:纏繞于傳統和現代之間的一種歷史憂慮——當中國現代化進程勢如破竹地侵襲著寧靜而古老的傳統文化時,這種建設是否真實有效?假如以農具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在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不再有效時,我們是否應該完全拋棄它?當人們仍然掙扎于傳統土地的情感和現代的價值之間時,我們應該怎么辦?
筆者擬從三個方面來分析作家的思想:第一,“農具”在李銳小說中有著豐富的內涵,它的歷史和命運已經成為中國傳統文明的寓言。第二,現代文明在中國人民的期望之中獲得了明顯的道德優勢,并且進一步導致了傳統文明的衰落。第三,在現代化建設中,傳統并不能被全盤否定,它應該成為我們重建文明的主體。
一、“農具”的寓言
按照《詞源》給出的解釋,“農具”就是“耕種的器具”。但是在李銳農具系列小說中,農具的含義更復雜,有著更為豐富的象征意蘊。
農具首先被看做去蔽之后歷史真相的代言。這不僅因為農具本身有著悠久的歷史——“所有農民們使用的農具,都有長的叫人難以置信的歷史,都有極其豐富的發展經歷”②。更因為農具始終被排斥在傳統意義上的歷史之外,盡管它為中華民族燦爛的文明作出過突出的貢獻。“我們所說的中華民族五千年文明史,其實是一部農業文明史,是被農民手上的工具一锨一镢刨出來的。可人們對歷史和知識的記憶,往往是對于正統典籍的記憶,沒有人在乎也很少有人注意養活了歷史和知識的工具。人人都贊嘆故宮的金碧輝煌,可有誰會在意造出了金碧輝煌的都是些怎樣的工具?”③
基于這樣的認識,如果說李銳在“厚土”系列中形成了“穿透‘歷史之虛假幻影,呈現‘歷史之外的永恒人生”④的歷史自覺,那么,當他真正了解到農具的歷史之后,便有可能在“出于一種對知識和歷史的震撼”⑤中獲得進入另一種歷史的契機。“農具”恰好充當了這一被淹沒歷史的最好載體和代表。借助對農具的寫作,作家突出了他的農具觀不僅和王禎所稱贊的“每見摹為圖畫,詠為歌詩,實古今太平之風物也”不一樣,并且和范成大所吟唱的“笑聲歌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的觀念也相差很遠。相反,通過農具所表現出來的歷史真相“就好像從綠洲來到荒漠,就好像看到一通被磨光了字跡的殘碑,赤裸裸的田園沒有半點詩意可言”⑥。但更深的意義或許還在于,農具的命運遭際緊緊聯系著中國傳統文明的歷史變遷。農民正是通過手中的農具完成了傳統文明的建造,他們在風風雨雨的年代里日積月累地磨合出了相互體貼乃至融入生命體驗的情感。譬如:農民對自己的使用工具“用的時間一長,體會也就入微起來,镢把的粗細,鋤鉤弧度的大小,鍬把的長短,扁擔的厚薄,都和每個人的身體相對應、相磨合”⑦。千百年的歷史風霜,使文明和農民、農具、土地在不知不覺中融合在一起,由此所沉淀、積聚起來的情感,一直延續到了當代。“幾千年來,被農民們世世代代拿在手上的農具,就是他們的手腳,就是他們的肩和腿,就是從他們心里日復一日生長出來的智慧,干脆說,那些所有的農具根本就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就是人和自然相互剝奪又相互贈與的果實。”⑧
所以,一部中華文明史其實也就是一部農具史,一部由農民、農具和土地共建的農業史。一旦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則土地被征用,農具被閑置,農民被迫離鄉,于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燦爛文明也就不可避免地迅速衰落。早在20世紀上半期,費孝通先生就敏銳地發現:“中國都市的發達似乎并沒有促進鄉村的繁榮。相反的,都市的興起和鄉村的衰落在近百年來像是一件事的兩面。”⑨這一傾向如今似乎更加明顯,“十八年來,中國大陸正在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農村,農民,鄉土,農具等等千年不變的事物,正在所謂現代化、全球化的沖擊下支離破碎、面目全非”⑩。
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農具在當代的命運變遷其實也就成了傳統文明發展的某種寓言。這是古老農具衰落的真實狀況,也可以說是傳統文明衰退的縮影。因此,與其說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是對中國當前“三農”問題的反映和揭
示,毋寧說作家是想通過“農具”表達對中華文明發展前景的深沉憂慮。
二、傳統文明的當前命運
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中的每一篇小說都采用了橫截面的形式,直面當前農村的現實問題,如農村官僚的貪污腐敗、農村文化的保守落后、農村教育的艱難生存、農村旅游的蓬勃發展,等等。作家通過“農具”溝通了當下與歷史的聯系,意在從一個縱向的歷史脈絡中揭示造成農具乃至中國命運的根源。
客觀地說,小說中的每一種農具都基本上失去了它最初的功能。陳有來殺死村長用的是鐮刀,拴住鄭三妹身體自由的是青石碨,了斷自戕用的工具是樵斧,讓大滿致命的工具是桔槔,其他的農具要么如鋤頭和耬車在將來的土地上不再有用武之地,要么像鐵鍬和犁鏵已經成為農村的某種象征而被虛擬。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農具在當代命運的變異?作家對這一問題的追問是在農民與市民、農村與城市、農具與機械化、土地與煤礦等二元對立的敘事中展開的。
在這個相互對立的框架里,后者占據著明顯的道德優勢。換句話說,中國在依靠工業發展經濟的過程中,也同時發展出了工業優于農業的道德判斷。于是,憑借著這一觀念的指引,工業對農業展開了強力的沖擊。譬如在《耬車》中,新煤礦的發現,使縣政府看到了發展地方經濟的可能,但在具體的措施、方案里,卻是以犧牲村莊、農民、土地為代價的。“縣政府、鄉政府已經開過多少次會了,這一代的山底下勘探發現了大煤礦,已經開始修橋、修路,還要修建采煤廠,洗煤廠,焦炭廠,一切都已經決定了,要把偏遠、人少的村子,合并到大村子里去,給煤礦騰地方。”
除了像煤炭公司這樣的代表之外,城市也可以算做是工業的一部分,它不僅在地理位置上和農村對立,而且在觀念上,它已經和工業發展密不可分,從而被農民納入了虛幻的想象之中,成為吸引青年農民離開農村的天堂。《扁擔》中的金堂雖然有著不凡的手藝,可是他卻要去北京打工,原因是“村里一伙人約好了出去打工,都說北京好找活兒,離家又不太遠”。《青石碨》中的鄭三妹一次又一次地逃離茹家坪是因為“她堅信,自己總有一天會轉運,會變成一個有錢的城里人”。城市對農民的吸引使“原來熱熱鬧鬧的一個村子,如今冷落的就像塊荒地……去北京的,去太原的,去臨汾的,去縣城的,實在不行也要去河底鎮、去黑龍關。住不進城里寧愿在城邊上湊合,也不回來住”。
毫無疑問,城市優于農村、工業優于農業的價值觀念已經彌漫于中國大地。但問題是當農民進城之后是否就實現了他們的夢想?工業取代農業之后中國是否就獲得了真正的發展?作家的回答顯然并不樂觀,因為進了城的農民收獲的很有可能是淚水和苦水。以《樵斧》中的了斷為例,他在“青川市被機器切掉了右手的四根半指頭,傷殘后四處流浪,受了無數的折磨,根本討不到公道,又無以為生,就自己決意出家”。他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決不再活在他們那個世道里。”尤其是當“青川地面每年都要有四五千根手指被機器切下來”時,人們怎么能對工業發展作出樂觀的展望呢?顯然,工業文明對農民的損害已經被發展工業的合理化觀念所遮蔽了。至于《桔槔》中大滿的喪命和《扁擔》中金堂的殘疾,恐怕也都和他們對工業的愚昧無知和盲目憧憬不無關系。
在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中,作家的關注點更在于人們對待工業文明和傳統文明的態度以及觀念上。正像嚴搏非談中國近代從西方引進先進思想時所講的那樣,由于中國近代知識界是直接“從自身的社會危機和文化心態出發”去積極主動地獲得包括人生價值在內的西方各種價值,所以,他們對西方文化“本身的內容和價值卻少有理解甚至還不屑于進行討論”,而是把它“直接架構于近代救亡圖存的意識形態之上”。當代人們對現代化的理解和他們有著類似的邏輯結構,由此所帶來的結果,不僅使人們在對中國現代化的研究中夾雜了相當多的利害因素,從而妨礙了對工業本身做進一步深入的復雜性研究,而且反過來也妨礙了對國內現實問題做深一層的歷史化研究。事實上,人們除了認同工業優于農業這樣的“真理”判斷之外,很少能了解工業化本身的豐富內涵。
這樣,片面地發展工業在沖擊了傳統文明之后,不僅沒有換來中華文明的新生,相反,像了斷、金堂等青年農民進城打工的悲慘命運卻將人們帶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當工業不能完全承擔起中華文明崛起的重任時,我們應該怎么辦?
三、重建文明的思想契機
中國傳統文明盡管受到了工業文明強有力的沖擊,但卻仍然頑強地掙扎著,這一點在老一代農民身上體現得很明顯。和青年農民紛紛涌進城市相比,老一代的農民幾乎都宿命般地選擇了留下,和生養他們的土地、農具依依不舍。《殘摩》中的老人在流淚,但“不是因為疼,不是因為毀了家具,不是因為出了這么點事情,是因為難受,是因為親眼看見自己老了,親眼看見自己快要伺候不了這些黃土了。身邊沒有人,漫天漫地的黃土里只有不會說話的黑騾子,只有這盤拉壞了的摩,他就那么坐在大太陽底下,一個人哭”。《鋤》中六安爺的惆悵也是為了土地,“種了一輩子莊稼,鋤地這件事他也做了一輩子。只是眼下這一次有些不一般,六安爺心里知道,這肯定是他最后一次鋤地了,最后一次給百畝園的莊稼鋤地了”。
這種催人淚下的情感在《耬車》中的老福田身上體現得更突出。由于耕種,老福田和孫子牛牛、黃牛花搖搖、耬車以及耕種的土地結下了最深厚的感情。無論是對孫子的疼愛,還是對黃牛的呵護;無論是對耬車傳說的信仰,還是對土地的難舍難分,都是老福田情感最率真的流露。譬如,當老福田想到明年就不能再耕作這片土地時,那種在漫長的歲月中積淀起來的情感勢能凝聚在這樣的圖畫當中:“老福田對著山野抬起有些昏花的老眼,溫暖的目光依依不舍地撫摸著群山……看著孫子稚嫩的后背,老福田覺得有眼淚涌了出來。”這是老福田對土地命運的憂慮,但更是被作者已經升華了的整個中華民族對土地、對傳統文化的眷戀之情。并且由于這種眷戀來源于建立在生產勞動基礎之上的文明的一點一滴的培育和澆灌,以至于在這些情感中竟發現不了絲毫的強力壓迫。
可是,當現代化的進程不顧一切地終結傳統文明時,現代人是否考慮到了民族血液中的情感積淀?在《犁鏵》中,作者含蓄地指出,即使最現代化的高爾夫球場,也離不開最原始的勞動操作——拔草。而寶生熱愛北京也并不因為北京所擁有的現代化特征,反而是因為“在這兒天天都能聽見五人坪的聲音,看見五人坪的人”。傳統文化在人們心里既然積淀得如此深厚,那么采取完全拋棄的方式恐怕并不是最明智的選擇。作者在這里顯然發現了人們被理性主義掩蓋下的非理性沖動,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固守傳統就能成為可能呢?在《犁鏵》中,作者這樣寫寶生的惆悵情緒,那是在一次球場偶然斷電后的感覺:“寶生定定神,再次朝前面仔細打量,他發現那條美麗的瀑布忽然消失了,再聽,身后那些所有熟悉的聲音也消失了。……一切都沒了生氣,整個世界都變得假惺惺的。”這是夢醒時分的真實體驗。既然現代化的發展已經使純粹意義上的傳統文明變成了夢想的存在,那么,這里傳達的意思或許就意味著,如何應對現實生活的挑戰而不是一味地生活在家鄉的幻想中才是當下最重要的選擇。
因此,當現代化的腳步無法阻擋,固守傳統又不再有效時,作者的憂慮便以一種悖論的方式呈現出來:一方面傳統情感勢能使終結傳統在現實層面上無法成為可能;一方面回歸傳統的虛構性卻使走出傳統成為現代人生存的必然。情感與理性的相互纏繞,使追問變得更加困難重重,但其中直面現實的清醒,卻為讀者提供了難得的思想契機。
毋庸置疑,李銳的農具系列小說揭示了許多現實問題,其中所蘊藏的思想含量已經遠遠超出了問題本身。當西方的一切主義都在中國的試驗場里檢驗之后,人們突然發現,中國歷史的書寫只能依靠自己,舍此,別無他法。
日本思想家竹內好在談到日本歷史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歷史并非虛空的時間形式。如果沒有無數為了自我確立而進行的殊死搏斗的瞬間,不僅會失掉自我,而且也將失掉歷史。”魯迅也曾經用“煮肉”來比喻主體形成的過程:一方面,為了生,“我”必須被“煮”,但是被“煮”的這塊肉卻必定是“我”而不是其他人,即使把它煮熟,也仍然可以看到“我”的性質;但是另一方面,這塊肉卻的確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塊肉了。通過“煮”這一過程,“我”變得不再是原來的“我”,卻仍然是和其他人相區別的“我”,只有這個經歷了雙重否定之后的“我”才能成為具有主體的“我”。
所以,當老福田的孫子牛牛為“也不知道去了南柳村還有沒有布谷子叫了”發愁的時候,其實也說出了作家的歷史憂慮:“農具”不僅不能成為人們拋棄的對象,相反,它們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樸實、堅韌的品格或許正是重建中華文明的動力所在。
注釋
①張燈:《“農具系列”引起反響》,《上海文學》2005年第5期。②③⑤⑥⑦⑧⑩李銳:《太平風物:農具系列小說展覽?前言》,三聯書店,2006年。④王堯:《李銳論》,《文學評論》2004年第1期。⑨費孝通:《費孝通文集》(第四卷),群言出版社,1999年,第367頁。嚴搏非:《論新文化運動時期的科學主義思潮》,許紀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181頁。竹內好:《何謂近代》,《近代的超克》,三聯書店,2005年,第183頁。
責任編輯: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