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新中國第一批嬰兒的成長是見證時代災禍的全過程,即便沒有參考架構,我們仍然有理由被認為是思考的一代。
上海美術館舉辦這個名為“青春敘事”的知青畫家油畫邀請展,是紀念所謂“知青運動”的,同時紀念——甚至帶幾分炫耀——我們的青春。
“知青”的意思,是非常時期集體失學的少年?!爸喈嫾摇弊C明了什么?很簡單:沒有學院,繪畫并非不可能。雖然本次展覽的作者幾乎都在“文革”后考入美術學院,但從十六歲到二十五歲之間,也就是今日藝術學生從附中、大學到研究生這一年齡段,他們都在鄉村或農場度過。學畫的來路,其實取非正式的師徒制——在歐洲于18世紀、中國于20世紀出現現代制式的藝術學院之前,傳授繪畫技藝無非靠各種各樣的師徒制。中國古昔的畫院也是師徒制,并非今日學院分科列系那一套。我所謂“非正式”,是在“文革”亂世,嗜畫的少年不可能正式拜師,但我敢說,每個知青畫家少年時代都有一位以至幾位開蒙的恩師,追隨其左右,日后闖蕩江湖,更有緣巴結各省市美術長輩,尋求點撥,獲得提攜,這些長輩或許無名,但都是每位知青畫家終身感念的老師。
此外,一個沒有學院、媒體和藝術批評的年代,知青畫家充任彼此的學生和老師,私心傾慕、私相仿效。青春貴在友誼,習藝的良友尤其珍貴。那十年,繪畫是唯一的快樂、希望,這希望的快樂乃是從知青同類而照見自己:于是拼命畫畫,求上進。知青畫家的“業余性”另是一種珍貴的激勵,失學不要緊,我們服膺領袖的訓導:“干就是學習?!敝嗬L畫的集體模式都一樣:跳過漫長的訓練,直接畫創作,在創作中學會怎樣描摹一張臉、一群人,以及一個荒誕不經而被嚴格指定的革命主題。這樣子學畫,既困難、又容易,我是寧可被繪畫折磨,也不愿領教如今學院的教條:考試、論文、從一年級到四年級……我們不敢說要比此前此后的專科藝術學生畫得更好,怕也并不更差,倘若撞見可畏的后生,我會如阿Q般閃過一念:嗚呼,老夫瞎畫到今朝,亦算不易。
再此外,“文革”之于青年的利用與捉弄,另有一番縱容:權威的職業畫家那時全部被打倒;論資排輩,暫告中止:舞臺忽然空了出來,于是我們被慫恿。你是知青嗎?毫無學歷,會畫幾筆,便直接調到省市機構去畫畫。就這一層,每位知青都對“文革”心存懷念,不是懷念災難,而是亂世僥幸,竟成全了我們的畫筆。
而最初的覺醒者、懷疑者也是知青。新中國第一批嬰兒的成長是見證時代災禍的全過程,即便沒有參考架構,我們仍然有理由被認為是思考的一代。如今在社會學、歷史學、政治與思想領域,有分量有擔當的學者大抵當過知青,知青出身的小說家是80年代新文學的主角,知青畫家的表現似乎稍遜,盡管今日官方美術界與學院主事者,多有知青背景。
所謂知青運動,是社會的隱痛,時代的創傷;多少知青以光榮始而被遺棄終。我們不是革命者,但親歷革命的后果;我們不曾參與建設,但個個目擊背后的代價;過去這些年,無數知青幾乎被草草安頓和打發,此后人到中年晚年,一事無成,既不如上一代標榜革命而創建國家,也不及下一代,能以可度量的各種專業標準躋身國家棟梁。從祖國的花朵、紅色青年,直到回歸蕓蕓草民,其中千分之一,略有所為。每代人大約如此,多數隱沒,個別彰顯,我們,居然只因畫畫而安身立命。后起的青年才俊足以淹沒我們,知青畫家們早已從“文革”的美術舞臺全數退出,現在則逼近退休了——好在繪畫本無所謂退休,是的,我們真有福氣。
(作者系原江西寧都縣黃石公社石子頭大隊插隊上海知青;“青春敘事?知青油畫邀請展”藝委會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