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 夏
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其實孔子并非意在誹謗,君子惡稱人之惡者,上述論斷或許只是抒發他的無奈。君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起碼他說的是作為一個男人和君子——他自我定位的社會角色——的感受,偏頗或許是有的,但如果不許他說,或者說了就被聲討,未必不是一種性別和意識的暴力強權。
當然,孔圣人并非只下結論,他還有分析闡釋:之所以女子和小人難養,是因為“近之則不孫,遠則怨”。意思是說,和他們親近了,他們會沒規矩;疏遠了,又會怨恨。這話起碼在小人的那一半沒有說錯,至于另外一半,就像那句著名的譬喻,如同穿鞋子,只看個人的感受了。
不過,關于女人,圣人只是說了難養,揣摩起那潛伏的意思,難養未必是不養呢。圣人還說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所謂未見,自然也包括了他老人家自己。圣人終歸是圣人,他老人家立論的時候,并不怎么考慮自己的老臉,甚至他并不以此為羞,也只是有些無奈。如果說對待小人,圣人還能夠將自己孤懸起來,潔身自好,實施合理規避,不予豢養的話,女子卻不可以照單辦理。因為拒絕小人只是品行操守方面的執著,只要你足夠堅持原則,撐持一陣子不是沒有可能。可論到女人,卻有些不大方便。男人之于女人,有“人之大欲存焉”——生理方面之需求。生理的沖動或許屬于動物性層面,說不大出口,但卻是最根本的屬性——本性。本性不似品行能長期作假,那樣是會出問題的。
然而,僅僅滿足于生理需要,又不是君子之境界。“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當動物性的生理沖動得到滿足之后——這在相關禮法方面早已做下了妥帖的安排——從容優游下來的君子們,依然要在品行方面對小人之鄰居的女人,實施細節挑剔。這便是文題上說的“指標”。
最著名的女人指標,當然是“四德”了。所謂“德言容功”就是關于女人在德行言談容貌女功方面的四項基本要求。
把德行排在第一,這是典型的君子標準。按照著名的曹大家班昭所制訂的《女誡》之規定,卑弱是女人的第一要義。重要的不是出色,而是平庸下的屈從。所謂“生男如狼,猶恐其旭;生女如鼠,猶恐其虎。”由此推導,則“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
當然,作為品行,曹大家要對四德進行細致的闡釋:“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已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后言,不厭于人,是謂婦言。盥浣塵穢,服飾鮮絮,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專心紡績,不好戲笑,絮齊酒食,以奉賓客,是謂婦功”;闡釋之后曹大家指出,這四項基本要求,是女人的大德行,不可缺失,而做起來又很容易,關鍵是在于存心。
班昭十四歲嫁人,老公曹世叔早卒,寫《女誡》時,她五十四五歲的樣子,是個守寡幾十年的老女人了。盡管她在序言里說,寫《女誡》是“但傷諸女方當適人,而不漸訓誨,不聞婦禮,懼失容他門,取恥宗族”,所以才惆悵寫作本誡,但正如研究者所說,那不過是一種言不由衷的好聽話,她的本意在于為婦女的一生行為,立下她所以為是的準則。如果有好事者從所謂材料出發,以為該誡描繪的正是當時生活的實況,便著了這寡婦的道。
而且,檢討該寡婦的行徑,本傳里說她博學高才,不但替兄長完成《漢書》的八表和《天文志》,還在鄧太后臨朝時期,擔任其老師——即所謂大家(按照小學家所訓,此“大家”之“家”,讀音如姑),經常與聞政事,甚至因為她出入之勤,兒子還被封為關內侯,官至齊相。這樣一位寡婦,在中國的婦女史上絕對是卓爾不群的,如果說她謙恭、卑弱,如果用她所制訂的德不必才明絕異、言不必辯口利辭之類的誡律來比照,無疑是非常出格的。可見,如果嚴格執行該寡婦的誡,基本等于判了無期徒刑。所以,她信誓旦旦的“為之甚易”云云,不過宣傳罷了。平心而論,該誡的主張,很有些守寡積年所導致的變態。
不過,賢惠顧家,容貌俏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外帶一手針線絕活兒,至今依然是上至君子下至小人都無法拒絕的好媳婦,所以曹寡婦的四德,還是很有廣大群眾基礎的。有趣的是四德的排序。德行、言語、容顏、女功,是一個考慮周全的排列。不過,至今未有根本改變,原本基于家庭生活中性別分工——男耕女織——的女功,卻被擱置在末尾,頗有些令人費解。
同樣讓人費解的還有將容顏放在第三。而且依據曹寡婦的條款,婦容的要求,主要在于保持室內清潔、按時洗澡、穿著光鮮等等,并沒有關于身高、三圍等系數標準。然而,越是強調,或者越想壓抑的,其實也正是大家最惦記的。《詩經》里劈頭第一篇就宣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論淑女是結構多么緊密的一個固定詞組,從接受順序而言,窈窕是最先沖擊大家視覺的,等于不由自主地亮出了真誠告白:漂亮才是最讓人招架不住拒絕不得的。
東晉時候在人事部門當干部的許允,娶了一個奇丑的媳婦,許干部拒絕進入洞房。一位來賀喜的朋友勸道:她家既然嫁了丑女給你,必定有其中的道理,你還是去瞧瞧。許干部聽得人勸,只好進去。盡管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見到老婆,許干部依然驚得掉頭就走。丑和美,同樣具有震撼力呢。
新媳婦倒不忸怩慚愧,料定他這一去再無返回的可能,便伸手拽住了逃跑的老公。許干部是早有聲名的才子,質詢道:“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孰料新太座不是省油的燈,馬上回口道:“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干部梗著脖子說:全都具備。太座問:百行里面,以德為首。可郎君好色不好德,怎么敢說全都具備呢?
這一番伶牙俐齒的應對,果然見出些人家將丑女給他做太太的道理。許干部聽了羞慚,從此對太座十分敬重。后來許干部遭到監禁,還是聽了太太的囑咐才免了罪,再后來許干部做了將軍,被上邊尋個由頭殺掉,太太從容不迫面對危難,吩咐兒子如此如此,方逃過滅門之禍。
這樣的故事,的確證明女人的容貌不是旺夫立家的根本。然而,許太太這樣的終究是難得一遇的人才,就算還有無鹽鐘離小姐、梁鴻媳婦孟光以及諸葛孔明夫人等可以歸作一類,可咱凡人娶下的,只是與咱般配的平凡女人,到哪里去修煉這樣的機辯和智慧,又到哪里去運用這樣的機辯和智慧?喜歡丑自然有喜歡的道理,可喜歡不丑卻不需要任何道理。所以,史書言之鑿鑿也無法抑制蕓蕓眾生對美貌的執著追索。
和許干部同時代的一位叫荀粲的,娶了將軍曹洪的漂亮女兒。美貌當前,小茍喜歡得無法無天。老婆冬天發燒,他便光著身子到院子里,快凍僵的時候跑回來抱緊老婆,對其實施物理降溫。然而如此癡情也沒有感動了天,老婆還是病死了。小茍黯然神傷,痛悼不已,過年也相跟著死掉了。一樁如此哀婉動人的故事,居然遭到了當時輿論界的一片嘲諷。小
茍生前一向主張婦人的才智德行不足稱道,只該以色為主。這本是極其男權的主張,但在該主張的指導下,卻譜寫出了那么生死相依的動人篇章,好賺得多少芳心的歆羨和嘆息。
一向都說以色事人,色衰愛弛,想來小茍太太病榻之上,高燒之余,容顏難免憔悴,卻依然贏得了沒有絲毫動搖松懈的愛,令人再次懷疑曹寡婦有關誡條。也可見男人對女人容顏的追索自有道理,而且女人也未必會受傷,甚至還可以雙贏。想想看,圣人在美色面前都能原諒自己,憑誰,又有什么理由去苛求咱們呢。
和四德相對的便是“七出”,就是老公開缺老婆時的七大理由,其實也就是女人的七種缺陷:無子,淫泆,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只要老婆犯了其中之一,老公就可以單方面予以斷絕關系,有關方面理當提供支持。
該順序應該是按照女子缺陷的性質惡劣程度排的,有“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為證。子嗣意義深重,血脈香煙關乎種族延續,家族興旺。而且,從生物學角度而言,動物交配的意義,原本在于繁衍后代。婚姻之存在,也許還有其他意義,但取得合法交配權利從而生育后代,當為其首要和根本。
不過,有關禮法又指出,天子、諸侯之妻無子不出,唯有六出耳。也就是說,最高首長以及高級干部們的老婆,如果犯了位列第一的大過失,依然是可以豁免的。這里面當然有王侯犯法與庶民不得同罪的理念,但其中的真正理由,恐怕還是在于天子、諸侯們的老婆是個開放的龐大體系,當然不止一個。老婆某無子未必老婆某某也無子,廣種應當博收。因此天子、諸侯們的老婆,作為生育工具的基本任務反而有所減輕。如此看來,這些老婆們的存在更具有象征意義。
現代醫學已經證明,有子無子,或者生男生女,并非能由女人全權負責,但在施行“七出”的時代,雖有華佗孫思邈李時珍之類的活神仙,無子的責任還是歸咎于負責具體完成生產工序的女人們。
位居第二的淫泆,當然是指女人放縱自己的性欲望。肉體的放縱,應該包括兩個層面,一是性欲旺盛,一是對法定性對象不忠。后者即令現在,仍多指控為淫泆。所以潘金蓮大嫂盡管被后現代文人推舉為爭取女人權利的先鋒,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尤物,但仍然被廣大人民群眾所不齒。法律對于現代潘金蓮們,也會視其耽于肉體享樂對別人造成傷害性后果的嚴重程度,予以懲處。
有意思的是前者,本來屬于天賦異稟,是從骨子里爆發的原始生命力,但在男權強勢的時代,女人性能力的強大,便是對主導性別的公然挑戰,除了則天皇帝那樣的霸道女主,其他就算高級干部的老婆們也不行,否則連自己的性命家族的性命,都得成為刀俎之間橫陳的魚肉。如此想來,倒是草萊秕糠中掙命的匹夫草民的老婆們比較幸運,休便休了;怕的是還沒容得休,老公便纏綿不起,一命嗚呼,剩下小娘子一個,孤盞寒衾,寂寞難挨,只好幾十個銅錢潑灑出去,黑燈瞎火里摸銅錢耍子,以消磨長夜。
孝順公婆,至今還是社會提倡的傳統美德。但美德所以需要提倡,足見該美德從來就是尋常做不到的難得。婆媳“天敵”該是不爭的事實存在,如果讓“天敵”變成共生乃至依存的關系,不是沒有可能,只是罕見如同遺傳變異。好在,今天的女人可以不理會這種理由支配下的法律訴訟。
口舌,針對的是四大美德第二的婦言。曹大家所謂的婦言,是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后言,不厭于人。這樣的苛刻規范,連資深外交官也未必能夠從容達標,居家過日子的女人拿來律己,的確太過沉重。至于張寬李窄,蜚短流長,傳閑話,挑是非,本是七大姑八大姨們排遣鎮日愁悶的日常功課,擘來當作休棄老婆的口實,著實有些夸張。但相關禮法之解釋以為,以口舌理由驅逐老婆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口舌離間親人。的確,老婆雖然外姓,卻能在與夫君衾枕之間,耳鬢廝磨之際,瓦解原則。由此體味曹寡婦所謂擇辭而說、不道惡語,確實是煞費苦心的金玉良言。
盜竊之惡,人所共知,就算女人為家庭生存計,動了以非正當手段占有他人資產的心思,可再想想一旦敗露,定逃不脫被遺棄的下場,八成也就灰了心,窮難受,被“出”了更難受。如此防患于未然,阻止犯罪于萌芽狀態,絕對是智慧。
都說妒忌的產生,主要根源于妒忌者的愛。悍妒的故事,幾乎和文明一樣源遠流長,仔細檢討起來,恐怕其中的很多不能說是從纏綿愛意生發出來的,而極可能是霸道暴戾的性情所致。
北魏的劉輝娶了皇帝的二姐蘭陵長公主,這位劉駙馬窩邊啃嫩草。把公主的貼身丫環偷偷變身自己的通房丫環,還揣上了身孕。公主因妒而怒,將丫環亂棒打殺,還剖出胎兒把草塞進丫環肚子里,再讓夫君來看裸尸。這樣的悍妒,等同于暴行,看不出絲毫的愛意存焉。
筆記小說里講,晉朝的一位小劉,搖頭尾巴晃的吟頌完七步才子曹植的《洛神賦》,興奮之余,對老婆慨嘆道:若是娶了這樣的女人做老婆,人生就再沒什么遺憾的了。不料這酸瘋話被太太當了真,氣忿不可遏制,第一時間跑到最近的渡口,投水自殺。后來,但凡女人從此過河,必須撕破衣裳抹臟臉蛋,才能渡得過,否則便立馬興風作浪。該渡口因此得以妒婦命名。這位太太性子夠烈,只是那洛神不是丫環,尋常人殺她不得,不得已采取了自絕于夫君的手法,等到和洛神一樣做了鬼神,才展開攻擊性姿態。
史書上記載,劉宋朝的公主們悍妒成風,宋明帝深恨,奈何公主是自家女子,不忍心下手,便拿大臣們的老婆出氣,親自下令賜死了某臣老婆,還命人著《妒婦記》,以儆效尤。前賢說,害賢為嫉,害色為妒,將妒忌上升到謀害賢良的路線高度,足見“妒”之罪大惡極。
女人的妒忌還被斥為后嗣衰微甚至斷絕的重要原因。夫家渴望人丁興旺,生育機器自然多多益善,若夫人善妒,不許納妾,孕育子孫后代的地方少,就不能保證子子孫孫無窮匱也,將其列入“七出”。之條,再正確不過。
位列“七出”最末的惡疾,原理同第一的無子,根本原因在于影響種族延續和優化。作為生產工具的老婆,如果不具備宜男的基本要素,其存在意義必然大打折扣。
七出之外,另有“三不去”,展現禮教其實也有人情處,譬如《公羊傳·莊公二十有七年》注釋曰:“嘗更三年喪不去,不忘恩也;賤娶貴不去,不背德也;有所受無所歸不去,不窮窮也。”
曾為公婆守過三年喪的媳婦不能休棄,好不容易熬出頭呀。貧賤時候的糟糠,富貴后不能休棄,再娶小的另作別論。無家可歸的老婆不能休棄,上天有好生之德。如此看來,規避遺棄的法門可以有兩個:取法乎上,則是循規蹈矩地遵照曹寡婦制訂的四大戒律,杜絕犯規,起碼讓休棄無法得逞;取法乎下,則務必將自己劃人三不去之范疇,以德治德,從而立于不敗之地。然三年的熱喪,不是個輕松好受的差事;期望老公富貴之后依然嚴格要求自己,很不牢靠;似乎只有讓自己的娘家成為絕戶,方能成為因為沒有退路而不能被休棄討厭鬼。
三不去之后,還有所謂五不娶:喪婦長女不娶,無教戒也;世有惡疾不娶,棄于天也;世有刑人不娶,棄于人也;亂家女不娶,類不正也;逆家女不娶,廢人倫也。
這紀律卻有些道理,譬如亂家女逆家女的不能娶,防微杜漸門當戶對馬虎不得。但寡婦家的長女不能娶,先就是對天下寡婦含辛茹苦持志守節的侮辱和否定,而且有數據顯示,長女往往識大體早當家,正該是做媳婦的首選才是,卻被歸入有人生無人教的行列,實乃大謬。前邊提到的曹寡婦,恁般了得,恁般富貴,難道她家的大閨女也缺管教娶不得?
當然,喪婦一詞。可以有不同解釋,稱寡婦也可,男人斷弦也可。所謂無教戒,父親果然養不教,女兒的訓導由娘親負擔也正常不過,所以《女誡》才由曹大家來主持。可是,真要是當爹的斷了弦索,有了填房續弦,而晚娘的拳頭又是狼牙棒一般的重武器,則不論長女與否,怙恃全失也未可知呢。
所謂刑人,就是遭到刑事懲罰的人,內中最著名的,有位司馬遷,自稱刑余之人,算得上是正宗的棄于人者,他家的后代,正在不娶之列,可想來爭做他外家的,未必沒有。世有惡疾不娶,正和七出的結末呼應,而且闡釋得十分君子,不提祖宗香煙,而偏說是棄于天,天都不要,正所謂天譴,不娶,便是順應天意,否則,悖天不祥啊。
“四德”“七出”當然是性別歧視,是傳統社會男性壓迫婦女的工具,但是,只要看看曹大家如此這般認真起勁地操作這些條款指標,就得讓當今以現代某種分析方法聲稱古代婦女也有反抗壓迫的自覺的女權主義者沮喪。因為“四德”“七出”未必不反映當時婦女自己的追求。換言之,“四德”“七出”不是簡單的性別歧視,而是中國傳統社會的男性和女性共謀的產物,背后有社會學的因素存在。
(本文編輯:李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