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歌

謝南陳

塞外的風，如刀般刮著他的臉，鐫刻出一副雕塑般的容顏。他說他要回中原，那里有他想念的人。

有人冷笑一聲說：“你，還有臉回去?”

他明亮的眼眸黯淡下來，手指微微地顫抖著。

那一年，那個著緋衣的女子，嬌羞地笑著，將手放入他的手中，沒有任何遲疑。

那一年的他，青衣似風，眉眼間夾雜著冷冷的犀利。唯獨在緋衣女子跟前，他隱去了那一份犀利，一笑醉春風。

英雄，美人，江湖。

他啞著嗓子說：“沒臉，但有心。”

他確實是沒臉見她了，他的臉早在多年前就被毀了，他怎能要求她還認得他?他只是想回去，靜靜地待在她身邊，只要能看著她，足矣。

殘陽，似血。

白衣，似雪。

青苔路旁的那棵歪脖子老樹依舊佇立在那里。那一年落在她黑發上的落葉明確早已淹沒在塵埃里。

記憶中，她不曾對他許下過諾言，僅是用索白的手指在那一支蕭上畫著圈，一次又一次。而今，蕭依舊在他手中，他卻只能在心里畫著她的身影，一次又一次。

他坐在殘陽里，細數著那些消失在夏日拐角處的光陰……

傳說，江南以南，有一支叫離歌的蕭。

摯友分別，好折柳相送，吹一曲《送別》，令人動容。而江南以南，有一居士，無名，吹一無名曲，定力好者潸然淚下，善感者則會泣至昏厥，后來眾人謂此無名曲為《離歌》。

也有人說，離歌是無名居士的名。而是否真有人這樣喚過他，無人知曉。居士不喜言談，眉間有冷冷的犀利，一身青衣，兩袖清風。

他喜歡看著自己的手，掌心朝上，細數掌心的紋路。那一雙手修長有力，并沒有特別之處，僅因為那是他自己的手，掌握自己命運的手，所以他喜歡看，看自己的命運何去何從。

著緋衣的女子習慣地站在自家藥行的門口，看著大街上的人像魚一樣忙碌地穿梭著。那一件緋紅色的衣裳，在色調暗淡的人群前，顯得明艷而動人。

住在這條街上的人，喜歡素淡的色調，因此布行里幾乎找不到鮮艷顏色的布匹。緋衣女子立在門口，引來無數路人的注目與回眸。

林伯手里端著一只碗小心翼翼地從屋出來，生怕碗里的藥濺灑出來。緋衣女子淺淺地笑著，從林伯粗糙而溫暖的手中接過冒著熱氣的碗，輕輕地吹著，喝盡。

緋衣女子盤著腿，坐在青苔路旁的石頭上，問：“別人說你是江湖的傳說，是嗎?”

他輕輕揚起眉梢，望著湖面上兩只鳧水的鴨子，笑而不語。

緋衣女子低下頭，把玩著腳邊橫生的雜草。她不知，他在看她，眼底滿是溫柔的光。

她一揚手，將他腰間的簫搶過去。他手腕一轉，簫回到了他腰間。他低沉干凈的聲音在她頭頂滑過：“它今天不太安分，改日給你玩?！?/p>

緋衣女子嘀咕：“借口，簫就是簫，又不是小狗，哪里會不安分?！?/p>

他假裝沒聽到，忍住笑。緋衣女子仿佛感覺到了他的笑，羞惱地要打他，他順勢輕握住她的手，凝視她的眼眸說：“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傳說?！?/p>

緋衣女子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臉上浮上一抹緋紅。她嬌羞地笑著，將另一只手也放入他的手中。她想起母親說，牽手是一輩子的事情

當他朝著戰場進發時，緋衣女子才知道他不只屬于她一個人。緋衣女子說：“如果你死了，記得讓人帶信給我，我好把你忘了找戶好人家。”然后，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

冷風涼露，到處都充斥著一種叫人心疼的美麗。奔涌的生命，是一條河的長度，是所有的黑夜加上白天。他幾乎失去了一切，包括那張讓緋衣女子留戀的臉。唯一不變的，是他那顆愛她的心。

有人告訴他，忘記過去的一切，便可以重新開始。他搖搖頭，拒絕了。

走過的路，可以回去，即使沒有腳印，也可以看見北極星。而生命的長河里，走過的路，卻永遠回不去，因為流逝的歲月已將光陰的指明燈一并帶走。

他只想回到那個小橋流水的地方，即使他已不再是原來的他，即使她已不認得他，即使她也許已經不在了……

月光朦朧，依稀有偉岸的背影如未系之舟，漂泊于夜色中。是故鄉的夜歸人，還是那昏黃的燈火?

緋衣女子驚覺，她聽到久違的《離歌》從不遠處傳來。她起身披上衣裳，用頭抵著窗欞向外張望。她想，記住一個人可以有很多種方式：氣味、輪廓或是聲音。這一切讓彼此即使隔著幾十年的時光也能在剎那間相認。雖然，她看不見了。

她循著縹緲的簫聲，磕碰前行。那雙蒼白的手，成了她的眼睛。月光蒼茫地傾瀉下來，在她身后拖出長長的銀色裙袂。

簫聲驟停，驚艷于她的美，驚訝于她的言。緋衣女子淡淡地笑著，說：“你回來了?？上?，我看不見了?！彼朗撬?，那個曾經說她是他的傳說的青衣男子。

他顫抖著手將簫輕輕地放入她的手中。她沿著簫身，用手指在那一支簫上畫著圈，一次又一次，像過去一樣。

她知道，他回來了。他知道，他回來了。他們說，牽手是一輩子的事情。

有一種愛，叫做淡淡一笑。

即使韶華逝去，即使容顏蒼老。

許多許多年后，有人說起那個夜晚，一個青衣男子牽著一位緋衣女子漫步走向遠方……

那一刻，很美。

很多人以為離歌是一首歌。

很多人以為離歌是一支簫。

卻很少有人知道，其實，離歌也是一把劍，一把屬于一個名叫離歌的男子珍藏的能吹奏一曲《離歌》的一支名叫離歌的簫中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