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大強
摘 要:唐代中晚期,在洛陽形成了一個以白居易為中心、以致仕及分司官員為主體的專寫閑適生活的詩人群體。他們退罷洛陽,不復關心時政,悠閑于山水園林,沉溺于聲色宴飲,耽玩于彼此的交游,關注個體生命的適意。洛陽閑適文人詩酒唱和在文學史上被傳為佳話,對當時及后來的文人學士的人生態度和詩學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
關鍵詞:中晚唐;洛陽詩壇;文人唱和;白居易;閑適詩人群
中圖分類號:I206.2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5—0234—03
洛陽是唐代都城長安的陪都,被稱為東都、神都,有著重要的地域優勢,在政治、經濟、文化、交通等方面僅次于長安。洛陽又是華夏文明的重要發祥地,夏、商、周、東漢、曹魏、西晉、北魏等朝代在這里建都。這里不僅長期保有神秘的文化元典,河圖洛書的政治理想使該地域成為政治文化圣地;而且也是一個名利淵藪的繁華之地,“故來利與名,俱在洛陽城”(于鄴《過洛陽城》),士人多愿聚集于此。
有唐一代的文人學士們尤其是文學大家,基本上都與洛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像陳子昂、王維、李白、杜甫、白居易、元結、元稹、孟郊、劉禹錫、李賀、李商隱等,他們或在這里漫游,或在這里任職、或在這里暫居(有的甚至長期居住),他們詩酒唱和,縱情山水聲色,演繹了許多文壇佳話。據筆者統計,僅河南籍作家中,主要集中在洛陽者,占其總數的1/3強,可見洛陽是一個最為重要的文化圈。尤其是在中晚唐時期形成的以白居易為中心的洛陽閑適文人唱和集團,對當時及后來的文人學士的人生態度和詩學觀念產生了重要影響。
一、中晚唐時期洛陽閑適文人唱和群體
(一)洛陽特殊的政治因素與文人唱和
唐朝廷在洛陽特設一套與中央相似的常制性的行政機構即留守和分司。留守是最高行政長官,主要負責東都的訓兵守境、巡內、拜表行香、實施教化、維護治安、修葺宮室城闕、發展經濟、主管兵民財政等。唐朝前期有皇帝親信大臣或李唐宗室充任或由宰相和尚書省六部尚書遷入或兼領,地位寵重。安史之亂后,東都留守雖主要由尚書省六部尚書充任,但這時尚書省的地位已衰落,調任東都留守常有被貶逐之意,成為朝廷安置失勢者的官位,是一個優容、養老、位尊、職閑的官職。分司是留守所轄官員,有太子賓客分司、太子少傅分司、太子少保分司、著作郎分司等,都屬典型的閑職。在分司生活中,例行的公事似乎只有行香拜表。
留守、分司作為唐代東都洛陽一種獨特的職官設置,有著極其鮮明的閑散特點,它影響著大量官僚文人的心態及生活方式,進而影響文人的文事活動及詩歌創作,使得這一時期洛陽詩壇呈現出獨有的風貌,頻繁的文酒、游歷活動,耽玩于園林山水,詩作中表現閑適、狂放之趣等特點。留守、分司官員多為罷免失意或退閑人員,這種閑適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悠閑,而是經歷了官場風波之后的閑適,所以,詩作中表現出的逍遙與適意有著更深層次的內涵底蘊。
文人唱和是一種傳統,也是文人學士的高雅之舉。唱和是唐代詩人創作的重要形式之一,據陳尚君《唐人編選詩歌總集敘錄》,唐人唱和總集達46部①。唐代洛陽文人唱和由來已久,而且持續不斷。例如,武則天時陳子昂與暉上人相唱和,元和年間韓愈在洛陽為官期間,與孟郊、皇甫湜、李賀、劉叉、盧仝、賈島之間互相唱和。唐大和初至大中初的洛陽詩壇形成了以白居易為中心,諸留守、分司、致仕官員等相互酬唱的,以老人和閑官為主體的閑適詩人群。
(二)以白居易為中心的閑適文人唱和群體
白居易于文宗大和三年(829)到洛陽,至武宗會昌六年(846)病逝于洛陽,生命的最后十七八年基本上是在洛陽度過的。居洛京期間,白居易與劉禹錫、裴度、李德裕、牛僧孺、令狐楚、李紳、姚合、舒元輿、李宗閔、皇甫曙、崔玄亮等唱和不斷,形成以東都洛陽為基地、以致仕及分司官員為主體的專寫閑適生活的詩人群體②。在這一群體主要成員中,白居易在洛陽任職時間最長,裴度曾兩次任東都留守,劉禹錫晚年大部分時光在洛陽任上度過,牛僧孺三次任職于洛陽。
白居易以其長時間生活于洛陽以及廣泛的交往關系,成為中晚唐洛陽文人生活的中心人物,來洛陽的人物絕大多數都與白居易有交往。從白居易在洛陽與人交往詩可知,與白居易交往的人物身份除僧人、道人外,其他基本上可以分為官員、閑居者、過客幾種類型。其中官員包括東都留守令狐楚、裴度、牛僧孺、王起、李程等,分司有皇甫鏞、舒元輿、李紳、崔玄亮、皇甫曙、李仍叔、吳士矩、劉禹錫、白中敏、吉皎、牛僧孺、王彥威等,河南尹馮宿、韋弘景、李紳、李玨、盧貞,河南少尹尉遲汾、馮定、皇甫曙、李道樞,河南府錄事參軍鄭俞、洛陽令南卓等;閑居者如崔玄亮、皇甫曙、吉皎、李仍叔、胡杲、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等,過客徐凝等。由于人物居洛情形的變化,所以同一人物有時會具有幾種身份③。
與都城長安相比,洛陽自然氣候溫暖、政治氣候溫和、生活節奏平緩、交通便利、市井繁華,是當時許多分司和致仕官員非常喜愛的休閑養老之地。他們職高位冷、俸祿優厚、學深趣雅。詩、酒、自然山水是洛陽文人交游的主要方式和媒介,游賞山水,宴集飲酒,作詩送別,成為他們生活的常態。劉禹錫與白居易之間的唱和最為頻繁、也最為持久。從元和五年(810)起,兩人就開始詩歌唱和,在揚州、蘇州、長安、汝州等地唱和不斷,在洛陽劉、白詩歌創作最多、也最為活躍,僅兩人之間的唱和詩就各有40多首,所以白居易在《醉吟先生傳》中稱“彭城劉夢得為詩友”。后來劉、白完成了彼此唱和詩集的編輯工作,即《劉白唱和集》五卷。裴度一生三朝為相,兩度任職東都留守,雖形貌不揚,但風采生動,品性堅定,向以禮賢下士為世人所敬重。裴度自然而然就成為洛陽閑散文人的交往中心,正如《舊唐書·裴度傳》所言:“視事之隙,與詩人白居易、劉禹錫酣飲終日,高歌放言,以詩酒琴書自樂,當時名士皆從之游。”白居易主持的“香山會”、裴度主持的“春明會”在當時盛極一時。唐代洛陽文壇最大的一次文酒盛會活動是開成二年(837)三月三日上巳節的洛濱祓禊會。由河南尹李玨發起,裴度召集,劉禹錫、白居易等15人參加。白居易在《三月三日祓禊洛濱并序》中這樣記述:“合宴于舟中,由斗亭歷魏堤,抵津橋,登臨溯沿。自晨及暮,簪組交映,歌笑間發。前水嬉而后妓樂,左筆硯而右壺觴。望之若仙,觀者如堵,盡風光之賞,極游泛之娛,美景良辰,賞心樂事,盡得于今日矣。若不記錄,謂洛無人,裴公首賦一章,鏗然玉震,顧謂四座繼而和之。”他們游宴唱和作品被編入三個集會總集中,即《汝洛集》、《洛中集》、《洛下游賞宴集》。
中晚唐洛陽詩酒文會活動盛極,這不僅因為白居易、劉禹錫、裴度等人對洛陽士子文人有著巨大的吸引力,而且也因為他們居住環境的便利。洛陽不僅人文景觀豐富,而且園林眾多,園林文化傳統歷史悠久,東漢以來,洛陽園林即為全國之最,“洛陽相望盡園林”(宋·司馬光《看花四絕句》)。唐代中晚期在洛陽任職或致仕的這些官僚文人們大多數建有園林。因職務的閑散,無公務在身,他們就以園林別業為主要棲息地。園林成為他們生活、交游的主要場所,也成為中隱者詩意的棲息地。如白居易的履道池臺是白居易晚年活動的主要場所,既包括群體的雅集聚會如七老會、九老會或與一二好友促膝對酌,又包括個體的泛舟池上、獨酌小灘、獨酌獨飲、修道習禪、靜觀獨賞等。在白居易的履道池臺詩作中,詩人自我形象十分鮮明,行住坐臥皆閑適隨性。園林中詩人身體與精神的自在安適,反映了中唐以后文人們精神需求的變化,他們追求自得的人生,以山水園林作為精神的隱逸之所。這些在洛陽留司任的官僚文人們,在園林別業中實現著閑適自在的人生④。
(三)以白居易為中心的閑適文人群體創作傾向
白居易在居洛陽的十七八年里,與諸留守、分司、致仕官員及文人僧道過往唱和極為頻繁,實際上形成了一個以老人和閑官為主體的閑適詩人群,雖然這一詩人群其他成員處于變動中,但大多數人居洛時的生活情趣和創作傾向都受到白居易中隱思想的一定影響。大和三年(829)白居易在《中隱》一詩中提出“中隱”說:“大隱住朝市,小隱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囂喧。不如作中隱,隱在留司官。似出復似處,非忙亦非閑。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終歲無公事,隨月有俸錢。……唯此中隱士,致身吉且安。窮通與豐約,正在四者間”。“中隱”是詩人歷經人世滄桑、宦海沉浮之后得出的人生哲學,它包含了地點的取舍、利益的權衡,它保證詩人既能享受到世俗生活的好處,又能避免世俗紛爭帶來的麻煩,對現實保持了不即不離的態度。“中隱”既保證了士人對世俗生活的需要,避免了小隱的冷落和清貧,還避免了朝隱的政治兇險,似乎是一種兩全其美的做法。中隱之士雖然保持了隱逸的外表,但并沒與朝廷仕途、社會政治握手言別,實際上在其價值觀的天平上,個人的價值已超越了社會價值,從傳統的臣僚“委質”事君走向愛重自我。白居易的中隱觀在東都閑適詩人群中被廣泛地認同和追隨。劉禹錫看到白居易歸隱洛陽后的閑適生活后,多次表達他將追隨歸洛的想法。開成元年(836),劉禹錫終于如愿分司東都,他在《自左馮歸洛下酬樂天兼呈裴令公》詩中明確表白了自己“追少傅”的選擇,并預期洛陽詩酒文會的無窮樂趣。已在洛陽的朋友們對劉禹錫的到來非常歡迎,裴度和白居易為他接風洗塵,三人席上聯句,其樂融融。一部分官僚文人對于“中隱”思想的認同與實踐,正反映了中晚唐士大夫在社會充滿危機、沒有安全感的情況下,他們不再執著于兼濟天下,而是想出了一條自我保護、自我適意的最佳途徑。
好佛親禪是東都文人群體的一個共同傾向。重要的東都詩人,如白居易、劉禹錫、裴度、牛僧孺、李紳、崔玄亮等都有好佛親禪的傾向。中晚唐時期,正是禪宗中的馬祖道一“洪州禪”興盛的時期,洪州宗教義受到牛頭宗重要影響。他們都與洪州宗或牛頭宗有一定的聯系。劉禹錫長期生活在洪州宗和牛頭宗活躍的江南地區,自稱“予事佛而佞”,少年時期就與詩僧皎然和靈澈學詩,后為惠能和乘廣等撰寫碑銘等,還與神會四傳弟子宗密過往,并介紹其認識白居易,又為牛頭始祖法融撰塔記。牛僧孺鎮武昌時,仰重馬祖弟子無等,親往問法,并特為奏題其院曰“大寂”。裴度執弟子禮于徑山法欽,李紳曾得法于徑山,崔玄亮則為徑山撰碑,可見三人深探牛頭宗⑤。白居易與佛法禪宗更是結下了不解之緣,從青年時代起就禮佛、敬僧、讀經、參禪,他還與僧人有各種交往,他師傅是唐禪宗高僧佛光如滿和尚。他曾于香山結香火社,建立草堂于廬山遺愛寺,與湊、滿、朗、晦四禪師交友。特別是晚年居洛陽時,“除卻青衫外,其余便是僧”(《山居》),他經常拜謁禪宗大師,移書棲身寺廟,棲心于佛道之中尋求精神的解脫。
俗樂思潮在東都閑適文人群體中頗有市場,而且廣為追捧。由于身份、地位、經歷和社會習俗,他們形成了追求消遣享樂、空寂閑適的生活態度和詩酒放狂、聲色歌舞的生活實踐。白居易晚年自號“醉吟先生”,在《贈夢得》中云:“聞道洛城人盡怪,呼為劉白二狂翁。”白居易在《夜宴醉后留獻裴侍中》描寫了游宴歌樂的場景:“九燭臺前十二姝,主人留醉任歡娛。翩翻舞袖雙飛蝶,宛轉歌聲一索珠。坐久欲醒還酩酊,夜深初散又踟躕。南山賓客東山妓,此會人間曾有無。”劉禹錫在《酬樂天請裴令公開春嘉宴》中云:“弦管常調客常滿,但逢花處即開樽。”劉禹錫寫牛僧孺激流勇退、抽身官場后的縱情狂樂:“追呼故舊連霄飲,直到天明興未闌。”牛僧孺戲贈劉禹錫:“休論世上升沉事,且斗樽前見在身。”
他們不僅詩酒放狂,而且迷戀聲色歌舞。白居易履道里宅中,蓄有“臧獲之習管、磬、弦歌者指百”之伎樂。牛僧孺家“歌舞之妓頗多”,有“金釵十二行”。白居易在《與牛家妓樂雨夜合宴》詩中形象地描繪了當時的生活場景:“玉管清弦聲旖旎,翠釵紅袖坐參差。兩家合奏洞房夜,八月連陰秋雨時。歌臉有情凝睇久,舞腰無力轉裙遲。人間歡樂無過此,上界西方即不知。”在歡樂的宴會上,白、牛兩家妓樂合奏,管弦旖旎,佳人匯聚,歌舞有情,舞腰無力,充滿感官刺激。白居易這種崇尚俗樂的作風加劇了東都文人沉迷聲色的風氣,甚至當時被稱為正人君子的裴度也對宴飲歌妓留戀不已。
二、洛陽閑適文人唱和集團創作的意義
唐代中晚期洛陽閑適文人唱和集團是在特殊的歷史背景和政治環境下形成的,直接推動著當時詩歌創作。白居易、劉禹錫等人在洛陽的創作開拓了詩的題材疆域,成為宋代日常性詩歌的先導。宋代詩歌以俗為雅,講究理趣的白話傾向明顯是受到白居易等人的影響。白居易等人的“流麗曠達”的閑適詩對詞的發展也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從文人生活而言,白居易居洛期間提出了“進不趨要路,退不入深山”的新“中隱”模式,對當時中唐士人產生了很大影響。作為一種能在入世與出世進退裕如的人生哲學和生活方式,“中隱”巧妙地平衡了“大隱”與“小隱”、貴與賤、喧囂與冷落、憂患與凍餒的矛盾,超越二者之上圓滑地調控著仕宦經濟與個體獨立人格間的對立沖突,既是基于“小隱”、“大隱”觀念上的揚棄與超越,也是對漢魏以來文人隱逸行為重新審視后自我調適的結果。中隱的處世法則和生活哲學對后世文人士大夫特別是宋人的出處進退產生了深遠影響。蘇軾在《醉白堂記》中對白居易欽慕不已。南宋羅大經云:“本朝士大夫多慕樂天,東坡尤甚。”⑥還有像龔宗元、王紳、徐得之等宋代官員建“中隱堂”、“閑軒”等,由此可見中隱思想在宋代的士大夫中已經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心態和生活實踐。
但洛陽文人唱和集團是由一批官僚文人組成的,且大多數為曾在仕途上做出成就的老年人,他們退罷洛陽,不復關心時政,而是悠閑于山水園林,沉溺于聲色宴飲,耽玩于彼此的交游,關注于個體生命的適意。以白居易為代表的詩歌創作放棄了前期“新樂府”中“為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精神,不再為時事而憂嘆,不再有抑郁、落拓、苦悶之音,而是充滿游宴、園林等閑適、狂放之趣,或虛靜的禪趣,獨處時的寂寞,其詩歌中對表現社會責任的傳統儒家詩教之美和兼濟天下的人文精神的失落,顯示著唐詩在走下坡路⑦。同時中隱思想是一種在其位不謀其政、為個人慮的消極行為,它消磨了士大夫為民請命、兼濟天下的儒家進取精神。洛陽閑適文人唱和集團在文學史上也構成了一道亮麗的風景,并傳為佳話,為唐代文學的繁榮作出了貢獻。
注釋
①陳尚君:《唐代文學叢考》,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203—215頁。
②余恕誠:《唐詩風貌》,安徽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21頁。
③④⑦趙建梅:《唐大和初至大中處的洛陽詩壇——以晚年白居易為中心》,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論文,2002—12—04,第56、54、117頁。
⑤賈晉華:《唐代集會總集與詩人群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34頁。
⑥羅大經:《鶴林玉露》丙編卷三,中華書局,1997。
責任編輯:一 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