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飛
摘 要:“五四”前后,周作人在打破“隔膜”的精神條件上進行了深入思考。在他看來 ,要實現(xiàn)理想的人間生活,首先要做到的是“改良人類的關(guān)系”,打破彼此間的精神隔膜,直到相互理解。要實現(xiàn)這一點,每個人在精神上要發(fā)生根本改變,要完全接受人道主義的真理,在感情上發(fā)生轉(zhuǎn)變,徹底改變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培養(yǎng)出“愛與理解”的能力和對其他個體精神的感受能力。這些思考,對當時思想界和文學界都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
關(guān)鍵詞:周作人;理性;情感;精神能力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0751(2008)05—0247—05
“五四”前后,周作人在世界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思潮影響下,對現(xiàn)代人道主義觀念在諸多方面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貢獻。在社會觀方面,周作人在“人間本位主義”①的現(xiàn)世生存觀與“大人類主義”②的現(xiàn)代人類意識基礎(chǔ)上,提出了實現(xiàn)理想的人間生活的重大命題。在他看來,要實現(xiàn)理想的人間生活,首先要做到的“便是改良人類的關(guān)系”③,即使人們打破彼此之間厚重的精神隔膜④,達到“人類互相理解”⑤。而要實現(xiàn)這一要求,其首要的前提條件,就是每個人在精神上發(fā)生根本的改變,即在理性上完全接受人道主義的真理,并在感情上發(fā)生轉(zhuǎn)變,而且還要徹底改變?nèi)藗兟槟镜木駹顟B(tài),培養(yǎng)出“愛與理解”和對其他個體精神的“感受性”等精神能力。應(yīng)該說周作人對打破“隔膜”的精神條件的理論思考,對當時的思想界、文學界都有深刻影響。
在周作人看來,要達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溝通、理解,首先就要做到使人們對人道主義觀念所肯定的人間理想關(guān)系、合理生活的“真理”有所覺悟。
1919年7月周作人訪問了日向等處的新村本部與支部,在《訪日本新村記》中他自述在新村中親自體驗到了和諧的人間關(guān)系,他從這次親身體驗出發(fā),充分肯定地說,“不但本懷好意的人群……即使在種種意義的敵對間,倘能互相知識,知道同是住在各地的人類的一部分,各有人間的好處與短處,也未嘗不可諒解,省去許多無謂的罪惡與災(zāi)禍”,⑥他所謂的這種相互“知識”,包含著以下幾方面的內(nèi)容:
其一,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這樣強調(diào),“改良人類的關(guān)系。彼此都是人類,卻又各是人類的一個。所以須營一種利己而又利他,利他即是利己的生活”⑦,即人們首先應(yīng)該了解的,是“大人類主義”中的人類意識與個人觀——即人人都是作為“唯一者所有”⑧的“人類中的一員⑨”,人與人之間應(yīng)該共存互助,平和地生活。⑩
其二,人們應(yīng)該認識到,在物質(zhì)生活中人類各成員在權(quán)利義務(wù)上的平等——“人類的平等,只能各以人的資格而平等,在權(quán)利義務(wù)上而平等(11)”,不能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別人的勞動、生存之上,每個人都應(yīng)該負起個人對于人類的義務(wù),為人類、為其他人而勞動。(12)
其三,人們應(yīng)該了解人的本質(zhì),以及建于其上的人的道德生活,即周作人在《人的文學》中所論述的:“人類正當生活,便是這靈肉一致的生活。所謂從動物進化的人,也便是指這靈肉—致的人”,“關(guān)于道德的生活,應(yīng)該以愛智信勇四事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襲的禮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實的幸福生活”。(13)
周作人強調(diào)“這些事,非真心的懂得不可”(14),在他看來,每個人都在理性的“知”的層面上意識到這種人間生活的真理與人的合理關(guān)系的狀況,是精神隔膜打破、走向共同的諧和生活的重要的一步,正如他引述的Bahuallah所說,“一切和合的根本,在于相知”(15)。應(yīng)該說,新村所作的實踐就是要做出一個理想生活的樣板,讓人們親眼看到處于正當人間關(guān)系中的人們的幸福,借以促進人們對人間正當關(guān)系、理想生活的“知”的覺醒。(16)
不過,在周作人看來,每個人醒悟之后,并不一定就能夠走向理想生活的實踐,那么如何能使這些真理真正落實于實踐呢?他著重強調(diào)了兩點:
第一,他在《點滴·序言》中明確指出:“真正的文學能夠傳染人的感情,他固然能將人道主義的思想傳給我們,也能將我們的主見思想,從理性移到感情這方面,在我們的心的上面,刻下一個深的印文,為從思想轉(zhuǎn)到事實的樞紐……”(17)這就是說僅僅在“知”的層面的覺悟,還并不能“轉(zhuǎn)到事實”,必須在感情上發(fā)生真正的完全的改變,人道主義的理論才會真正化作了個人的信仰,也才能夠轉(zhuǎn)化為行動。
第二,現(xiàn)在不正當?shù)娜碎g生活,造成了普遍存在的麻木的精神狀態(tài),如果要喚起這些人們改造生活的決心,培養(yǎng)其“愛與理解”以及對其他個體精神的“感受性”等精神能力的工作就變得至為關(guān)鍵。
實際上,早在20世紀初,魯迅就把人間隔離的主要原因深刻地歸結(jié)為缺乏誠和愛,這當然也是周氏兄弟的共同看法,周作人經(jīng)常用安得列夫的一段話表達這一認識,即“我們的不幸,便是在大家對于別人的心靈、生命、苦痛、習慣、意向、愿望都很少理解,而且?guī)子谌珶o”(18),在他們看來,人與人之間“幾于全無”理解造成了每個人對于他人的存在、苦痛等毫不在意、完全麻木。這里周作人所說的理解,是具體的有血有肉的個體對其他個體的切身的、感同身受的體察與情感共振。當然在他們看來,缺乏誠和愛,還有另一方面的含義,即在現(xiàn)在的社會狀況下,每個人的精神實際上都已處在極其麻木的非正常狀態(tài),失去了對他人及萬物的敏感性、同情心、還有愛,只是局限在自己的“禁錮著的利己”(19)當中,而這是一種一定要損害別人的純粹的惡性的利己。這種心理的進一步惡化,就會從精神的麻木變?yōu)榫竦摹皻埧嵝浴保匆环N對其他人遭受的痛苦加以“賞玩”的“變態(tài)的殘忍的心理”(20)。在人們的實際生活中,人與人之間“幾于全無”理解與精神麻木,這兩個方面互為因果、相互促動,使每個人在自己封閉的精神與生活中被禁錮得愈加嚴重,人間的關(guān)系也變得越來越隔膜。
基于對人們精神現(xiàn)狀的判斷,周作人著重強調(diào)了對“愛與理解”以及精神的敏感性這兩種彼此緊密相關(guān)的精神能力的培養(yǎng)問題,認為是打破人間精神隔膜的關(guān)鍵。他在《英國詩人勃來克的思想》中借重勃來克的思考對這一問題做出了分析與解答:
在勃來克看來,人類最切要的性質(zhì)……是在愛與理解。他說,“人被許可入天國去……因為他們能培養(yǎng)他們的理解的緣故。”理解是愛的三分;但因了想象,我們才能理解。理解的缺乏,便是世上一切兇惡與私利的根本。勃來克用力的說,非等到我們能與一切生物同感,能與他人的哀樂相感應(yīng),同自己的一樣,我們的想象終是遲鈍而不完全。
……
我們?nèi)绱烁杏X時,我們自然要出去救助了;這并非因被義務(wù)或宗教或理性所迫促,只因愚弱者的叫聲十分傷我們的心,我們不能不響應(yīng)了。只要培養(yǎng)愛與理解,一切便自然順著而來了。(21)
從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勃來克思考這一問題的邏輯思路雖然源自其神秘主義哲學思辨,但他所關(guān)注的問題及思考的出發(fā)點實際上是人間之事,即如何打破人間的隔膜。一旦剝?nèi)テ渌伎嫉纳衩刂髁x外衣,關(guān)于感受性的系統(tǒng)理論就會十分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勃來克也是完全肯定愛的缺乏與“理解的缺乏”,是“世上一切兇惡與私利的根本”與“一切不幸的起源”,它使人“終為我執(zhí)所包裹,入于孤獨的境地”,因此為了能夠達到愛與理解,人們就要擁有“與一切生物同感,能與他人的哀樂相感應(yīng),同自己的一樣”的精神的敏感性,他稱之為“想象”,只有當人們具有了這種精神的敏感性,他們才可能理解與愛,反之,如果每個人都為“我執(zhí)”包圍,對一切生物的感受與他人的哀樂毫無所感、異常麻木,那么我們的“想象”就始終是“遲鈍而不完全”的,也做不到理解與愛。所以在這段話中其實強調(diào)了三點:其一,培養(yǎng)精神敏感性的問題,這是能夠愛與理解的前提——“因了想象,我們才能理解”。他對精神的敏感性有著相當高的要求,至于精神的敏感性要達到的程度,在長詩《無知的占卜》中則有著充分的表達。其二,愛和理解的重要性,即“人類最切要的性質(zhì)……乃是在愛與理解”,“人被許可入天國去……因為他們能培養(yǎng)他們的理解的緣故”,而只有具備了愛與理解,我們才“能與一切生物同感,能與他人的哀樂相感應(yīng),同自己的一樣”。其三,也是他特別強調(diào)的,就是當我們有了異常敏銳的對一切生物的感受以及他人的哀樂的“感同身受”的敏感,我們就會對于別人的哀樂不僅能夠“感同身受”,而且會在實際行動上有所表現(xiàn)——當感覺到別人的悲苦、災(zāi)難時,“自然要出去救助”,而這救助絕不是因為“被義務(wù)或宗教或理性所迫促”,乃是因為“愚弱者的叫聲十分傷我們的心,我們不能不響應(yīng)了”。因此可以說“只要培養(yǎng)愛與理解,一切便自然順著而來了”,即能夠擺脫“我執(zhí)所包裹”的“孤獨的境地”,人與人之間能夠互通衷曲、相互扶助,以至最終達到精神的合一。
這種對于人間關(guān)系的深切思考,被周作人完全吸取,實際上一旦去除勃來克思考中所有神秘主義的內(nèi)涵,它就完全是“人間性”的思考結(jié)論,其中要求的“愛與理解”以及精神的敏感性也完全是人間生活所要求的精神特質(zhì)。關(guān)于這些精神特質(zhì),周作人在小說《深夜的喇叭》與《熱狂的孩子們》的《譯者附記》中,引述了白樺派作家長與善郎、武者小路實篤對人道主義作家千家元麿的評論,其中他們對千家元麿的一種精神特質(zhì)——“因了自己的心,發(fā)見別的心與生命”的“可驚的感受性”、無比之深的“同情”擊節(jié)稱賞:
長與善郎……說,“千家是現(xiàn)今具著希有的‘心的一個人。這心是極端親和的感情,又是燃燒著的猛火。千家為這個心所驅(qū)使,然著這個火兒生活著的詩人。這個心便生出他的可驚的感受性;這感受性又生出千家獨特的藝術(shù)與宗教。飄飄的同風一樣,千家到處因了自己的心,發(fā)見別的心與生命。感情是一切——這一句話,在千家實是真理。用了現(xiàn)在希有的。對于自然,真的從順與對于或物的真的虔敬……(他是——論者加)希有的自然的人……(22)
武者小路實篤氏稱他為殘酷性全無的人……“千家的同情之深是無比的,但是他心的動搖也是無比。他過于受外界的刺激。凡是看見或聽見的東西,都動他的心底。他的殘酷性可以說是全無。只要對手有點窘苦,他便不知道怎樣是好。無論對手是蟹也罷,金魚也罷,老鼠也罷,他總是一樣。”(23)
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些白樺派作家與人道主義作家那里,這種“感受性”完全是人間生活中所要求的精神特質(zhì)(長與善郎甚至由衷地感嘆說,“千家在或一點上,已經(jīng)是世界的人了”),而這些也正是周作人的看法,他評價長與善郎“很能說出他(千家元麿——論者注)性格與著作的特色”(24)。此外,我們說這種“感受性”思考已完全成為人間的思考,在周作人的精神歷程中也有明晰的顯現(xiàn),這些思考結(jié)論在其20年代的大量文章以及文學創(chuàng)作中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跡,比如在他“五四”前后的詩歌、散文中,可以明顯地看到這種“想象”的培養(yǎng)、對世界的敏感的感觸以及救助的心理等,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這種“愛與理解”與精神敏感性的理論,已成為了周作人分析問題、觀察社會與衡量評判人類生活的理論基點,而他確實也在培養(yǎng)著自己的“想象”能力,并用這種異常的敏感體驗著自然與人生。
當然,在新理想主義時代,作為人道主義者的重要觀念與精神稟賦,無論是“愛與理解”,還是精神的敏感性,都是經(jīng)過了“大人類主義”等人道主義觀念的理性洗禮的,其間涵蘊著徹底的人道主義的理性“自覺”,準確地說,就是這些觀念與精神稟賦“現(xiàn)代卻加上了多少理性的調(diào)劑”,所以成為“感情與理性的調(diào)和的出產(chǎn)物”。這一點十分重要,因為如果缺失了理性的調(diào)劑,人道主義者們所表現(xiàn)出的“愛與理解”,以及精神的敏感性就只會是“盲目的感情沖動(25)”,或是源于對人與人之間聯(lián)系的神秘主義/形而上學解釋的玄談。不過“愛與理解”以及對他人的敏感雖然接受了理想的洗禮,但并不因此成為理性,它們依然是情感,只不過這種情感更具理性的自覺罷了。
實際上,對人類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的理性認知,也使人們對世界問題、人類生活的感知更加敏感。可以這樣說,以前人們精神的麻木,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人們的精神并未覺悟所造成的,這使得他們的視野、情感投注的范圍極為狹隘,根本就覺察不到身邊的人類的苦樂,感覺不到人類間命運的普遍聯(lián)系。現(xiàn)在既然理性上已認識到所有人本質(zhì)相同、利益一致,有著共同的命運,因此每個人對旁人的愛與理解就會擴展推及到整個人類,這樣每個人也就能夠更加敏感、深切地感受到人間現(xiàn)實的苦樂以及自己與別人命運的聯(lián)系。被稱贊為具有“可驚的感染性”的千家元麿曾經(jīng)極為驚異于自己的少年時代并沒有十分痛切地感受到現(xiàn)在他所能夠深切感受到的“世間的暗黑與孤寂”:
我聽了喇叭的聲音,將我少年時代的恐怖,又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叫醒過來了。我心想這世界還是黑暗哩。我很強烈的感到世上寂寞的事,覺得自少年時代以至現(xiàn)今,在這期間里,對于世間的暗黑與孤寂,居然能夠不很痛切的感著,隨便過去,似乎倒是一件不思議的事了。(26)
而他現(xiàn)在具有驚人的感受力,能夠那樣強烈地感受到“世上的寂寞的事”,明顯是與他的人道主義的理性覺悟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此外,在周作人等人的觀念中,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即他們特別強調(diào)這種“愛與理解”以及對其他人的敏感,其起點是出于對每個具體的個人的愛,以及對這些具體的個人的苦樂的“感同身受”,他們將這視為現(xiàn)代人道主義社會改造觀的重要特點。而且也正是基于這一方面,周作人等人道主義者把自己與那些僅僅出于理性的認識與判斷的社會改造者從根本上區(qū)別了開來。因為在周作人等人看來,后者雖然也自稱是為了人類的幸福而奮斗,但是他們所從事的使人類走向合一的實踐活動,實際上根本缺乏前者所具有的心理動因,即他們不是由對其他生命的存在“感同身受”而做出救助與趨向合一的努力,而只是由理智判斷認為應(yīng)該這樣做,具體而言,他們不是出于對每個具體的人的感應(yīng)和愛(即“并不曾有什么感動”),只是為了所謂的抽象的人類的幸福而奮斗,他們對于“在我們眼前活著苦著的人”,每個具體的“自我”的苦樂毫不在意,因此他們所許諾的未來的人類的幸福,也只不過是虛空,因為他們已經(jīng)抹煞了對個人的真實的愛,他們所謂的“愛”不是真正的愛,他們只是“枯燥的理智家”。這正如周作人翻譯的長篇論文《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chǔ)》一文中所分析的那樣:
我們?nèi)缭谌祟愃枷胧聵I(yè)的歷史上,詳細考察,當能看出,許多為公眾做過事業(yè)的人,都不過是理智的機械,對于個人的苦難,并不曾有什么感動……要為一群一族或一階級,求物質(zhì)及精神上的幸福,大抵是出于理智,不出于愛。只愛將來的世代,不愛在我們眼前活著苦著的人,不能算是真的愛。為將來的世代,未知的人民求幸福的人,他的動機或者很是崇高偉大;但正直的心理學家恐不免在他的動機中間,尋出若干野心自利或空想的分子。人心里的愛究竟是有限的;所以如將這愛分給將來無量數(shù)的人民,各個人所得的分量,便極微少了。真實的好心,真正利他的情緒,純粹的愛。只有為個人求幸福,專心致志為一部分的人盡力,隱默無聞,不在公眾與歷史的面前,表白他的事業(yè)的人,他們心中才有這愛。這謙遜的真正的愛,斷然不是一階級一族一國一群的所謂救主的所能有的。這樣的救主……他們對于個人的受苦,不甚關(guān)心,只夢想著無量數(shù)人的幸福安樂,終于不能算是博愛家感情家理想家;他們即使不是利己家,也不過是枯燥的理智家罷了。愛全群的一部分,是在人力以內(nèi);但愛全體而輕部分,這可能算是愛?縱說是愛,也是虛空的了。兵士……死在戰(zhàn)場上,是因為他愛他的故鄉(xiāng)家庭……母親或兒女,并不是愛未來的子孫,人為了理想而死,從來如此……但這只因為那理想已成了他的生命的一部分,他的寶貴的精神的遺傳或所有品,才能如此的。(27)
這種“枯燥的理智家”是人道主義者們所堅決反對的,人道主義者強調(diào)人類的愛的出發(fā)點是對具體個人的苦樂的關(guān)懷與愛,他們認為只有從這里出發(fā)的人類愛才是“無限的真實的愛”,這樣的愛人類者才能算是真正的“博愛家感情家理想家”。周作人在這篇文章中明顯是肯定這種真實的愛,而反對那樣的“枯燥的理智家”。應(yīng)該說作為人道主義者的周作人不辭辛苦地翻譯了這篇長文,絕不是僅僅出于介紹俄國革命的哲學基礎(chǔ)這樣單純的目的,更多是有著理論上、實際上的深刻寄寓。
在周作人相當重視的江馬修的小說《一個小小的人》中,便非常明晰地展現(xiàn)出,引發(fā)主人公,或者說作者對人類生出更為深切的憂思的起因,源于他對某一個具體的人的苦樂的關(guān)切、同情,以及對其命運的憂慮:
自此以后,過了兩月,我仍然時時想起那孩子的事,常同妻提起他。又想象他一人的運命,和他家中不幸的情事。我同妻到街上的時候,屢次看見極像鶴兒的孩子;那不必說,原是別一個人了。可是無形之中有一枝線索牽著,我們總是忘不了溶化在人類的大海中的那小的一個人。我又時常這樣想:人類中有那個孩子在內(nèi),因這一件事,也就教我不能不愛人類。我實在因為那個孩子,對于人類的問題,才比從前思索得更為深切:這決不是夸張的話。(28)
在周作人對實現(xiàn)人間和諧生活的思考中,對于“愛與理解”以及對他人精神的敏銳的感受性等精神能力,周作人最終為其賦予了重要的意義與價值,他把它們確認為是每個人走出與他人的精神隔絕的真正通路,他認為,它們的真實意蘊與真正的價值、功用都完全集中在這一方面,他借助于威爾士(H.G.Wells)的一段話清晰地闡明了這一判斷:
我想,同事的欲求,將自己個人的本體沒入于別人的欲求,仍為一切人間的愛的必要的分子。這是一條從我們自己出離的路,我們個人的分隔的破除,正如憎惡是這個的增厚一般。我們舍下我們的謹慎、我們的秘密、我們的警備;我們開露自己;在常人是不可堪的摩觸,成為一種喜悅的神秘;自卑與獻身的行為,帶著象征的快樂。我們不能知道何者是我,何者是你。我們的禁錮著的利己,從這個窗戶向外張望,忘了他的墻壁,在這短的頃刻中,是解放了,而且普通了。(29)
而他自己在新村中確確實實地親身感受到了這種愛,以及同類相愛,毫無隔閡的真正快樂,“令人融醉,幾于忘返”(30),他也企盼著這成為整個人間的實在。
注釋
①③⑦(13)周作人:《人的文學》,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5卷6號。
②周作人:《新文學的要求》,1920年1月8日《晨報·副刊》。
④關(guān)于五四前后周作人對人類精神隔膜問題的思考,論者在《人類精神的隔絕——“新村時期”周作人對人間關(guān)系現(xiàn)狀的判斷》(《江南大學學報》2005年1期)中有詳細論述。
⑤(14)周作人:《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1918年5月15日《新青年》4卷5號。
⑥(15)(30)周作人:《訪日本新村記》,1919年10月《新潮》2卷1號。
⑧周作人:《可愛的人·譯者附記》,1919年2月15日《新青年》6卷2號。
⑨周作人:《新村的精神》,1919年11月23、24日《民國日報·覺悟》。
⑩周作人的相關(guān)論述參見:周作人:《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訪日本新村記》;《新村的理想與實際》,1920年6月23—24《晨報·副刊》;《新村運動的解說——對胡適先生的演說》,1920年1月24日《晨報》;以及周作人在《日本的新村》中對武者小路實篤《新村的生活》的引述,1919年3月15日《新青年》6卷3號。
(11)周作人:《新村的討論(答黃紹谷的信)》,1920年12—26《批評》5號(“新村號”)。
(12)周作人相關(guān)論述參見:《新村的精神》,1919年11月23、24日《民國日報·覺悟》;《人的文學》。
(16)關(guān)于此點,周作人在有關(guān)新村的論文中多次論及:新村的運動,是重在建設(shè)模范的人的生活,信托人間的理性,等他覺醒,回到合理的自然的路上。《日本的新村》目下建設(shè)建設(shè)幾個新村……可以把人的生活的實例給人看,使他們知道社會改造后的人的生活,是這樣幸福的自由的……《新村的討論》新村的人主張先建一間新屋,給他們看,將來住在破屋里的人見了新屋的好處,自然都會明白,情愿照樣改造了(《新村的理想與實際》)。
(17)周作人:《點滴·序言》,1920年4月17日作,見《點滴》,周作人輯譯,北京大學出版部,1920年8月1。
(18)周作人:《文學上的俄國與中國》;《齒痛·譯者附記》,1919年12月1日《新青年》7卷1號。
(19)周作人:《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1920年10月《婦女雜志》7卷10號。這是引用威爾士的話。
(20)仲密(周作人):《山中雜信·四》,1921年7月17日《晨報·副刊》。
(21)周作人:《英國詩人勃萊克的思想》,1918年作,1920年2月15日《少年中國》1卷8期。關(guān)于寫作時間請參照鐘叔河在其所編《周作人文類編·8》中所作考證,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383頁。
(22)(24)周作人:《深夜的喇叭·譯者附記》,1920年12月1日《新青年》8卷4號。
(23)周作人:《熱狂的小孩們·譯者附記》,1921年10月1日《新潮》3卷1號。
(25)周作人:《新村的理想與實際》,1920年6月23—24《晨報·副刊》。
(26)[日]千家元麿:《深夜的喇叭》,周作人譯,1920年12月1日《新青年》8卷4號。
(27)[英]Angelo S.Rappoport:《俄國革命之哲學的基礎(chǔ)》,原載1917.7,The Edinburlgh Review,起明(周作人)譯,1919年4—5月《新青年》6卷4—5號。對此問題的分析,另參見[英]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
(28)[日]江馬修:《小小的一個人》,周作人譯,1918年12月15日《新青年》5卷6號。
(29)周作人在《歐洲古代文學上的婦女觀》中引用威爾士的話為文章作結(jié),可以完全代表他自己的意見。
責任編輯:凱 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