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排浪01. 需要一行詩,一個詞,甚至只需要一個聲音,去重新落實懸浮的世界。
02.聲音存在于耳中……較好的說法是聲音無非耳朵的產物。
03. 期待一個聲音,時光里我的基本姿態。
04. 聲音的魅惑力:我迅速認出但聽不懂它。
05. 聽覺想像力,在我這兒它產生穿插著漢語的聲音之夢而不是音樂。
06. 一切沉睡于本身,語言試圖去喚醒。
07. 一切都來自語言之馬脫韁的狂奔,而我只是它背上一個被動的目擊者。
培養才能的才能。
69.以說淺薄蠢話的方式避免說出深刻的蠢話。
70. 無法抵達絕對,所以走向了無限。
71. 抗拒黑暗,為了掩飾內心的黑暗?
72.在準確而不是獨特的用詞里做到風格化。
73. 為偏執發展了風格和哲學。
74. 圣人放棄他一己的天才。
75. 長壽是成名的緩慢捷徑。
76.從夢幻盒子里取出了不再是夢幻的世界。
77. 在最寒冷的一天開始脫冬衣,為了迎接盛夏。
78. 演員也就是角色是提詞人。
79. 生活的抽象和日子的具體。
80. 等待著,一個契機要從深處升向表面,把日子帶進生活。
81. 更為簡捷的旅行目的是純粹地經過。
82. 一個人不能同時獻身于兩種天命。
83. 夢境永遠是啟示,而不是出離現實的道路。
84. 想像的脂粉涂滿所見之物,令它們喪失本來面目。
85. 只有記憶,并無往昔。
86. 回憶翻新了舊夢。
87. 未來也許正所謂往昔。
88. 身在其中而奇怪地更加向往著它。
89. 真理般不可揭露之物的真理性。
90. 好的書名是書的一半。
91. 如何去獲得適合日子結構(那并不同于生活)的文體?
92. 理論是安全的,雖然它更傷腦筋。
93.文學翻譯,將一件完成之作帶向未完成。
94. 越過邊界是一個妄想。
95. 從未來出發,朝向過去。
96. 企圖在返回中找到進路:一種別樣的理想主義。
97. 一意孤行是唯一的進路。
98.完美全集的辦法是比寫作更為勤奮地銷毀手稿。
99.臨終前枕邊薄薄的自選集——希望它不會超過100頁。在某一時刻練習被真正的演奏替代想要讓詩人真切地談論寫作是困難的。詩歌傳遞給讀者,寫作卻僅屬于作者。寫作并不是詩人亮出的姿態和架勢,它觸及詩人內在的黑暗。對仍然相信寫作無意識,卻更認定寫作作為手藝的詩人,談論其寫作的前提是化妝——完全赤裸呈現的可能性為零——他談論的語調里有一種虛擬:他希望寫作如此這般,或他認為寫作就應該那樣。
我不確知寫作如何來到我筆下。我聽說過所謂激情的寫作,它至少可以有語言的激情和心靈的激情這兩個方面。有時候,我的寫作會正好就是激情的寫作,它也許表現得夸張、迅猛和刺目耀眼,但更經常地,我的寫作是在專注、愉悅、平靜和“終得以返回”的心境中進行的。用“漸趨明朗”來形容這種寫作會比較合適。它的誘因及對它的催迫秘密而隱晦。仿佛為了擦亮一個詞、一個句子,為了修復一段記憶,確證一種幻象,實現一種夢想和獲得一種節奏,我在上午靠窗的桌前坐下,動筆書寫。剛開始的時候,寫作并沒有方向,筆尖只是在紙上試探,而判斷力則來自你在紙上的反復涂抹,就像暗室里的視力來自你對黑暗的適應。將近結束的時候,寫作才變得明確、堅定,并且成形了。它對于開始會是個驚奇,運氣好的話,則會是驚喜。詩篇幾乎總是在紙和筆的共謀中自動誕生,我的努力僅在于,將從上午到中午越來越強烈的亮光注入字詞和字詞之間的空隙。
這并不表明我的寫作全然是偶發、隨意、即興和沒有構思的。只不過,對于我,構思不會是周到的設計,而僅只是設想,或曰想像。對一首詩的向往是我的寫作背景,但更像是遠景,它促使我動筆,有時也使得我不敢動筆。在具體的寫作中,想像力的重要性永遠要大于思想、主題、情感、經驗、洞察力、分寸感、創新意識或革命性。想像力帶來寫作(以及閱讀)中的刺激、冒險、幸福和歡樂。在寫作中,我竭力要逃避的瘟疫是沉悶(然而,我卻又渴望過絕對的枯燥),我逃避的方法則可能是笨拙且毫無道理的:盡可能不把自己的閱讀能力、鑒賞能力、理解能力和敘述能力帶入寫作。也許,這妨礙了我詩篇的開闊、厚重和粗礪。
我設想,或想像,寫作將帶來“另一個我”,一面鏡子。在一則短小的隨筆里我提到過鏡子:“不僅凹鏡和凸鏡,甚至一塊平面鏡也一樣歪曲它的反映之物。鏡中世界看上去總是更純凈、更清晰、更鮮明和更簡潔,盡管它并沒有遺漏和添加什么,它只不過令世界在鏡中改變了向度。”鏡子必然是奇鏡(奇境),映現在其中、改變了向度的鏡子創造者,“另一個我”,是一個詩人的臉譜、居所和最終的骨灰甕。而對于讀者它會是什么我沒有把握。我私下愿望:它是一個望孔、一幅地圖——是奇鏡和 奇境。
然而它只能是一種欲望,正像它其實就源于欲望。在極少數情況下,它會是來自讀者的欲望。它常常只是作者的欲望。不止一次,我把這欲望歸結為演奏——演奏,在時光里完成音樂(它是對詩的一個比喻嗎),前提是反反復復地練習,去細察、領悟、理解和把握,也許這才是我的寫作。在作為練習的寫作中,起決定作用的首先是耳朵。耳朵對手和樂器提出要求,耳朵告訴你練習是否應該結束了。我知道,所有的練習只為了一次真正的演奏。換一種意思稍微不同的說法:真正的演奏只能有一次。這就是說,寫作并不真的產生一首首詩、一本本詩集;寫作只產生一首詩或一本詩集,就像一條生命只有一次抵達死亡。詩人的一生,將被放置在他寫下的那首詩或那本詩集里。從開始寫作到現在已經那么多年……他仍將繼續。在某一時刻,他未必意識到,練習被真正的演奏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