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一個老掉牙的故事:在海邊,游客看見漁夫悠閑地坐在他的小船里,過去問他:你為什么不出海?漁夫答:我已出過一次海了。游客問:為什么不再出海?漁夫問:干嗎要這樣?游客答:可以多捕魚。為什么要多捕魚?可以多賺錢。多賺了又怎樣?可以多買船,賺更多的錢。那又怎樣呢?游客回答:那時你就可以悠閑地坐在海邊享受生活了。漁夫說:現(xiàn)在我不正在悠閑地享受生活嗎?
這是個好故事,可是已經(jīng)被講濫了。伯爾的這篇小文章在中國的名氣也許比在他的祖國還要大,這大概是出于懂得享受生活之樂的中國人的自豪感。我們正如一個自鳴得意的老師,時不時把洋學生寫得“很像樣子”的作業(yè)拿出來炫耀一下。
老實說,關于中國人生活哲學之類的林語堂式廢話早已讓很多人厭倦透了。幸好,我們這里談的不是中國人與外國人的問題,而是人與動物的問題。
動物們很辛苦,無論是作為獵物的角馬、羚羊、麋鹿還是作為獵手的獅子、獵豹和狼,想混口飯吃著實不易,都少不得忙碌奔波,這種奔波事關生死,沒有一天停得下來,真到了跑不動的時候,也就離死不遠了。至于那些昆蟲們,螞蟻、蜜蜂之類,更是以勤勉著名。再想想蜂鳥,為了吮食花蜜,不得不以每秒50次的頻率扇動翅膀(這么想想就讓人心跳過速了),動物,動物,這名號真是貼切得很。
動物們也很懶惰。作為一個電視觀眾,你可能以為它們時時刻刻都在殺戮和逃亡,覓食和爭斗,可是錯了。動物的快節(jié)奏生活不過是電視剪接造成的錯覺。與悠閑地坐在電視機前看上二十分鐘的觀眾相比,那些拍電視的人要辛勞得多。為了這一段片子他們也許不得不守在一群懶洋洋的獅子身邊幾個月,而那些慵懶的大貓耐心很好地趴著臥著,或漫無目的地游游逛逛,簡直像是不知道生命只有一次,生命不該虛度似的。
動物學家告訴我們,根據(jù)科學的計算和分析,絕大多數(shù)動物都是懶蟲。據(jù)統(tǒng)計,獅子每天只有兩三個小時花在行走、捕獵、進食之類的正經(jīng)事上,其他時間,它往往是往什么地方一趴就是十幾個小時,就連最著名的勞作者螞蟻和蜜蜂,每天也有大量的閑暇時光。相反,人類就要辛苦多了,與大多數(shù)動物相比,人類的工作時間要長2 ~ 4倍。
勤勞我們能理解,懶惰也能理解,可是勤勞懶惰如此矛盾地交雜在一起,就超出了我們的理解能力。這種矛盾給不了我們?nèi)魏蔚赖律系挠栒],它簡直是故意和我們的價值觀念和生活過不去。
有人指出,動物的無所事事也是有原因的,即“懶惰總有一個好理由”。如靜止可以更好地隱蔽,逃避敵害或接近獵物,可以保持體溫和能量,等等。可是,在動物們并不需要這些理由時,它們也會表現(xiàn)得很不爭氣,它們懶得有些窮極無聊,好像完全不知自己該干什么。
其實,為動物們的懶惰找理由也許不是什么聰明之舉,因為動物們這樣做本來就無須任何理由。所謂“懶惰”只是一種人類語言,如果非要討論一下,不如把問題掉過來:不問它們?yōu)槭裁创粍樱搯栁覀優(yōu)楹瓮2幌聛怼?br/> 在工作問題上,人與動物的最大不同也許在于:人的工作成果可以積累。一只獅子當然可以一天捕食三次而不是一次,可這對它并無任何實際好處。然而對我們就不同了,我們可以把捕到的獵物賣掉或換些別的東西。我們可以占有很多身外之物,而且,你占有的越多,你也就越成功。事實上,我們工作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于得到更多的東西——這已經(jīng)與我們的生存無關了。在這種物欲的驅使下,安閑成了懶惰,成了羞辱和罪孽。我們不能忍受無事可做,無數(shù)自憐“活得太累”的人物一旦停下來馬上又會大叫“閑愁最苦”。為了填補(或更準確地說:殺死)生活中的閑暇,我們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游戲、體育項目、文化產(chǎn)品和奢侈品,并使之不斷復雜化。這場“滾雪球”式的欲望膨脹使我們的工作越來越像一種加速的慣性運動。一種淹沒在物質(zhì)中越陷越深的掙扎。
如果動物的生活節(jié)奏與我們的很不諧調(diào),那么錯的通常不是它們。它們是自然之子,它們不占有,不囤積,也不浪費,它們只為今生而活。
回到開頭那個故事,不妨把動物比作那個一天打一次魚,從不為明天發(fā)愁的漁夫,而我們就是那個聰明很多、思慮很多、不快樂很多的游客。
編輯/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