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義山詩《安定城樓》中有句云:“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鶵竟未休。”就其字面意思,是說自以為腐敗的死鼠也是美味,生怕鹓鶵搶吃而猜忌不已。這其實是用了《莊子·秋水》的中一個寓言故事。那寓言說:
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為鹓芻鳥,子知之乎!夫鹓芻鳥發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于是鴟得腐鼠,鹓芻鳥 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
原來義山詩句和莊子的寓言都是說非高貴的梧桐木不居、非潔凈的竹實不食、非甘冽的泉水不飲的鹓鶵,是不屑于接觸腐鼠這種臟東西的。而把腐鼠當自己美食的鴟卻猜忌鹓鶵來搶它的腐鼠,豈不是可笑之至!莊子說那寓言是以鹓鶵自喻,以梁相為“腐鼠”,而鴟自然就是比擬唯恐莊子“欲代其為相”的惠子了。義山也是以鹓鶵自喻,以“腐鼠”喻權勢祿位,而以鴟比擬那些猜忌而怕他與之爭奪權位的小人。
莊子寓言中寫的“仰而視之曰:‘嚇!’”頗為形象生動,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狀。整個寓言如果缺少這一句,全文的生動性就差多了。不過,莊子在這里和在書中別處一樣,并沒有著力于生動的描寫,只不過惜墨如金地用寥寥數語略加點染而已。當然,略一點染便見生動,是需要藝術功力的。這類地方,不但可以見莊子的個人之風,也反映了先秦“文貴簡潔”的時代文風。
因為,雖然在中國文論中,歷朝歷代都一貫崇尚“文貴簡潔”,但對如何體現“簡潔”,卻因歷史演變而不盡相同。歷史的軌跡大致可說是由極簡之潔而漸趨于稍繁之簡潔,或者竟可以說是在簡潔的總要求原則下的由簡漸繁的“簡潔”。這趨勢之出現,與技術的進步有關聯,如書寫的由篆而隸而楷的愈益方便易寫,還有如紙張、印刷術的發明與進步所提供的方便條件等等。對此,這里我們不去加以具體分析討論,僅就文章本身來看,例如元朝末年劉基寫成的《郁離子》一書,和先秦的《莊子》、《韓非子》等書相似,也有不少寓言。其中有一則與上引《莊子》鹓鶵腐鼠那則有點類似的:
蟾蜍游于泱瀼之澤,蚵蚾以其族見,喜其類己也,欲與俱入月,使鼁酋黽 呼之。問曰:“彼何食?”曰:“彼宅于月中,身棲桂樹之陰,餐泰和之淳精,吸風露之華滋,他無所食也。”蚵蚾曰:“若是則予不能從矣。予處泱瀼之中,一日而三飽,予焉能從彼單棲于泬漻,枵其胃腸而吸飲風露乎?”問其食,不對。鼁酋黽復命,使返而窺之,是方據溷而食其蛆,鹽糞汁而飲之,滿腹然后出,肭肭然。鼁酋黽返曰:“彼之食,溷蛆與糞汁也,不可一日無也,而焉能從子?”蟾蜍蹙額而咍曰:“嗚呼!予何罪乎而生與此物類也!”
這是說高潔的月宮蟾蜍見到人間長得和自己相像的蚵蚾,想拉它一把、把它帶到天上去,蚵蚾聽說蟾蜍在天上只是食清氣之精萃、飲風露之滋潤,覺得不如它在人間一天飽餐三頓食糞蛆、飲糞汁的好,不肯答應。蟾蜍聽后只能皺起眉頭嘆息自己不知遭了什么罪,會生而與蚵蚾這種東西相像!
這篇東西不到二百五十字,也少贅詞,仍不失其為簡潔。但與《莊子》的鹓鶵腐鼠寓言相比,雖意蘊相同,而文字卻又繁于《莊子》了。生動的形象描寫顯然也更多了、更具體了:不僅有對話,也不像《莊子》中那樣只有一句“仰而視之曰:‘嚇’”,而是具體描繪了蚵蚾的“據溷而食”和食飽“肭肭然”心滿意足的樣子,以及蟾蜍聽到這情況后“蹙額而咍”的感慨等等。
比較不同時代的這兩則主題、故事相近的寓言,不但可以看到這種簡潔程度的差異、生動形象描寫多寡之不同,還可以看出它們在章法結構以至立意方面,也不全然相同。
《莊子》那則寓言,主要是從鹓鶵一方正面著筆,而劉基這則寓言則不僅寫了正面的蟾蜍,同時還形象地寫了對立面的蚵蚾和作為中介的鼁酋黽 。
《莊子》的寓言單刀直入,不作任何鋪墊,劉基的寓言則在描寫蟾蜍與蚵蚾的神情有清濁之別之前,先寫了它們外形的相似和蟾蜍因之而“喜”而“欲與俱入月”作為反襯,這就不僅使全文首尾呼應,有如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中所說“如常山之蛇”,而且一正一反,還增添了文章跌宕之致。文章從先秦到元末的變化,不難從而窺見。
這兩則寓言除了都有清濁有別的立意以及對濁物、丑類的鄙棄外,《莊子》寓言和李義山詩句,都是針對具體人具體事而發的。劉基的寓言則無論其是否也是針對了具體人、具體事,都無疑更具有普遍性意義,可說是從具象上升到了一般。同時,還有《莊子》鹓鶵腐鼠寓言所沒有的另一層寓意:它告誡人們,形似之物并不一定也神似。故明辨清濁正邪,不能只就其形相似與否來推論,而應深究其神如何。這才不致使魚目混珠、上當受騙。
順便再說一下:《莊子》寓言中所說的“鹓鶵”,是所謂鸞鳳一類高潔的鳥。劉基蟾蜍與蚵蚾寓言中說的蟾蜍,是指月中的蟾蜍。《后漢書·天文志上》南朝梁劉昭注說:
(后)羿請無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遂托身于月,是為蟾蜍。
也就是說,這是指嫦娥奔月后居于月中化成的蟾蜍,而非一般的蟾蜍。而蚵蚾(讀hé bó,音禾泊)則指亦屬于蟾蜍類的癩蛤蟆,鼁酋黽(讀qū qiū,音去秋),指另一種蟾蜍類動物。看來,劉基是為了區別三者有清濁之異而特意用了本意相類似的三個不同名稱來稱呼天上的、人間的、介乎二者之間居間為使者的三種蟾蜍。文中的“泬漻”(讀xuè liáo,音血療),王逸注《楚辭·九辯》說:“泬漻,曠蕩空虛也。或曰:泬寥,猶蕭條。蕭條,無云貌。”泬漻,泬寥同,皆指曠蕩空虛、蕭條無云之處。以上這些詞字,都是稀見少用的。從這兒,我們可以看出劉基還有個喜用奇物僻詞入文章的特點或者說缺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