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國第一本檢察專著——《檢察制度綱要》(以下簡稱《綱要》),為最高人民檢察署副檢察長李六如所著,[1]成書于1950年1月。它雖是一本僅18頁的小冊子,卻不失為新中國關于檢察制度的最早著作。寫此書時,作者李六如任最高人民檢察署常務副檢察長,[2]并與最高人民檢察署藍公武副檢察長主持最高人民檢察署工作。[3]
一、《綱要》的寫作背景
寫作《綱要》是宣傳和介紹檢察制度的需要。1950年正是建國初期,人民解放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廣大新解放區土地改革尚未進行,國家主要是采取軍事行動和革命群眾運動的方式,迅速肅清反革命殘余勢力,安定社會秩序。在此情形下,法制建設適應當時的斗爭形勢,全力為鞏固新生的人民政權服務。當時的檢察機關也正處于創建初期,不僅對于群眾來說還很陌生,即使是對于一些司法干部來說也還是新鮮事物。例如,最高人民檢察署早期的工作人員趙文隆,[4]在其回憶錄中記述:“我由粵贛湘邊縱隊轉業到最高人民檢察署之后,對檢察署的業務可以說是一無所知”。[5]
寫作《綱要》也是培訓司法干部、破除“舊法”思想的迫切需要。1949年2月,中共中央發布《關于廢除國民黨的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的司法原則的指示》要廢除“舊法統”,要求司法人員樹立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的國家觀、法律觀,因而迫切需要培養自己的司法干部。“我還想指出一個情況,就是培養和教育干部的任務,而特別是對于司法機關工作來講乃是一個困難的任務,它要求改變舊的觀點,舊的風俗習慣,要求打破舊制度在許多人身上,而特別是在舊法律家身上所培養起來的舊心理”;[6]“……只有這樣,他們才能夠為人民服務,才能與我們的革命司法干部和衷共濟,消除所謂司法干部不團結和舊法人員炫耀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和自高自大的惡劣現象。”[7]《綱要》的出版,正是培訓司法干部,向司法干部和廣大群眾宣傳和介紹檢察制度的舉措,亦對于在新中國如何開展檢察工作提出了自己的思考。
二、《綱要》的內容和特點
《綱要》以馬克思主義法學理論為指導,按照社會的階級性對各種檢察制度進行了分析。全書分為五個部分:檢察之起源及作用;資本主義各國的檢察;社會主義蘇聯的檢察;各新民主主義與新中國的檢察;對各種檢察制度之分析批判與說明。從行文上看,《綱要》具有從比較法的視角介紹和歸納檢察制度的特點。
第一,作者依據歷史唯物主義觀點,對于檢察之起源作了分析。作者認為,檢察是階級社會的產物,隸屬于國家機器中的司法范疇。就檢察制度的普遍性來說,作者認為,14世紀法國誕生檢察制度以來,無論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還是新民主主義社會都有檢察機關。這就肯定了近代以來,盡管世界各國社會性質、法律制度、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可能有極大的差異,但都確立了檢察制度,說明了檢察制度存在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就檢察制度的特殊性來說,作者認為,不同國家的社會性質決定了其檢察制度的屬性。
第二,《綱要》內容具有時代性的一個特點是將新中國檢察制度,按照社會屬性定性為新民主主義的檢察制度。新民主主義是毛澤東思想的主要內容,1949年新中國的建立,并不等于社會主義制度在中國的完全確立。這是我們在研究新中國檢察制度史時需要注意的歷史階段問題。胡喬木說過:“1949~1952年中,中央從來都是講新民主主義,否則新民主主義共和國就從來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了,新民主主義秩序能否鞏固的問題也不會發生了。如果不是這樣認識問題,就會損害1940年《新民主主義論》發表以來直至1949年《共同綱領》通過并加以實行的黨的信譽,使黨陷于在根本理論上自相矛盾的地位。”[8]在建立新民主主義政權,實現沒收官僚資本和改革土地制度的新民主主義經濟綱領之后,中國共產黨在1953年宣布了向社會主義過渡的總路線。新民主主義時期就是向社會主義過渡的時期。在開始實行有計劃建設的同時,全面展開了對農業、手工業和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在這個過程中,黨根據中國情況創造了多種過渡形式。隨著改造任務的完成,中國實現了從新民主主義社會向社會主義社會的過渡,建立起社會主義的基本制度。因此,《綱要》按照當時社會歷史分期的標準所作的定性是準確、科學的。正是基于“新民主主義”的判斷,作者在關于中國檢察制度的發展方向和道路上,提出了漸進的思想。
第三,《綱要》對于當時主要國家的檢察制度及其特點作了介紹和歸納。如作者分析,資本主義的檢察是“為了維持其反動統治階級,……故其主要任務,甚至可以說唯一任務,就是關于刑事方面的檢察”;在組織系統上,“不是法律上的監督機關,……不是單獨系統,且多是在司法系統之下,成為法院的配偶,甚至附屬機關。”而社會主義蘇聯的檢察制度則不同,一是職權很大,范圍很寬;二是垂直領導。
第四,《綱要》對于蘇聯檢察制度作了概括。作者認為,“蘇聯檢察的主要任務,除鎮壓破壞分子及一般刑事偵查和公訴之外,還參與民事訴訟。這不過是他們任務中幾分之幾而已。其最重要最廣泛部分,則是在于法律監督。例如對于法院之裁判,對于內務人員委員部所管之勞動改造場所,對各級政府以及軍事交通機關之決議、命令、對公務人員及人民行為是否合法性等都有過問、抗議、控告、公訴之權。”應該說,這一概括是準確、科學的,作者看到了社會主義檢察制度的本質在于法律監督。但是,囿于時代的背景,作者對于法律監督的內涵的理解似仍有局限之處。例如,作者將偵查、公訴、參與民事訴訟排除在“法律監督”概念之外,這里的“法律監督”似與我們現在用的“訴訟監督”加上歷史上“一般監督”的范圍相近。如“對于法院之裁判,對于內務人員委員部所管之勞動改造場所有過問、抗議、控告、公訴之權”,屬于訴訟監督中的審判監督和監所監督,而“對各級政府以及軍事交通機關之決議、命令、對公務人員及人民行為是否合法性等都有過問、抗議、控告、公訴之權”,屬于“一般監督”的范疇。我們認為,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其職權,即檢察權的各項權能,都從屬于法律監督的性質,或者是法律監督屬性的必然要求和體現。
第五,《綱要》明確提出和使用了一些重要的法律概念(術語)。例如,“法律監督”、“一般監督”、“司法監督”、“刑事檢察”等。盡管作者尚沒有對這些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作出嚴格的界定,但通篇來看,關于這些法律概念的使用,大體如下:一是資本主義國家和社會主義國家檢察機關的共同職權是關于刑事方面的檢舉偵查和公訴,作者將此界定為“刑事檢察”,即刑事偵查和公訴;二是將“檢察全國各級政府機關及公務人員和全國國民是否嚴格遵守人民政協共同綱領及人民政府的政策方針與法律、法令”界定為“一般監督”;三是將社會主義國家檢察機關“一般監督”之外的檢察權界定為“司法監督”,至于該“司法監督”是否僅僅是現在使用的“訴訟監督”的概念還是“訴訟監督”加上“刑事檢察”,語焉不詳;四是“法律監督”如上述,大約等于“訴訟監督”加“一般監督”,但不包括“刑事檢察”和民事行政公訴。總之,這些概念對于界定和闡述檢察權有重要作用,但是其模糊和不成體系,也反映了當時對于檢察制度的認識程度。
第六,《綱要》對于新中國如何學習和借鑒蘇聯檢察制度,適應本國國情,作出了較為實事求是的分析,并指出了新中國檢察制度與蘇聯檢察制度的不同。一是作者指出,“蘇聯是已經沒有了剝削與被剝削階級,而中國則是階級復雜的社會,而且解放不久,暗害分子還多。因此,刑事檢舉(察)在目前恐怕還占相當重要地位。當然,由于國家的社會的人員成分很不一致,為了維護國家和人民的權益,法律上的監督,同樣不應輕視。”可見,作者認為“法律上的監督”,尤其是“一般監督”雖很重要,但就當前而言,刑事檢(舉)察尤為重要。包括“一般監督”在內的法律監督,是檢察機關的主要職責,但具體到底如何發揮作用,亦處于開創和探索階段。二是作者認為,新民主主義的中國檢察制度應該采取漸進的原則發展,并沒有提倡對于蘇聯檢察制度的照抄照搬和迅速推進。“目前恐怕只能按部就班有步驟地向著蘇聯的方向漸進”。三是作者強調,“蘇聯的檢察機關,是由總檢察長負責,而新中國的最高人民檢察署,則采取委員會共同負責,如有意見不同,才取決于檢察長,以適合于民主集中制。”關于檢察委員會的設置,是具有鮮明中國特色的制度設計,是民主集中制原則在司法工作中的具體體現。據考,《山東省改進司法工作綱要》中規定:“為發揚檢察制度,貫徹法律保障人權之精神,各級司法機關設置檢察官若干人,為了便于領導和加強檢察工作起見,建立各級檢察委員會,以領導、計劃、推動各級檢察官及一切檢察工作。”[9]這是檢察委員會制度的創立之始。根據1949年12月制定的《中央人民政府最高人民檢察署試行組織條例》第7條規定:“最高人民檢察署委員會議,以檢察長、副檢察長、秘書長與委員組成之,以檢察長為主席。如檢察委員會議意見不一致時,取決于檢察長。”根據《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組織條例》(1980年4月1日高檢辦字1980第8號)規定:“檢察委員會實行民主集中制。如果檢察長在重大問題上不同意多數委員的意見,可以報請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決定。地方各級人民檢察院檢察長,遇有上述情況,在報請本級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決定的同時,應抄報上一級人民檢察院。省、自治區、直轄市人民檢察院分院的檢察委員會開會,如果檢察長在重大問題上不同意多數委員的意見,可以報請上級人民檢察院決定。”可見,檢委會的發展趨勢是弱化檢察長在檢察委員會中的地位,檢察長本人與其他委員一樣,只是會議的主持和召集而已。這也是與蘇聯總檢察長的“最高監督”完全不同的。
三、《綱要》的文獻意義
如前述,《綱要》是新中國第一本關于檢察制度的專著,在司法業務培訓中廣為使用。除了知識性的介紹以外,其法律思想仍有閃耀之光。透過文字,似乎可以發現作者對于新中國檢察制度發展的前瞻性思考和深刻洞見,盡管作者沒有在文章中鋪陳開來,但作者在總體肯定蘇聯檢察制度的同時,已經提出了兩個方面的顧慮和“保留”:一是新中國檢察機關的工作重點,應該是刑事檢察和司法監督,作者沒有否定一般監督,但對于一般監督如何開展,則認為應該逐步推進;二是對于垂直領導體制在中國檢察機關的實行,認為有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作者指出:“在蘇聯也是從1922年列寧反對雙重隸屬制時候起,直到1936年,才徹底完成了單獨的垂直系統。而在領導一元化的中國,恐怕法律上雖是單獨系統,而事實上還需經過一個相當時期的過程。”
總之,在那個時代,作者雖然對于蘇聯檢制度較為推崇,但也意識到新中國檢察制度中的法律上的監督(廣義)職能,尤其是學習借鑒蘇聯檢察制度中的“一般監督”職能以及在檢察管理體制上的“垂直領導”等,似有存疑,至少不宜積極冒進。而新中國檢察制度發展的歷史已經驗證了作者在“一般監督”和“垂直領導”兩個理論問題上的預見能力。總結建國以來檢察制度發展歷史正反兩方面的經驗教訓,“一般監督”已經不在檢察院組織法規定的檢察權范圍之內,“垂直領導”也改為接受上級檢察機關的領導,由同級人大產生、向人大報告工作并接受人大監督。這就是仍然具有法律監督性質的中國檢察制度的特色所在。毛澤東主席曾經尖銳地批評過“言必稱希臘”的教條主義。照搬蘇聯檢察制度的“一般監督”和“垂直領導”曾經使檢察機關的發展走過一段曲折,被指責為“教條主義”也許對于當時大力開拓檢察事業的同志有欠公允。但是,歷史再次昭示我們,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檢察制度,中國當代檢察制度仍必須走符合國情的自己的路。過去對于蘇聯檢察制度的學習借鑒是如此,今日對于西方法治國家檢察制度的學習借鑒也是如此,決不可照抄照搬。堅持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的性質,堅持憲法體制,強化法律監督,維護司法公正,正是推進檢察事業發展的必由之路。
注釋:
[1]李六如(1887~1973),湖南平江人。早年參加同盟會和辛亥革命。1913年留學日本,1919年回國。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同年轉入中國共產黨。大革命時期,參加了第一次國共合作和北伐戰爭,任國民革命軍第二軍師黨代表兼政治部主任。1927年參加湘贛邊界秋收起義,任中共湖南省委特派員。1928年被派往新加坡、香港等地從事革命活動。1930年到中央蘇區,任福建省蘇維埃政府內務部、財政部部長,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中央政府國家銀行總行副行長、代行長。1937年到延安,任毛澤東辦公室秘書長、延安行政學院代院長、中共中央財經部副部長。1945年后任中共熱河省委常委、熱河省人民政府秘書長、東北財經委員會副主任、東北財政經濟干部學校校長。建國后,任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委員、中央人民政府最高人民檢察署副檢察長,第一屆檢察委員會委員,第二、三屆全國政協常委。著有《平民讀本》和長篇小說《六十年的變遷》。
[2]時任最高人民檢察署檢察長羅榮桓元帥,自1949年11月起病休,未能到職視事。
[3]藍公武(1887~1957),江蘇吳江人,字志先,筆名知非。1911年畢業于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哲學系。1913年赴德國留學。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回國。1917年后任《國民公報》社長、《晨報》董事、北洋政府國會議員。先后參加了辛亥革命和護國、護法運動。1923年后在中國大學任教。1931年后積極支持中國共產黨的秘密工作。抗日戰爭時期,因宣傳抗日救國主張,曾被日本憲兵司令部拘禁。1945年到解放區,后任察哈爾省人民政府教育廳廳長、北岳行署民政廳廳長、華北人民政府副主席兼民政廳廳長。建國后,任最高人民檢察署副檢察長兼政務院政法委員會委員、最高人民檢察署第一屆檢察委員會委員。1957年病逝后,根據其生前意愿被追認為中國共產黨黨員。是第一屆全國人大常委、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譯有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
[4]趙文隆(1920~2005),1920年10月出生于河北省易縣西陵滿族自治鄉龍里華村。1938年1月參加革命,1939年4月加入中國共產黨。1938年1月至1945年8月,先后擔任晉察冀邊區一分區醫院黨支部書記、副指導員、指導員、易縣支隊政治處主任;1945年9月至1950年2月,先后擔任冀察熱遼卅旅六十六團團長、遼寧錦義縣縣委書記、熱河獨八師廿三團團長、四野團政委、粵贛湘邊縱隊北江指揮部參謀長、北江軍區政治部主任;1950年2月至1959年9月,任最高人民檢察院第二廳副廳長;1959年9月至1979年1月,先后在北京化工廠、新鄉市手工業管理局、重工業局、“五七”干校勞動;1979年3月恢復工作后,擔任河南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籌備組成員;1979年9月至1988年1月,先后擔任河南省人民檢察院黨組副書記、副檢察長、黨組書記、檢察長等職務;1988年1月當選為河南省第七屆人大常委會副主任;1995年10月離職休養;2004年1月經中組部批準享受省長級醫療待遇。
[5]趙文隆著:《檢察官的生涯》,海燕出版社2001年版,第158頁。
[6]“蘇聯法學專家貝可夫同志在中國新法學研究院開學典禮上的講話”,載http://www.law-culture.com/shownews.asp?id=9364
[7]“關于廢除國民黨的六法全書與確定解放區的司法原則的指示”,載最高人民檢察院研究室編:《檢察制度參考資料》第二編,1980年最高人民檢察院研究室內部編輯出版,第15頁。
[8]龔育之:“明確的目標,艱辛的探索”,載《人民日報》2001年6月21日。
[9]李士英主編:《當代中國的檢察制度》,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