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被學術界稱為“文化保守主義年”。這一年,蔣慶選編的皇皇12卷本《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以其濃烈的“原教旨主義”傾向,引來了有關媒體如《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關于兒童讀經問題的激烈爭吵。2008年9月新學期伊始,清華大學文科實驗班講授《四書》再掀波瀾。就爭辯的激烈程度而言,后者遠不如前者,但反對方的基本立場和一些觀點卻出奇地一致。其中之一,就是對“懷疑”“批判”等現代性態度的極端崇信與張揚。
對于蔣慶,筆者久讀其書、久聞其名而未睹其人。但“文如其人”,讀其書,可以想象其為人。且看他在《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后記中所寫的兩段話:
兩經寒暑,一聚心力;今日書成,差可告慰。宣圣刪述代作之意,朱子訓蒙養正之心,于今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近世以降,斯文見絀;經書之厄,甚于秦火。學堂廢讀經,杏壇禁祀孔。于是弦歌聲絕,《詩》《書》掃地,國人已不知經典為何物矣!所幸天運往還,斯文重振;經籍復興,弦歌再起。是編之出,正其時矣。十萬之文,經典精華盡在是;十二之冊,圣賢法言萃乎此。唯愿吾中華兒童手持一編讀之讀之再讀之,而他日君子之國、大同之世,必在此朗朗讀書聲中也。
本著同情、理解與欣賞的態度,一個活脫脫的蔣慶會出現在我們面前:飽讀詩書,為文古樸,信奉儒學幾乎到了迷信的程度,自信非凡而近于自負,迂腐之中充滿執著,古樸之文不乏童真之氣……若換一種眼光,完全基于“懷疑”“批判”立場發言,那蔣慶就完全是一副“腐儒”模樣:迷信自負,食古不化,迂陋有加……打響“斥‘當代大儒’蔣慶”第一炮的旅美學者薛涌,就是本著后一種立場向蔣慶開火的:
對孩子的教育,應該是蘇格拉底式的,不應是蔣先生所界定的讀經式的。……教育是質疑而非背誦的過程。……后來的腐儒不讓孩子提問,只讓他們背書,實際上是以他們那些陳腐的“人之末”,壓制孩子充滿創造力的“人之初”。筆者對五四以來的啟蒙主義的一個主要批評,就是這種啟蒙主義有一個基本的設定:少數幾個讀書多一點的人,不僅在知識上優越,甚至在道德、價值方面,也有壟斷性的權威。他們可以替別人作出決定:什么該學,什么不該學。……這實際上全是來源于傳統士大夫對文化的壟斷。筆者則認為,這種文化壟斷需要打破。世界上人人有思想的權利,只需要記住那些自己認為值得記住的東西。(《什么是蒙昧主義?——再評讀經,兼答秋風》,《南方周末》,2004年7月22日)
兒童讀經之爭因文化問題與教育問題相互纏繞而格外復雜,非一言可盡。在此,我更加關心的問題是,薛涌所極端崇信與張揚的“懷疑”“批判”等現代性態度對于經典研習究竟意味著什么?引申開來說,如果研習傳統經典可以被視為一種人文學的學習和探究活動,那么,其合理的學習和探究方式到底是什么?
人文學的學習和探究活動所直接面對的,可以是特定的知識和文本,但這不是只在與文本、尤其不是與被當做“物”來處理的文本打交道,而是以之為中介,在讀之者與作之者之間建立起一種精神性聯系。因此,人文學探究不過是以文本為中介所展開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交流活動。在日常交往中,我們對交往對象的理解和評價(包括作為情感判斷的好惡之情)總是相互滲透的:既會因特定理解而產生某種評價(如好惡),也會因某種評價(如好惡)而導致特定理解。同樣,在人文學探究中,探究者對于人的立場和態度,并不是外在于探究對象的,它們會作為觀察視角、情感底色、精神氛圍,使同一文本呈現出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意義。同一部《紅樓夢》,在政治“運動員”、道學家、唯美主義者、窺陰癖者眼中會呈現出十分不同的面貌,道理即在于此。說到底,在人文學的意義上,我們是什么樣的人與我們如何看待他人、解讀歷史,是完全無法分開的一件事。
然而,探究主體與文本意義生成的自然同一性,并不意味著出于任何立場和態度的探究都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沒有高下之別。如同人與人之間的有效交往和交流要以對交往對象的尊重、同情、理解為前提一樣,人文文本的解讀,也需要對于潛藏在那個文本之后的精神生產主體的尊重、同情和理解。這既是人文探究的倫理性要求,也是其科學性要求,是探究人與探究物的根本區別所在。袁隆平種水稻無須尊重、同情水稻,因為水稻不是人,沒有人格;向袁隆平學習水稻種植技術的農民,也未必要去關注袁教授的勞動品格和精神境界,因為掌握了他那套高水平種植技術就已經達到了學習的目的。但是,當我們把袁隆平作為人文學探究的對象,要去呈現一個科學家的精神世界之時,卻必須以尊重和同情為前提。這時的袁隆平是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有喜怒哀樂、利益計算、理想追求,唯有從尊重、同情和體貼出發,才談得上對他全面、完整而客觀地理解。陳寅恪先生主張歷史研究應有“同情之理解”,研究者要“與立說之古人處于同一境界”,表達的就是這個意思。這是因為,沒有對人的尊重、同情和體貼,便沒有對于人的真正理解。以非人化的方式(無論是輕蔑還是冷漠)去研究人,充其量只能呈現作為物的人;而當我們把他人作為物來處理的時候,我們自己先已變成了某種沒有靈性之物。佛教講“大慈大悲”,這“慈”、這“悲”,不僅是對良善之人悲苦處境的同情與悲憫,也同時指向惡貫滿盈之徒的惡行惡跡。惟其如此,“慈”和“悲”才來得博大、深沉,能喚醒那久已沉睡以至沉淪了的人性。
不僅如此,中國人對于自己的祖國、文化和人民,不僅需要一般意義上的尊重、同情和理解,更要有一種歷史承擔意識。因為中國人對于中國文化,注定不能以一個旁觀者的面目出現,而應快樂著她的快樂、悲傷著她的悲傷,為她的缺憾而扼腕嘆息,為她的罪惡而痛心疾首。當年孔老夫子周游列國,其道不售,累累若喪家之狗。有隱者對子路說:“而與其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意思是說,你與其跟著孔子那種逃避壞人的人,為什么不跟從我們這些逃避整個社會的人呢?子路以告孔子,孔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論語?微子》)這憮然而嘆、回應隱者的話,同時表達了孔子對于社會充滿憂慮、期待與責任的復雜心情和深切關懷,盡管現世人群充滿了問題、缺憾以至罪惡。對于先圣之道,孔子提倡“默而識之”。這個默,是以神遇而不以目視的默識心通,是在言思路斷之際,用生命來體證生命——體認言說背后的那個言說者的完整精神世界。孔子自稱“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我于老彭”(《論語?述而》)。“述”是“傳舊”(朱熹這樣注釋),但這個“傳”并非口耳之間的事,而是以心傳心。所以,“述”不僅需要言、需要知,更需要“信”、需要“好”——一言以蔽之,需要整個生命的投入和體貼。惟其如此,“述”的過程才是一個“學”的過程,是一個人在深入歷史、文化世界的同時,不斷開拓和豐富自己的精神成長空間的過程。惟其如此,這“述”才能傳神,具有教和誨的價值。故孔子又說:“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論語?為政》)。“故”可以是歷史,可以是舊知,也可以是習見、習聞的常事(因而也是故事,“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就是指向日常故事的);“知新”不僅是所知者日新,更是這個知者在溫尋故事過程中,“日知其所亡,月無忘其所能”的日新月異的精神世界。因此,“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其實是說,一個有述的本領而又具有日新精神的人,方堪當師者之任。這個“溫”字用得很妙,同時表達了情感體貼和思維尋繹的豐富內涵。
我想,《史記?孔子世家》在“當世則榮,歿則已焉”的帝王將相與身為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的孔子的對比中彰顯孔子的價值,并以“至圣”相許,那“至圣”所代表的是非凡的學問,更是構成那學問的生命骨骼,是孔子那深切的人文關懷。對于物從而對于作為物的人的知識可以因時而遷,但這種使人與人相溝通的人性情感卻歷久彌新,具有永恒的文化價值。惟其如此,尊重、同情、理解才構成了人文學學習和探究的基本前提。而所謂“懷疑”“批判”,只有運作在那個前提之下才會真實有效,成為有人味的文化創生。
進入現代社會,半是西方科學主義和民主自由思想驅策,半是中國人求勝心切而又文化自卑心態作祟,世風丕變,尚新、尚異、尚自我,疑古、疑人、亦疑我。張口批判,閉口創新,仿佛若非“我”字當頭、“破”字領先,便與“作”者無緣。以“懷疑”“批判”為代表的現代話語,在增強中國人自我反省和批判意識的同時,也助長了藐視前賢、輕慢自己文化傳統的消極心態,似乎每一個人都在扮演“文化警察”的角色。古時作文“詩云”“子曰”之類固讓人皺眉,倒還有點兒謙遜的意思在。今人“我”字當頭、自以為是的創新,則連自知之明亦付闕如,就不能不叫人憂慮了。為了“創新”,我們用所謂“批判”“懷疑”精神,拼命地找古人的茬兒,找他人的毛病……于是,學問未必增高,心胸卻日趨褊狹,最后只剩下個空蕩蕩的“我”。時間久了,當我們“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時候,就又跟自己、跟“我”過不去了——自我從此分裂。要擺脫這種精神分裂癥,我們最好先把“批判”的姿態擱置一邊,從學會“欣賞”開始。欣賞前人,欣賞他人,也欣賞自我。在思維上,先學會“正向思維”,再開發“逆向思維”。如孩童學步,要從向前走,走正道開始;一上來就倒著走,弄不好就跌壞了稚嫩的大腦。
因此,當蔣慶宣稱自己所倡導的兒童讀經旨在“啟”以啟蒙自任的五四以來的新文化之“蒙”時,話雖說得大了些,但他對中國人現代文化心態之弊的揭示卻是深刻的。倒是秋風——那位被稱為“溫和自由主義”的學者——在批評薛涌之文時的論說,更加平實而中肯:“讓我們還是理性一點,寬容一點,尤其是對自己的傳統、對自己的祖先、對自己的文化,多一些同情的理解,而少一些刻薄、猜疑、鄙視和仇恨。”(《現代化外衣下的蒙昧主義》,《南方都市報》2004年7月13日)。不少新讀經運動的追隨者也不無“蒙啟”的成分,但運動的興起和持續至少表明,國人的文化立場和文化心態正在發生積極的變化,朝著符合人文文化本性的方向。
(責任編輯: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