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泥土上歌吟(組詩)

在泥土上歌吟
秋日,陽光離成熟的稻子最近
我再也不能尋找理由,將長靴放舊
作為農民的兒子
遠離農事,總找出些許煩瑣
搪塞日日逼近的勞作
我再也不能,忽視跳動的螞蚱
從一塊地到另一塊地
把金黃的谷粒銜進嘴里
秋天深了,山雨欲來
一場巨大的風暴
隱含摧殘,疼痛和季節的傷悲
穿著長靴,俯下比泥土更低的身子
我聽著河流的聲音,向前
那些精神的稻子,“嘩嘩”讓開一條道
像眼眶里,滾熱的淚水

攏一束稻
就這樣揚著秋天的火花
稻子一天天靠近我們
忽閃忽閃的燈盞
把整個鄉村點燃
泥土的胸膛上,淌著一滴小雨
我們像生長的植物
沿田埂,流水的方向
撿拾小船,楓葉和大海
留下的殘碎時光
一束成熟的稻子被聚攏
一枚葉子卷起青黃的秋天
一群人在身后,像出穴的螞蟻
扛著堅硬的骨頭
在比風濕更為徹底的間隙里
生活,融進了大風
雨水灰質的骨架
田里的交談
母親,這是五年之后
我和你,再一次在一塊田里
用鐮刀談論稻子的色澤
泥土的干稀程度
親近那些稻子,想起
兒子不時撒在地上的一堆
我有些愧疚,把那些粗壯的稈
顛倒了位置,手有些疲軟
在田里伸不起粗壯的腰
你說:“今年的谷粒還好
你一個人割了大半
多虧了這雙長筒膠鞋
從水里起身,又能踏進污泥”
母親,我們的交談被風帶走
它會加快速度,抵達時間的中心
一塊田允許老去,允許貯藏豐富的糧食
允許點燃,一生平淡
而溫暖的火焰
把幸福帶回家
脫掉精悍的谷粒
從打斗里鉆出來,被母親隨手一挽
成就一個新的稻草人
太陽落在草根上
擠出留在刀口的一抹青
變軟,枯黃,一個稻草人
收藏了一季最為精致的時光
我們把它拴在樹上
壘成小山,等候冬天到來
寒風吹著樹梢,稻草人
我們該把貯存的幸福帶回家
帶回反芻的牛胃里
此刻,總有一個身影閃過
像從生活低處撈出的稻草
她抖出的光陰
溫暖,永遠圍著我
烏黑,無法跨越的柵欄

打斗是一個詞
打斗是一個詞,它縮掉鄉村
多余的水分和雜草,它的重量
可以被我輕輕說出,也可以讓母親
彎下無法挺直的腰
從一塊地到另一塊地
打斗需要翅膀,它木質的身軀
無法馭風,也無法念動咒語
像螞蟻搬動糧食,我們的詞語
先被拉動偏旁,后是剩余的三畫
一畫是天空,一畫是泥濘的地
一畫是絮絮叨叨的生活
那個詞,躺在田里
有轟隆隆的聲音
有秋天支起的一個帳篷
防風,防雨
而母親就是,部首和拼音
派生出來的鳥
稻花香
稻花開在田間小道
無需修飾,它撲撲亂竄
引來蜜蜂,蝴蝶
把香傳得遠遠
母親瘦弱的身影
每一處縫隙
都有了花香的味道
她彎下腰,撫摩
像撫摩自己親愛的兒子
也像做一個,靜謐而幽甜的夢
此刻,請不要以任何理由
打擾她喃喃的囈語
礦難(組詩)
礦難分析
這團熱鍋上的螞蟻
燥熱,不安
他們圍在一張紙前
用一支筆指指畫畫
分析出事地點
時間,以及人的生理
最后失望地宣布:
兩周,一切無生還可能
他們停止了挖掘
也停止了兩個人
對生的渴望
那一刻,近乎死亡的靜
在地下的狹小空間
絕望地來回穿梭
沒進糧的礦工
好幾天沒進米飯
具體幾天,也無法清楚
兩個人靜靜感到
死亡越來越近
必須騰出手來
必須延長流逝的每一秒
一塊堅硬的樹皮
被一只手幸運地觸到
他慢慢捏碎,放進嘴里
使勁嚼,那些涌出的干苦
在舌尖打漩,當它們走到喉嚨
又被胃逼了回來
換種方式,把剛放的大便
放進嘴里,剛到舌尖
它們也被胃,無情地
逼了回來
吸口氣,狠狠心
閉上眼睛
他們把剛才的動作
又重復了一遍
恍若隔世
也許,柔軟的東西更利于下咽
這是兩個人,在最后掙扎時
想到的最好方法
就像酒醉后的梨子
他們摸到了柔軟的煤渣
捏細,放進干裂的嘴
一撮,一撮,就著血絲
吞咽下去,空空的胃飽起來
思緒便開始延長,開始回憶
開始對家的渴望
家的溫馨,恍若眼前
也恍若隔世
紙上的春天(組詩)

不知不覺的春天
把他們分類,并輕易指出他們
姚勇,李霜霜,何露露,張順芳
他們63元的書費
費勁地跑個來回
它們現在聚在一起
等孩子們簽名,然后回家
1327個橫條,1327疊喘息的關懷
像一枝枝紅杏竄上圍墻
陽光一出來,歌聲就在校園里
直上云霄
這些歡聚的書費,還在飄雪的季節
就成為春天的臨界線
一道溝坎過去,就是一個
消失的點,就是
不知不覺的春天
安放春天
梅桃紅,其父梅大富
四川廣安人,一家四口,年收入8千
上期平均成績60,為了讓這枝梅綻放
本期家訪四次,輔導20次
購書5本,交生活費4次
這些記錄像流水,沒有修飾
像一個赤裸裸的春天
安放在,一頁普通的紙上
淚水打濕的翅膀
眼神暗淡的李小露
常常想起千里之外的父親
五年,他們僅相見于夢
現在,她有了一頁紙
一個可以存儲萬千言語的信封
它可以在花朵中
飛得很遠,很遠
超過夢的距離
一頁紙,淚水打濕的翅膀飛起來
我們的春天,在綠色通道里
被愛渲染得,像一只溫順的小貓
春暖花開
一個孩子無父
一個孩子無母
有好多的一個,站滿了
一頁又一頁
他們像被揪出的蘿卜
圓圓的眼睛齔著牙
我不會說出看見的一切
我只是均勻地分布
讓每一只鳥,都能感到
冰雪融化,春暖花開
春天,只讓
溫暖的氣息流動
只讓花朵,治愈
有傷的骨頭

慢慢是一種姿勢(組詩)
慢慢是一種姿勢
兩尺多高的煤,在車上
借助一根繩子,把冬天的太陽
放在肩上 ,轉速:每分鐘兩圈
低頭,喘氣,向前傾,前移日子
在寒冷里掏干口袋
慢慢逼近,越來越溫暖的家
那姿勢,每走一次就回憶一次
像一只風雨中行走的螞蟻
緊緊抱住糧食不放
匆匆趕向溫暖的洞穴
相同的動作多次回放
單調并不產生厭煩
越多越好,哪怕是搬一年
不斷移動雖然新鮮
卻不能帶來,糊口的金錢
卑微的草間
扛日子,趕時間
一根扁擔立在大街
俯身,把貨物
挑在肩上,歌兒顫悠悠
心兒顫悠悠,一步一步
像悠閑的花朵
炙熱的太陽烤在葉面上
汗水一閃一閃,滴落草間
而草下卑微的螞蟻
仿佛看見了,一場久違的甘露
他像一棵辣椒樹
十八道坎不算高
夠不著霜打的葉,星星
一閃,一閃
太陽,泥土,狗
都匍匐在季節上
一一往上躥
辣椒已經紅透
父親低眉順手
每摘一串辣椒
就彎腰一下,彎著彎著
我就發現,他像一棵辣椒樹
老板,明天還剪不
剪刀, 辣椒,一小塊地
是剪把人的一天
泛白的籽落下,咳嗽響起
老板不看把,用一桿偏大的秤稱出重量
兌出剪把人的工錢
剪把人小心捏著票子
看著老板的口罩,擤一下鼻涕
問:“老板,明天還剪不”
在外地拾垃圾的老人
鐵鉤在移動
廢紙,塑料袋,破棉絮
以及爬來爬去的蟲,都被勾出
他的一枚補丁
死死叮在背上,像蒼蠅
彎腰,他又揀起一個酸奶瓶
一個塑料桶,一枚硬幣
把手伸進癢癢的衣領
狠狠一摳,像把生活
摳出一個巨大的漏洞
洗碗
池子里注滿清水
倒上去污的洗滌精
一個,一個
干凈得看見透明的日子
如果你在面前
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心事
在池子上,是泡沫
在水底,是生活的厚度
在天空,是一只飛翔的單翅鳥
姐從浙江歸來
變味的方言,說浙江人好
歸來的時候,司機還能送到車站
打個心誠的招呼
義烏的房子漂亮
大街小巷,讓人找不著北
鄉下很厚的橘子
任你采摘,不收錢
一天守著機器玩
三周兩周一頓肉
老板娘的脾氣像一只貓
有時在網上躲躲突然刮來的臺風
她居然不叫
這樣打工真好
姐,其實你知道
去了一年,存折上余兩千
按今年的價格,相當于你往常
喂一頭豬,可你知道
面對兒女,你得掩飾自己的憂傷
向下一點
向下,再向下一點
你就看見民工彎下的身子
在一條下水道里撈
衣服已經沾上一層又一層的黑
它接近眼睛,肌膚
向下,再向下一點
你還可以看見,一個口袋
一張嶄新的碎鈔
一個老人劇烈的咳嗽
與一個空空的藥瓶
向下,再向下一點
你就看見他臉上的汗水
順著生機勃勃的春天
滴進,一條骯臟的陰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