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偉跟我不熟悉,盡管我們同為“歲月”中人,盡管我曾為他汶川地震題材的《中國,不哭》揮淚寫過類似評論的文字,盡管5月底我們互換過手機號碼,他也只在今天發了條短信而已……但,我卻有與他神交已久的感覺——因為詩。在我看來,因詩結下的緣是凡塵俗世最珍貴的!況且,王興偉的詩不是用墨而是用血來書寫的,或者說,他的內心深處一直奔涌著一股不息的暖流,那是淚或血液……

“秋日,陽光離成熟的稻子最近/我再也不能尋找理由,將長靴放舊/作為農民的兒子/遠離農事,總找出些許煩瑣/搪塞日日逼近的勞作//我再也不能,忽視跳動的螞蚱/從一塊地到另一塊地/把金黃的谷粒銜進嘴里/秋天深了,山雨欲來/一場巨大的風暴/隱含摧殘,疼痛和季節的傷悲//穿著長靴,俯下比泥土更低的身子/我聽著河流的聲音,向前/那些精神的稻子,“嘩嘩”讓開一條道/像眼眶里,滾熱的淚水”—— 在讀到的幾組詩中,我首先完整地挑出這首《在泥土上歌吟》是因為我固執地認為,來自故鄉來自泥土的聲音,更貼近一個人的脈搏!這首詩里反復用到“我再也不能”,有時不待人的緊迫感,有回歸田園的決心,同時也成為詩歌本身的一個層次,是因果關系的因,因為秋收在即——因為我是“農民的兒子”——所以得“穿上長靴”下地勞作……簡單的三段式,用再質樸不過的文字記錄一次久違的勞作,當我 “俯下比泥土更低的身子”(飽含虔誠),換回的饋贈便不僅僅是稻糧了;結尾處的“嘩嘩”二字,讓情感兀地飽滿,整首詩隨之站立起來!
我注意到組詩《在泥土上歌吟》較別的寫得要多,途述語氣較別的題材也來得和緩,譬如: “就這樣揚著秋天的火花/稻子一天天靠近我們/忽閃忽閃的燈盞/把整個鄉村點燃”(《攏一束稻》);譬如:“母親,我們的交談被風帶走/它會加快速度,抵達時間的中心/一塊田允許老去/允許貯藏豐富的糧食/允許點燃,一生平淡/而溫暖的火焰”(《田里的交談》);譬如:“稻花開在田間小道/無需修飾,它撲撲亂竄/引來蜜蜂,蝴蝶/把香傳得遠遠(《稻花香》)”……而且,這些詩中有兩個共同的主角——“母親”與“稻子”,她們代表故鄉代表作者內心的源頭,甚至是萬物的根由,牽出縷縷鄉愁……所以詩人營造的氛圍顯得寧靜,詩歌語言樸實無華,讀者讀來卻覺得她們感性十足,有潤澤感。
之所以說王興偉關于“泥土”的詩歌較別的題材有些微差異,是因為在過去和現在所讀到的一些詩作,在肯定、稱道一些人與事的同時,還常帶詰問、常懷憂患、暗含逼人氣勢……這是靈魂純潔、內心火熱、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人才有的,屬于一種品質!他的目光總是環顧四野,哪里有不公他就先行吶喊,哪里有亮點他就先行被點燃,比如汶川地震,比如雪災……那期間,王興偉寫出了相當數量的激情文字,其中也不乏好作品;還有他的組詩《礦難》,首首皆用較隱忍的態度去敘述,情緒不過多渲染,反而像把韌性的刀子,直抵人心窩,被鈍器所傷產生的痛意,持久、無限蔓延,讓人難以忘懷!尤其《礦難分析》,當礦難發生后,營救者固然焦急,卻止于“紙上談兵”, 理論上“兩周,一切無生還可能”,但因這個理論依據而停止搜救,在情感上卻過不了關……作者處理這首詩最顯著的要領,是不說,只理性再現生死攸關時一動一靜兩個場面(兩種狀態):地上專家們試圖采取營救時的大張旗鼓般的“燥熱、不安”(而這似乎是在礦難發生后兩周),實際行動卻使地下被困者停止對生的渴望后的“近乎死亡的靜”,其實,“……靜/在地下的狹小空間/絕望地來回穿梭”,這“靜”非靜?。ú桓市陌。▽<覀兊呢焼?、對奄奄一息的礦工的無以為計、無可奈何等等,詩人都按捺住了,不說,反倒擲地有聲。以“分析”一詞擬題,有意或無意間便對礦難發生的種種帶有反諷意味,引人嘆息、反省。
王興偉具有社會責任感的詩作很多,有的聲情并茂、直抒胸臆,有的平平實實、點到為止,但都能將想要傳達的意圖、意蘊傳達出來!“2008年2月,遵義上空/下著一撮很咸的鹽/那時,我的傷口/在一張報紙上裂著/我把他們比做一群候鳥/從人間,因季節/而飛往天堂//大片的雪還落在路上/大片的雪,迷住我的眼睛”(《因雪,一群候鳥飛往天堂》)——這里是不作聲色的悲慟;“一月,我的心情/凝在新聞上,并大面積擴開/尋找一朵,花開的訊息”(《尋找花開的消息》)——這里是溢于言表的期待;“一粒鹽再也忍不住/它跳下卡車,融在雪中/用生命溫暖道路”(《一粒鹽忍不住了》)——這里是義無反顧的奔赴與擔當……汶川地震時期,王興偉的組詩《中國,別哭》昭示的也是這樣悲天憫人的愍世情懷!關于礦難的也是,關于貧困(或留守)孩子的也是,關于弱勢群體的也是……“我不會說出看見的一切/我只是均勻地分布/讓每一只鳥,都能感到/冰雪融化,春暖花開//春天,只讓/溫暖的氣息流動/只讓花朵,治愈/有傷的骨頭”(《春暖花開》)——對孩子身體力行地默默呵護;“辣椒已經紅透/父親低眉順手/每摘一串辣椒 /就彎腰一下,彎著彎著 /我就發現,他像一棵辣椒樹”(《他像一棵辣椒樹》)——對父親不喜形于色的脈脈溫情;“向下,再向下一點 /你就看見他臉上的汗水 /順著生機勃勃的春天 /滴進,一條骯臟的陰溝里”(《向下一點》)——對弱者的悉心觀察;……還有很多詩行,所記錄的似乎都是平素不起眼的人與事,王興偉無法熟視無睹,他用他的方式去關注、呼吁,讓自己的良心永不缺席!

那么,對于一個內心純正、善良,有社會責任感的詩人,我們可不可以說:一首詩的精神內核即是詩人的靈魂?在大事件面前,詩人的激情抒寫就是與祖國同根、與人民同源,是另一種形式的同甘共苦、休戚與共?
讀詩,如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