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代論史書信內容豐富,或提出史才標準,或詳論史法,或批評史館之弊。與其它史學批評著作相比,論史書信有其自身的特點:互動性、針對性強,觀點鮮明,褒貶由衷,且時有感情流露。
關鍵詞:書信;史才;史法;史館
中圖分類號:I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8-0057-03
書信是古代散文中一種常見的文體,其形式自由,風格多樣,內容廣泛。凡時政評議、干謁請托、人物品評、學術辯難、情感傾訴,皆可入書。而史學問題的探討。亦在古人書信中占有一席之地。論史書信,古已有之。司馬遷《報任安書》與范曄《獄中與諸甥侄書》是唐前論史書信的代表。從中我們會發現兩個問題,一是它們并非專門論史,而是在敘身世、發感慨的同時。兼論著史志趣,相當于作者的“自序”。二是史學思想的闡述都比較宏觀籠統。并非針對某一史學問題與對方辨析,因此單方面的傾訴性較強,而雙方的論辯性較弱。時至唐代,出現了許多專門論史的書信。而且存在就某一史學問題發端、反復辯難的現象。在修史之風盛行的社會背景下。許多文人具有深沉的歷史情懷和濃厚的著史志趣。在他們相互交流、吐露心聲的書信中,常論及史學問題,有的提出史才標準,有的詳論史法,有的批評史館之弊。涉及史學批評的許多重要方面。
一、史才難得
古人對史才標準的界定,是一個不斷補充和完善的過程。早在春秋時期,孔子就因晉史官董狐“書法不隱”,贊其為“古之良史”。(《左傳》宜公二年)顯然,孔子的對史才的衡量,更看重其德行。其后,良史的標準已不限于“書法不隱”,而增加了新的內容。班彪稱司馬遷為“良史之才”,是因其“善述序事理,辯而不華,質而不但,文質相稱。”(《后漢書·班彪傳》)范曄稱班固為“良史之才”,是因其敘事“不激詭,不抑抗,贍而不穢,詳而有體”。(《后漢書·班固傳》)可見,班彪和范曄對史才的評判,更側重其敘事文筆。其后,魏征指出史官應當:“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隋書·經籍志》)魏征更重視史才的博闖強識。以上諸家。分別提出了史才應具備的德行、才干、學問、見識,但其見解都比較零散。沒有進行系統歸納。劉知己總結前人論述,提出了著名的“史才三長”論,其《答鄭惟忠史才論》云:“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夫有學而無才,亦猶有良田百頃,黃金滿籝,而使愚者營生,終不能致于貨殖者矣。如有才而無學,亦猶思兼匠石,巧若公輸,而家無楩柟斧斤,終不果成其官室者矣。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此則為虎傅翼,善無可加,所向無敵者矣。脫茍非其才,不可叨居史任,自復古以來,能應斯目者,罕見其人。’,田
才、學、識三者兼備,方可稱為良史之才。雖然劉知己并未對這三個概念詳細說明。但從他所用的比喻來看,“學”是指博學。知識儲備豐富,熟知歷史文獻。“才”,是指寫作能力,即如何運用史料,在合適的體例下,用恰當的文字進行表述。“識”是指膽識、識見。即分析歷史事件、品評歷史人物的眼光。辨善惡、明是非、寓褒貶。這三者當中,“識”最為難得,其次為“才”,再次為“學”。“學”是最基本的功力,可以通過后天的勤奮努力來實現。“才”具有一定的先天因素,亦須后天習得。“識”與前兩者密不可分。又高出它們。是最高境界。劉知己的超人之處在于,他明確提出才、學、識這三個概念,又用生動的比喻說明三者之間的關系,把其作為密不可分的整體。立為衡量史才的標準。這三個史學理論范疇的確立,對其后影響頗深。白居易《授沈傳師左拾遺史館修撰制》有云:“庶職之重者其史氏歟!歷代以來,甚難其選。非雄文博學,輔之以通識者,則無以稱命。”樂天所指史官應具備的雄文、博學、通識。即從劉知己的觀點演化而來。袁枚認為“史才三長”亦可用來品評詩才:“作史三長:才、學、識,缺一不可。余謂詩亦如之。而識最為先。非識。則才與學俱誤用矣。”可見劉知己的“史才三長”論,不僅在史學批評史上有重要理論價值,而且對文學批評有所啟發。
才、學、識兼備,是史家追求的理想境界,現實中,很少有人能達此境界。劉知己之后的李翱,便指出當朝“史官才薄,言詞鄙淺”,言下之意,當時史官都不合格,不足以撰寫國史。李翱最推崇左丘明、司馬遷,他認為當朝史官尚不如范曄、陳壽,更不能和班、馬比肩。堂堂大唐,竟無一部恢宏國史,李翱深以為恥,所以當仁不讓,勇敢擔當起寫唐史的責任。他在《答皇甫浞書》中,表明了此種決心:“仆竊不自度,無位于朝,幸有余暇,而詞句足以稱贊明盛,紀一代功臣賢士行跡,灼然可傳于后,自以為能不滅者,不敢為讓。”(《答皇甫浞書》)李翱認為自己的史學才能雖不敢和左丘明、司馬遷抗衡,卻不在班固、蔡邕之下,可見他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甚至有點自負。而韓門后學孫樵,雖致力于史,且有佳作。卻不如李翱這般自信。
孫樵對史才的要求亦十分嚴格,他以司馬遷為典范,認為只有揚雄可望其項背。孫樵雖然屢次強調自己師承韓愈,但他對韓愈所修《順宗實錄》,評價并不高,認為韓愈作為史才尚不如班固,更不能和子長、子云相提并論,他在給史官高錫望的信中有表達了不滿情緒:“文章如面,史才最難。到司馬子長之地,千載獨聞得揚子云。唐朝以文索士,二百年間,作者數十輩,獨高韓吏部。吏部修順宗實錄,尚不能當孟堅,其能與子長、子云相上下乎?”(《與高錫望書》),從史才的角度來說,孫樵恪守其標準,連其祖師韓愈都不輕易贊許。孫樵不僅不輕許人。且對自身也不滿意。他畢生于史用功甚深,對自己的評價卻是:“嘗序廬江何易于,首末千言。貴文則喪質,近質則太禿,刮垢磨痕,卒不能到史。”(《與高錫望書》)《書何易于》是孫樵傳記類作品的代表,記載何易于清廉愛民的政績,近于循吏傳,褒善黜惡,是非分明,是一篇不錯的史傳。但孫樵以為,此文未能把握好文和質的關系,達不到史的境界,可見他對史才要求之高,近乎苛刻。
二、史法精嚴
雖然劉知己以“才、學、識”為標準。給“史才”設立了很高的門檻。但許多文人并未知難而退,而是努力實踐,為達到此理想境界,勤勉著史。他們在與師、友的信中,提出了史書寫作應當遵循的原則,即史法,其中包括史料的取舍和史詞的運用。
唐代官修史書,史料來源主要有四:其一為諸司報送。其二為起居注、時政記提供,其三為史官自行采集,其四為館外人員主動提供。其中第四種來源,一般情況是,館外文人為某些史事所感動,擔心其湮沒不聞,遂向史館提供這些史料,望其能夠載入青史,傳之久遠。柳宗元《與史官韓愈致段太尉逸事書》和元稹《與史館韓侍郎書》即因此而作。前者是柳宗元感于段秀實不畏強暴、清廉愛民的政績。經實地考查,多方核實,作《段太尉逸事狀》,呈給史館,并給史官韓愈寫信一封,申明此事。望其能錄之入史。后者是元稹被甄濟、甄逢的節義所感動,寫信給史官韓愈,介紹甄氏父子的事跡。
段秀實和甄氏父子的事跡最終都被史館采納。一是因為這些史事確實符合載入史冊的標準。二是柳宗元和元稹都有一定聲譽,推薦有力。三是韓愈時任史官,柳宗元、元稹都和其熟識,通過書信溝通,闡明事情緣由,提供的史料比較容易引起重視。但并非所有史料都如此幸運。
歷代修史,在史料的去取上,常常會出現這樣的問題:崇權貴,黜卑賤。歪曲歷史。因此,史料的取舍非常重要,決定史書能否真實客觀的反映歷史。那么,史料采用的標準究竟是什么?對此,李翱提出:“取天下公是公非以為本。群黨之所謂為是者,仆未必以為是;群黨之所謂非者,仆未必以為非。使仆書成而傳,則富貴而功德不著者,未必聲名于后,貧賤而道德全者,未必不炬赫于無窮。”(《答皇甫浞書》)李翱筆削國史。以天下公是公非為本,而不是以朝中權貴認定的是非為準則。史料的取舍。不以富貴和貧賤來衡量,而是以德行為準繩。
晚唐的孫樵亦有類似觀點,他認為史書的目的是存警訓、誡后世。其去取的標準應當是善、惡,而不是貴、賤,“尚德必書賤,尸位則黜貴”(《孫氏西齋錄》)如果傳主地位卑賤,但德行高尚,必書于史冊,若其尸位素餐,即使身處貴要,也不能載入史冊,“史家條序人物,宜存警訓,不當徒以官大寵濃。講文張字。故大惡大善,雖賤必紀,尸位浪職,雖貴必黜。”(《與高錫望書》)以此為準則選史料,難免會觸怒權貴,史家應當“明不顧刑辟,幽不愧神怪,若梗避于其間,其書可燒也。”(《與高錫望書》)生死置之度外、無所顧忌、凌厲決絕的態度,令人稱嘆。
史料選定之后,如何措辭,有兩個問題值得注意:一是雅、俗:二是繁、簡。
關于雅、俗問題,孫樵認為史書立言敘事,當字字典要,避俚俗。但在記錄某些專有名詞時,必須用當時俗語,體現實錄精神。以展示山川名物的歷史發展軌跡。時人好用俚言,以為得此史法于韓愈,常舉韓文中的例子作為依據,孫樵由此提出了質疑:“今世俚言文章,謂得史法,因牽韓吏部日,如此如此。樵不知韓吏部以此欺后學耶,韓吏部亦未知史法耶?”(《與高錫望書》)當然俚言并不是完全不能用,記載山川地理、禮樂衣服,為了實錄,是可以用俚言直書,不避淺俗的,“古史有直事俚言者,有文飾者,乃特紀前人一時語,以為實錄,非謂俚言奇健。能為史筆精魄……史家紀職官、山川、地理、禮樂、衣服,亦宜直書一時制度,使后人知某時如此,某時如彼,不當以禿屑淺俗,別取前代名品,以就簡絕。”(《與高錫望書》)可見大多數情況下,應當用典語避俚言,但應當用俗語時必須用,高錫望顯然俚言運用得不恰當。受到了孫樵的批評。
關于繁、簡問題,唐代史家均有尚簡去繁的主張。劉知己歷數前代史書文風,指出:“《尚書》發蹤,所載務于寡事。《春秋》變體,其言貴于省文。……始自兩漢,迄乎三國,國史之文日傷煩富。逮晉已降,流宕逾遠,尋其冗句,摘其煩詞,一行之間,必謬增數字,尺紙之內,恒虛費數行。……章句不節,言詞莫限,載之兼兩,曷足道哉!”(《史通·敘事》)《尚書》、《春秋》文約事豐,兩漢三國,史書之文傷于繁復,晉以后,冗句繁詞之弊尤甚,劉知己對此每況愈下的趨勢十分擔憂,因此他力主:史以敘事為功,敘事以簡要為主。李翱甚至認為。史書敘事文辭是否簡潔。是其能否廣泛流傳的決定因素。在他看來,西漢事跡,人們耳熟能詳,是因司馬遷“敘述高簡之工”(《答皇甫浞書》),易于被讀者接受,書中事跡就越彰顯。而范曄《后漢書》、陳壽《三國志》,文詞不如《史記》簡明,后學者不易接受,所載史事就不易為人所知。之后的孫樵,亦主張文簡意深,力避繁詞冗句。其《與高錫望書》云:“足下乃小史,尚宜世嗣史法,矧足下才力雄獨,意語橫闊。嘗序義復岡及樂武事,其說要害,在樵宜一二百言者,足下能數十字輒盡情狀。及意窮事際,反若有千百言在筆下”。(《與高錫望書》)高錫望能在數十字之內,盡物之情狀。讓人讀了,反若有千百言,令孫樵贊嘆。
三、史館之弊
唐人論史書信,除了討論史才、史法等問題之外,對史館之弊,亦痛下針砭,這主要見于劉知己《上蕭至忠論史書》,這是一封辭職信,求罷史官之職。劉知己自幼喜讀史書,十七歲遍覽群史,頗有史志,弱冠登第之后,三為史臣。按理說,志趣和職業相統一。他應在此任上大展宏圖。但為何又要辭職,作者在信中陳述了史館的五大弊端:(1)史官過濫,各自為政,互相掣肘,勞而無功。(2)史料難覓。史官必須自己搜集史料,困難重重。(3)權貴干涉,直書實錄的史官遭嫉,性命堪憂。(4)史無準的,史館監修主張不一,有的主張直書,有的提倡用曲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5)史館監修失職,不統籌安排、明確分工,使得史官無所尊奉、不受約束、互相推諉、茍且度日。
劉知己在信的末尾指出,這五大弊端,只是摘其要者,其它流弊還有很多,無法一一列舉。因此他雖任史職,卻無法行其史志,每有著述,即和館中他人齟齬。即便妥協讓步,與俗浮沉,依違茍從,仍不免遭嫉。抑郁孤憤,無以寄懷。欲緘口無言,又恐逝后,史志湮沒無聞,于是退而私撰《史通》。由此看來,《史通》一書,亦發憤之作。劉知己所指責的五宗罪,是否意味著史館一無是處呢?讓我們回顧一下唐代史館的發展歷程。唐高祖武德年間,李淵采納令狐德棻的建議,詔修魏、周、隋、梁、齊、陳六代史,因政局不穩,未暇設置史館,修史事宜由秘書省著作局主持。因缺乏強有力的組織機構,這次修史并未取得實質性成果。到了貞觀三年(629年),唐太宗詔修梁、陳、齊、周、隋五代史,并置秘書內省,負責修史工作。稍后,“移史館于門下省北,宰相監修。自是著作局始罷此職。及大明宮初成,置史館于門下省之南。”歷史上把貞觀三年,著作局罷修史之職,移史館于禁中視為史館的正式成立。
史館的優勢之一就是制定了比較完善的史料征集制度,史料來源豐富,再加上有序的組織,大大提高了史館修史的效率。從貞觀三年(629年)到貞觀十年(636年),僅用七年時間。就修成了五部正史。史館還為私人撰史提供有利條件。如李延壽私撰《南史》、《北史》,同時也參與官修《隋史>。他用此機會,將館中自己未見過的有關齊、梁、陳、周、隋的史料,“晝夜抄錄之”(《北史·序傳》)。此外杜佑《通典》、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等,雖屬私人著述,卻都得益于史館豐富的歷史資料。
唐初修史,史館發揮的作用無庸置疑。但到了武后、中宗朝。因政局變動,史館制度逐漸松弛,權貴橫加干涉修史事宜,種種弊端暴露出來。劉知己所指責者,很大程度上,并非史館制度本身的缺陷,而是制度的執行環節出了問題,其根本原因應當是政治形式的變化。
唐代論史書信具有鮮明的特點。首先,唐代論史書信具有互動、連動性。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學問于切磋琢磨中,方可進步。互動性是論史書信的一大特點。而連動性是互動性的延伸。互動指兩人之間的書信來往,而連動是指,兩人互致書信,卻引發另一個或多個人的興趣。如韓愈《答劉秀才論史書》,起因是劉秀才致書韓愈,陳述史觀,韓愈復信,闡明身為史官,對于著史的態度。按照常理,一來一往,各自陳述觀點,問題應當就此了結。不料這封信被柳宗元看到,于是寫了一封長信給韓愈,表達自己的不同意見。這種多人參與的方式。相互辯難,使問題的討論更加深入。其次,論史書信的針對性強,觀點鮮明,褒貶由衷。這一特點在復信中體現的尤為明顯,復信往往是針對來信中的問題,逐一分析。且論史書信多往復于朋友之間,平等切磋,為單純的史學探討,不必顧忌利害。因此暢所欲言、旗幟鮮明,會心之處。不惜筆墨,大加贊揚,相左之處,亦毫不留情,痛下針砭。皆真誠坦率、褒貶由衷,絕不含糊其詞、阿諛奉承。再次。論史書信的主要內容是“史”的討論,而非情感傾訴,但人皆有情,寫信過程中,難免有感情流露其間。如劉知己《上蕭至忠論史書》所發的便是牢騷之情,其中多鄙夷、負氣之辭。浦起龍《史通·通釋》云:“五層遞下,其本指更在后二不可。蓋對監領非人,多作鄙夷、負氣語。”另外,劉知己辭史官之職,原因除了史館的五大弊端。還有一層隱情,即嫌官位低、俸祿少,“求史才則千里降追,語宦途則十年不進,意者得非相期高于班、馬,見待下于兵卒乎?……況仆未能免俗,能不蒂芥于心者乎?”(《上蕭至忠論史書》)劉知己坦言,自己未能免俗,對史官的待遇不滿,他雖致力于史,亦對物質、名利有所要求,流露了人性更為真實的一面。再如李翱《答皇甫浞書》,分明表露的是一種壓抑之情。李翱開篇即言,多日口不言文,非不喜言文,而是言即遭謗。言而無益,遂緘口不言,心情郁悶,無處傾訴。此時收到皇甫湜的信,“歡悅無量”,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當時二人都受到排擠,同病相憐,遂以書信為感情發泄的出口,傾心而談,一書抑郁情懷。這些不經意間流露的感情,使論史書信探討學術問題的同時,更具有人情味,也讓我們在那些嚴肅講章之間,體味出作者的細微心曲。
責任編輯 楊小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