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對20世紀90年代以來洶涌澎湃的西方資本主義文化入侵,被城市文化鄙棄與排拒的鄉村文化非但無法融入到城市主流文化中去以優長互補的形式提升自己的文化品質,反而在其沖擊下走向分化、崩潰。民間道德文化的體現者劉高興既無法融入到城市主流文化中去。對道德墮落的城市文化進行改造,又無力改變、拯救處于道德崩潰中的傳統文化。只好與自己置身其中的傳統文化體系一起走向歷史的終結。
關鍵詞:劉高興;《高興》;賈平凹;文化
中圖分類號:I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8)08-0120-03
在20世紀以來的鄉土小說關于鄉土中國的文化想象中,鄉村及鄉村人物一直被想象成傳統文化的負載者或承載者,而與之相對應的城市及城市人物則被想象成現代文化的體現者或表現者。強烈的現實焦慮、要對中國未來文化走向發言的歷史沖動,使不同文化立場的鄉土作家對同一鄉土文化做出了完全不同的價值判斷。從而形成了中國鄉土小說景觀迥異的兩種風格傳統并規約、限制了后世鄉土作家的文化想象方式。現代性的文化訴求、改造國民性的自覺擔當使魯迅自覺地將他的鄉土小說化作了向舊有文化重負進行戰斗的怨憤的匕首和投槍。因此以魯迅風為傳統的鄉土小說對于鄉土的文化想象更偏重于暴露其弊端、挖掘其固有劣根性的一面。鄉土及其所負載的傳統文化被想象成民族再生的負累;對現代文明弊病的深察、重鑄民族靈魂的宏愿使沈從文有意識地將他的鄉土小說作為改造墮落中的城市文明的藍本和標尺。因此以沈從文為傳統的鄉土小說對于鄉土的文化想象更偏重于張揚其詩性、神性、血性的一面。鄉土及其所承載的傳統文化被想象成民族精神再造的源泉。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上述關于鄉土中國的兩種截然相反的文化想象中,城市及城市所代表的現代文化始終處于潛隱性的參照或映照位置。從未以故事的形式進入文本和鄉土及鄉土所代表的傳統文化發生正面的接觸、交往。也就是說,由于20世紀上半葉城鄉對峙的社會現實,處于文化轉型期的魯迅、沈從文還沒來得及在文本中正面展示城、鄉兩種文化間的關系及關系形式,這就使得他們出于理想文化建構目的的對于鄉土中國的經典性文化想象難以涵蓋、包容20世紀末期以來城市化過程中曖昧復雜、悖論糾結的城鄉文化現實。正是在這個向度上,筆者認為賈平凹新近的力作《高興》在文化現實實踐的操作層面解構了魯迅、沈從文關于鄉土中國的文化想象,同時為20世紀以來的鄉土文化抒寫畫上了一個富有啟示意味的、蒼涼的句號。
一
1978年后,中國實行了改革開放,重新開啟從傳統到現代、從鄉村到城市的現代化過程,中國社會從此開始發生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變遷”。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后,由于城市化的速度進一步加快,城鄉間的差距進一步拉大。大批懷抱著“淘金夢”的年輕的、強壯的農民紛紛離開鄉村涌向城市。在中國歷史上,以鄉村為依托的傳統文化第一次以農民工進城謀生的形式和以城市為代表的現代文化開始了正面的接觸、交往。賈平凹的《高興》就通過劉高興、五富等農民工的城市生活在歷史發生的現場生動地記錄了這場城鄉文化間富有歷史意味的會面。
對劉高興、五富這樣的農民工而言,到“城里去”不僅是身體的空間挪移,同時也是鄉村文化記憶的時間位移,是鄉村文化主動找上門來和城市文化發生關系的歷史性場景置換。與傳統的我們習慣認知的五富式的出于強烈的文化自卑感對城市文化本能反感、有意疏遠不同,劉高興在身體進城的同時也完成了精神情感上的進城。他通過自己賣掉的一只腎不斷地臆想出自己與這個城市的親近,并自信“我活該要做西安人”。雖然城鄉間巨大的貧富差距、等級懸殊也使他生出“一樣的瓷片,為什么有的貼在了灶臺上,有的則鋪在廁所的便池里?”的心理困惑。但他旋即以“大樹長它的大樹,小草長它的小草,小草不自卑”式的理性的文化態度坦然地接受這種命運的不平等:面對城里人居高臨下的漠視、輕視、甚至侮辱,盡管他出于一時的義氣用事也反唇相譏地回敬過、義正詞嚴地反擊過、惡作劇般地報復過。但他卻并不因此而怨恨、仇恨城市:“可咱既然來西安了就要認同西安,西安城不像來時想象的那么好,卻絕不是你恨的那么不好,不要怨恨,怨恨有什么用呢,而且你怨恨了就更難在西安生活。五富,咱要讓西安認同咱。”為了得到城市的認同。劉高興不但從情感上主動認同城市文化還從心理上自覺接受城市文化。他雖然是拾破爛的。但他與五富、黃八不同,他總是盡可能地穿著整潔、舉止文明,主動向城市化的行為方式靠攏;他雖然在城里過著僅能維持物質生存的貧賤生活。可他在自己智力、能力所及的范圍內用想象升華、用蕭聲點綴、用報紙填充、用旅游開闊自己的生活,拒絕精神的貧賤,努力追求城市化的文化品味;他雖然年近不惑還是一個光棍。但當五富給他介紹村氣的翠花時他卻拒絕了,因為“可現在,我是劉高興,劉高興在城里有了經驗,有了那一雙高跟尖頭皮鞋,見過了美容美發店的女人和無數的女人的腳,劉高興就無法接受翠花了。”他不知不覺中習得了城市化的審美觀念……然而,劉高興個人一廂情愿地想被城市接納、想融入城市是一回事,城市是否接納他又是另一回事。劉高興們在西安城里拾破爛。盡管工作卑微卻在客觀上也凈化了城市空間、方便了城市人的生活,但城市人在需要他們清理破爛的同時也把他們等同于隨時可以丟棄的破爛,侮辱性地直呼他們為“破爛”;劉高興熱心地幫老太太把米背上七樓,結果老太太卻不愿欠他的人情。追著要用兩元錢來了結他的好意;他好心地用身份證幫把鑰匙鎖在門里的老教授開鎖,結果卻被同院的人疑為小偷而加以防范;他勇敢地攔截撞人逃逸的小車。結果卻差點命喪輪下。面對陌生的、異己的城市文化,盡管劉高興從情感上主動認同、從心理上自覺接受,以期融入到城市文化中去,然而卻像黃八說的:“咱把力都出盡了,狗日的城里人還看不起咱!”“城市因‘現代’的優越在需要他們的同時。卻又以鄙棄的方式拒絕著他們。”就像韋達換的是肝而不是腎一樣,劉高興尋找另一個腎的失敗其實隱喻了鄉村文化是無法融入城市文化的。
在城市文化的鄙棄與排拒下,走進城市的鄉村文化非但無法融入到城市主流文化中去以優長互補的形式提升自己的文化品質。反而在城市金錢主義、物質主義等次文化的刺激下走向分化、崩潰。被城里人鄙視的破爛王韓大寶。在自己的破爛王國里卻享有著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像收租的地主一樣威風八面地向轄地內的拾破爛的定期收取保護費。他像專制的皇帝一樣容不得任何形式的冒犯、鐕越,僅僅因為劉高興穿了名牌西服、對自己說話時不夠敬畏,他便陰毒地斷掉了劉高興城市生活的飯碗。與韓大寶一丘之貉的陸總,貧賤時曾因岐山口音遭城里人恥笑,等飛黃騰達了,這個得勢的小人竟霸道的要求公司里的人都必須學岐山發音。對待給他打工的劉高興、五富,他不但像刻薄的地主虐待長工一樣,給他們頓頓吃同樣的飯、睡四面透風的地鋪,還無恥地拖欠他們的工錢。正如梁曉聲先生感慨的:“富起來了的農民,并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必定對他們依然窮困著的農民兄弟充滿同情心和愛心。他們若覺得自己已經有資格剝削別人一下壓迫別人一下了。他們的某些手段和方式,和解放前的地主們是差不多的。”為了搶奪到賴以糊口的小營生、競爭到臟而累的苦力活,那些依然在生存線上掙扎的農民工竟在叢林法則的主宰下窮兇極惡地強搶明奪。在等駕坡垃圾場他們可以為了搶奪一堆垃圾發生殘酷的械斗,在大圓盤附近他們可以為了搶得卸水泥的苦活。借人多勢壯大打出手、欺行霸市;至于個人為了生存更不惜鋌而走險、在法律的邊緣危險地游走,劉高興、五富收醫療垃圾差點被抓、五富企圖在獲利鬼市被打掉牙齒、杏胡夫婦因收購大煙鬼的鐵護欄而身陷囹圄……分化出的鄉村文化消極面以惡惡同其污的方式與城市金錢主義、物質主義文化相結合,從而加速了鄉村文化的崩潰。在清風鎮韓大寶頂多只是個連莊稼都種不好的二流子,到了西安城里卻墮落成了個流氓無賴。劉高興拾了韋達的錢夾,韋達答應致謝一千元,韓大寶原許諾與劉高興、五富平分,等拿到了錢他不但獨吞了一半又無恥地再敲詐了韋達五百。就像劉高興自忖的:“韓大寶不是個正經人,這我清楚,但他壞到了這程度我是沒有想到的。”高興、五富在陸總的公司挖了一段時間地溝后發現上當受騙,便要求陸總結工錢走人。陸總卻采用威逼欺哄的手段迫使他們繼續干活。五富住院后,陸總非但沒有盡起碼的人情前去看望反而喪盡天良地昧掉他們大部分的工錢;黃八雖然同情跳樓而死的農民工。卻乘人不備偷走了他的外套……曾遭魯迅批判的傳統文化的劣根性在城市金錢主義、物質主義文化刺激下的肆意張揚。使中國幾千年來以鄉土為依托的傳統文化受到挑戰。
二
中國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城市化高潮在精神上被認為是西方資本主義的文化入侵,而人們也從中看到物質主義欲望、金錢欲望的肆意涌動。與西方各國在長期的、持續的城市化過程中逐步形成的比較完備的現代文化體系不同。處于城市化初始階段的中國還沒來得及在深入了解西方文化精髓的基礎上,對本國的傳統文化資源進行創造性的現代轉化從而生成具有中國特色的現代性文化體系,并不能有效地抵御這種庸俗的歐美次文化的沖擊。
賈平凹在《(高老莊)后記》中說:“我的小說越來越無法用幾句話回答到底寫的什么,我的初衷里是要求我盡量原生態地寫出生活的流動,行文越實越好,但整體上卻極力張揚我的意象。”可以說,劉高興正是作者極力張揚的文化意象。他見義勇為奮不顧身地攔截撞人后企圖逃逸的小車。他仗義相助挺身而出地替被無賴雇主猥褻的翠花要回身份證。他古道俠腸盡竭其所能地幫助困厄的杏胡夫婦……對待友情與愛情,他更是義重如山、情深似海。五富生時,他對他不離不棄、相扶相持。五富死后,他俠肝義膽背尸還鄉;盂夷純她賣身伸冤時,他俠骨柔腸傾囊相助。孟夷純被拘留后,他情癡義重傾身相救。對行將喪失的以情、義為核心的民間道德文化的鐘情與倚愛使賈平凹在塑造劉高興形象的時候高揚著一種浪漫的理想主義激情。這種高揚的理想主義激情甚至使賈平凹以鮮花映襯死亡的審美想象執意在城市文化的精神廢墟上蕩氣回腸地高奏出劉高興背尸還鄉、情定風塵女子的人性華章,以不惜損害藝術真實的方式將劉高興所代表的民間道德文化推向至高至純的精神向度。
對物欲泛濫的城市文化本能的反感與抗拒使賈平凹極力張揚劉高興身上的民間道德文化并將之視為對全體社會都大有意義的民族精神,以期改造道德墮落、人心荒蕪的城市文化生態。然而,作為一個越來越敬畏生活本身、勇于直面原始生存經驗的作家。賈平凹又清醒地洞見到隨著鄉土時代的終結、鄉土文化體系的崩潰。那些最有價值的鄉土文化經驗因無法融入到城市文化體系中去而必然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落。因此,他在以理想主義的激情高揚劉高興身上的道德光華的同時又以現實主義的冷峻客觀地記錄了劉高興所代表的民間道德文化在道德墮落的城市文化現實中螳臂當車式的戰敗悲劇:劉高興奮不顧身地躍上逃逸小車的車前蓋。卻阻擋不住瘋狂司機的逃逸行為;劉高興義正詞嚴地替被無端侮辱的五富爭回尊嚴。卻改變不了五富們總是被人欺侮的命運:劉高興行俠仗義地幫被雇主調戲的翠花要回了身份證,卻保證不了翠花有更好的生活;劉高興慷慨無私地幫孟夷純籌集辦案費。卻遏制不了向受害人收取辦案費這種國家機器運轉中的悖謬;劉高興感天動地為救五富跪求醫生。卻動搖不了不人道的醫療體制……。面對物質功利的城市文化。劉高興掮道德的大旗逆流而上卻難砥柱中流。更富悲劇意味的則是。劉高興所代表的民間道德文化在道德崩潰的鄉土文化現實中潰然失守、應戰無力的悲愴。由于韓大寶掌握著劉高興城市生活的飯碗。所以當劉高興眼睜睜地看著韓大寶無恥地敲詐韋達時,卻只能在心里鄙視而不敢挺身而出上前制止:由于劉高興不肯采用煤球王以暴抗惡的討債辦法。所以非但討債未果還幾次三番被賓館的保安轟趕;在陸總的公司挖地溝時。劉高興發現上當受騙,前去與陸總交涉,可當陸總無賴地回應:“你考慮,日(如)黨退黨都自由哩,我不攔你,但走了人這幾天的工錢都沒有了。”時劉高興竟無言以對,無能無力;劉高興企圖管教走歪門邪道的親侄子。結果反而被財大氣粗、六親不認的侄子趕走;劉高興企圖拯救墮落的石熱鬧,使他過上正直的生活。結果石熱鬧最終還是討要去了……處處受制于人的窘迫的經濟處境。使英雄氣短的劉高興不但無力和韓大寶、陸總這樣的流氓無賴抗衡,而且也無力改變石熱鬧們的生活方式,所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韓大寶們為非作歹,石熱鬧們自甘下流、自甘下賤。
傳統文化中最具有道德價值的民間道德文化既無法對道德墮落的城市文化進行改造。又無力改變、拯救處于道德崩潰中的鄉村文化。這才是傳統文化在中國當下的悲劇性的處境。就像劉高興自忖地:“在清風鎮可是靠情字熱乎著所有人,但在西安城里除了法律和金錢的維系,誰還信得過誰呢?”正如劉高興充滿悲壯道德意味的背尸還鄉行為竟以既違法理又悖常情的方式將自己置于百喙莫辯的尷尬境地一樣,隨著以清風鎮為代表的鄉土時代的結束,清風鎮式的文化經驗終因不合時宜必然被拋棄在歷史的廢墟之中。所以。賈平凹一邊高揚著劉高興身上的道德美一邊又詆毀著這種充盈著人性美的道德因與現代文化現實的格格不入而不得不走向消亡。
三
鄉土中國對現代的想象,就是“到城里去”,然而城鄉兩種文化在城市歷史情境中的真正會面卻既沒有像魯迅想象的那樣使傳統文化的劣根性得到改造,也沒有像沈從文想象的那樣使墮落的城市文化得到改造。在中國急遽邁向現代化的征途中。中國的現代性卻玩弄著兩面派手法:“現代性帶著堅定的未來指向無限地前進,城市就是現代性無限發展的紀念碑;鄉村以它的廢墟形式,以它固執的無法更改的貧窮落后被拋在歷史的過去。”隨著鄉村歷史、文化的終結,那些有價值的、積極的文化經驗無法融入到、注入到中國的現代文化建設中,而無價值的、消極的文化經驗卻以惡惡同其污的方式與現代次文化相結合。城鄉文化結合過程中這種悖論糾結的文化現實不但進一步惡化了當下的文化生態而且給中國社會的長治久安埋下了巨大的隱患。強烈的憂患意識、要對時代發言的鮮明意愿使賈平凹通過進城農民劉高興的“城市生活”隱喻性表達了他對中國當下文化現狀的憂思。
責任編輯 柏振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