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比任何人都更支持波普藝術的畫家,他是通過繪畫、物體、不公開的影片以及他的私生活,以公共性的意象給予支持的,此人就是沃霍爾。
——H. H. 阿納森(美國藝術史學家)
成排的可口可樂瓶子、成排的坎貝爾湯罐頭、成排的鈔票、成排的嘴唇、成排的明星面孔……這些被規則排列的圖像是美國波普藝術大師安迪·沃霍爾的招牌性作品。
“我想成為一臺機器。”沃霍爾在1963年接受《藝術新聞》雜志采訪時如是說。
提起機器,我們會聯想到什么?冰冷、轟鳴、重復、沒有生命、不帶絲毫感情……機器是不停地重復生產同一種產品的被創造物。它只制造,本身并無創造性。
在此之前,沒有哪個藝術家愿意將自己和自己的藝術與機器扯在一起。藝術歷來是高高在上的,它精致、高貴,是要讓人仰著頭去看的。個性,是藝術創作的重要原則,在西方現代藝術史上,藝術家都將個性作為藝術的最高追求。沃霍爾卻毫無顧忌地聲稱要將自己變為機器——他就是要在作品中剝離藝術的個性,用通俗的廣告手法,將日常生活中尋常可見的一切,一視同仁地復制出來,呈現在人們面前。他不僅在短時間內創作出大量迎合大眾口味的商業美術品,而且還成功地將自己包裝成了一個人盡皆知的大牌明星。
安迪·沃霍爾(1928—1987)出生于美國匹茲堡一個捷克家庭,體弱多病的童年形成了他敏感、脆弱、容易受傷的性格。當別的孩子在外面玩耍時,他總是喜歡獨自呆在家里涂涂畫畫。兒時的沃霍爾已表現出繪畫方面的天賦,他9歲開始參加卡內基博物館開設的每周六上午的免費美術課程。6年的時間,他不但學到了一定的創作技巧,還從博物館的展覽中接觸到不同的藝術潮流和藝術運動。1945年,高中畢業的沃霍爾進入卡內基技術學院學習。在學校,他以具有個人風格的裝束及另類的作品成為眾人關注的對象。他曾將一幅題為《女人給了我臉,但我戳我的鼻子》的繪畫作品送交匹茲堡1949年3月的美術家協會展,引發了評委間的激烈爭論,其結果是作品被退回。然而沃霍爾并未因此而氣餒,他似乎對自己的藝術充滿信心。這時的沃霍爾已開始出售他的作品,并且也表現出商業上的精明。
1949年6月,沃霍爾從卡內基技術學院畢業。一個星期后,他奔赴紐約,第二天就帶著自己的畫稿敲開了《魅力》雜志美術主編泰勒·弗雷德瑞克的門。沃霍爾是幸運的。在他準備投身廣告業大干一場之時,正趕上美國出版業的黃金時期,各個時尚雜志的美術編輯都在尋找新的、獨具個性的設計人才。沃霍爾憑借自己的天賦和勤奮,很快在這一領域站穩了腳跟。1949年8月6日,《魅力》雜志發表了沃霍爾的第一幅作品《成功是紐約的一份工作》。此后,幸運之路向他展開,《時尚》《浮華世界》等雜志紛紛向他約稿。在短短的幾年內,沃霍爾已成為設計領域頗有建樹的商業藝術家。但這是遠遠不夠的,他太想出人頭地了。為了出名,他甚至自降畫價以換取刊登其簡歷的版面。他曾不厭其煩地對朋友們嘮叨:“將會出現一場新運動和一個新人物,而你就能成為那個新人物。”那個“新運動”就是波普藝術,而那個可能的“新人物”當然包括他自己。
波普藝術是商業文明的產物。作為波普藝術的代表人物,沃霍爾的藝術自然也與商品水乳交融、密不可分。對批量生產的商品的接受與肯定,事實上是對機器、對機械制造的擁戴與歡呼。機器輪子日夜飛轉,為人們帶來了更多的金錢,同時也帶來了更多的悠閑、自由與平等。可口可樂,百萬富翁喝得,街角游民也喝得;尼龍襪,電影明星穿得,販夫走卒也穿得。這種一致性,在某種程度上拉近了不同階層的人們之間的距離。技術革新帶來的商品的極大豐富,不僅在短時間內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更改變了人們的觀念。大工業生產使我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方便,越來越滋潤,越來越富足,越來越美妙,為什么不可以表現甚至歌頌它?于是,沃霍爾就這樣做了!
然而,這一藝術觀念上的實質性飛躍,卻并非沃霍爾的獨創,它源自沃霍爾花錢從朋友那兒買來的一個“點子”。一次,他遇到了他的朋友、室內設計師繆里爾·拉圖,像是開玩笑一樣,沃霍爾花了50美元,從他那里買到了這么個“點子”:“你應當畫錢。……你應當來一些人人都熟悉的、每天都見到的東西……比如一個湯罐頭。”這個“點子”一下子點醒了沃霍爾。母親廚房里的坎貝爾西紅杮湯罐頭,是他童年難以忘懷的溫馨記憶。第二天上午,沃霍爾就讓同住的母親去市場買齊了32種坎貝爾湯罐頭,滿懷激情地開始了新一輪的創作。他先是將這些湯罐頭一個一個地畫,完全是照抄原物,然后將一個個罐頭制成幻燈片,投射到畫布上,再用不同的尺寸、不同的組合進行試驗。他還用同樣的方式繪制美元,一張、兩張……最終是重復排列的一百張。此后,他不斷地排列社會名流、電影明星、可口可樂瓶子等。
1962年7月,在助手內森·格魯克的建議下,沃霍爾開始使用絲網印刷技術創作,他用這種方法制作了貓王埃爾維斯·普萊斯利、沃倫·貝蒂、納塔利·伍德等明星的肖像。8月4日,瑪麗蓮·夢露自殺身亡,沃霍爾馬上著手創作夢露的系列肖像畫。他選取了拍攝于1953年的電影《尼亞加拉》中的一張劇照,在夏末秋初短暫的時間里,以此為題材,連續創作出23幅作品:從小型的以拜占庭金色作底色的《瑪麗蓮》,到那幅著名的、色彩艷麗的折疊畫——在30厘米的畫布上重復使用了100張相同的夢露的臉。黃色的頭發、綠色的眼影、猩紅的雙唇,令人過目難忘。一些細微的、因錯印未被校正之處,提醒人們不必像欣賞一幅畫那樣細細品味,對這樣粗糙的東西,只需要粗糙地一掃而過。
沃霍爾的作品充分體現了波普藝術的精神,他將生活中最常見的產品和光彩照人的明星同時搬進作品,他無需創造,只要選擇、復制。他這一時期的代表作有《兩元紙鈔》《綠色的可口可樂瓶》《二十五個著色的瑪麗蓮》等。他想告訴我們的是,任何東西都不具有永久的價值,名人和湯罐頭、可口可樂瓶一樣,都是現代社會的消費品,不同的是,一個是物質的,一個是精神上的。
作為波普藝術家,沃霍爾參加了1962年10月31日在紐約賈尼斯畫廊舉辦的聯展。在美國藝術史上,這個展覽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的開幕標志著藝術潮流的根本性轉變。在此之前一統天下的抽象表現主義正在失去地盤,成為明日黃花。為此,原本簽約賈尼斯畫廊的抽象表現主義畫家召開了一個會議,宣布集體退出以示抗議。在這個展覽會上,沃霍爾展出了3幅作品。一個星期后,沃霍爾的個展在斯特布爾畫廊開幕,展出的都是他的經典之作,如《100個湯罐頭》《100個可口可樂瓶》《100張美鈔》等。畫展受到了一些觀眾和媒體的猛烈攻擊,他們認為沃霍爾的作品是“批量生產”“空洞無物”的東西,而沃霍爾本人則是一個投機取巧的騙子。但另一方面,這些激烈的批判,倒成了一種免費炒作,使沃霍爾名聲大振,畫價也直線飆升。沃霍爾成功了,他終于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
1963年11月23日,美國總統肯尼迪遇刺身亡,這一事件為沃霍爾提供了又一創作機會。他聲稱自己對于謀殺事件本身并不感到意外,他感興趣的只是媒體對新聞的操縱性。他的這些言論是要印證“我想成為機器”的宣言。他以報紙上刊登的、攝于肯尼迪被刺前后的肯尼迪夫人照片為素材,創作出一幅16畫格的大型作品,在藍色與灰色的色彩轉換中,渲染出總統遺孀美麗動人、高貴典雅的氣質。
此后,安迪·沃霍爾將目光更多地轉向了死亡與災難,諸如自殺、車禍、空難、死刑等。《白色》是一幅以自殺為題材的作品,描繪的是一個女人從帝國大廈跳下來,砸在一輛轎車上的慘狀,這一形象被沃霍爾重復了20次。《電椅》則描繪了一個陰冷、寂靜的死刑室,一把電椅孤零零地置于房間中央,制造出一種陰森恐怖的氣氛。同一類作品還包括《種族騷亂》《129人死于空難》等。他冷漠的態度描繪著這些取材于照片的事件,暗示著習以為常就會使人們對于發生在身邊的一些事變得漠不關心,這是這個社會的流行現象。
此時,沃霍爾的事業如日中天,他與助手們在“工廠”里制作了大量的產品。在獲得名聲的同時,財富也隨之滾滾而來。而此時的沃霍爾卻開始冷落繪畫,轉向了電影的制作。這些所謂表現“真實”的地下電影,旨在破壞傳統電影中的情節和角色,砸碎原有的秩序。因而有人斷言:安迪已埋葬了繪畫,現在他又要來埋葬電影了。安迪·沃霍爾在電影方面的代表作有《仿效基督》《震撼》《我,一個男人》《垃圾》等。其中充斥了性、混亂、瘋狂、同性戀、麻醉品,那正是沃霍爾自己的生活。
《我,一個男人》中的女演員、同性戀者瓦萊莉·索拉尼斯,是女權主義運動的先鋒,“向男人進攻”組織的唯一成員,自稱是男人的憎恨者。她在片中的表演自然而到位,令沃霍爾欣賞。可就是這個女人,在1968年6月3日向沃霍爾扣動了扳機。雖然醫生將沃霍爾從“臨床死亡”中搶救過來,但這一事件對于沃霍爾,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都是一次致命的打擊。
上世紀60年代活躍于美國藝壇的這批藝術家,年齡大多在20至45歲之間,他們被稱為“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沉默的一代”或“不負責任的一代”,總之他們是問題多多的一代。但是我們可以看到,他們的問題不只表現為墮落、頹廢,也表現為掙扎與思考。對于社會,他們是一群不安定的浪子,而對于他們 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種痛苦的體驗!
1970年5月,一項沃霍爾作品國際巡回展的計劃被最終敲定。隨著5月12日“沃霍爾回顧展”在加利福尼亞帕薩德納美術館開幕,沃霍爾的畫價在一夜之間暴漲,歐洲各國的博物館、美術館競相購買收藏。酷愛賺錢的沃霍爾自然抵擋不住金錢的誘惑,于是他又回到了繪畫。上世紀70年代的美國畫壇,到處充斥著濃郁的政治色彩,敏銳的沃霍爾很自然地一下子搭上了這趟車。1972年,他開始著手創作《毛澤東》系列肖像畫。他將毛澤東這一在當時頗受爭議的形象置于不同色彩的背景中,不斷地復制,仿佛是對政治熱情的一種靜觀、一種不帶感情的凝視。
1977年夏秋之交,沃霍爾開始了他的《氧化》系列的創作,早在1961年他就有了這種創意,直到這時才得以實施。他和他的助手輪流將尿撒在涂有未干的銅顏料的畫布上,由于氧化,畫布上形成了綠色和橙色的斑點。《氧化》系列在1978年赴歐洲展出時大獲成功,好評如潮,有人甚至稱這些畫為“沃霍爾最純粹的作品”。
美國藝術評論家羅伯特·休斯在《新藝術的震撼》中談道:“沃霍爾是一個刻板的美術家,他的才能非常狹窄,因此不能在審美領域中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他的思想像放射性同位素一樣,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初放射出了大量輻射線后,便變得虛弱無力,然后是死亡。‘厭膩’最后變得令人厭膩了,也許人們終究會看出,沃霍爾的成就是在美術社會學方面,而不是繪畫本身。沃霍爾把美術界變成美術商業界的功勞超過所有其他當代畫家。”
商業上的成功給沃霍爾帶來了源源不斷的訂單,但這并沒有給沃霍爾帶來快樂,反倒使他對這一切感到厭倦。“真討厭,我不得不畫那些企業家。”他曾這么對朋友抱怨。創作于1980年的《金剛砂鞋》系列應該是個例外,沃霍爾這個戀鞋癖終于釋放出久抑心中的情感。他以流行于二十世紀四五十年代的女鞋為題,創作出巨大畫幅的作品。那層深色色塊上覆蓋的金剛砂粉,使精巧的女鞋耀眼奪目,令人過目難忘。
20世紀80年代,沃霍爾還以自己的形象入畫,創作出了一系列作品,其中《神話》系列的《陰影》中的剪影,表達了他的一種新的訴說方式。1982年,沃霍爾曾來中國北京,并登上了長城。但他對這里的風景不感興趣,他喜歡的是那些有組織、有紀律、整齊劃一的中國民眾——一樣的服裝,一樣的表情。沃霍爾在這里找到了他作品中排列的湯罐頭一樣的特殊體驗。
沃霍爾說:“一切事物都是美麗的。”他不僅要將平凡、瑣碎的事物轉化為藝術,更要將藝術變得平凡而瑣碎。事實上,他將整個生活都當成了藝術。
也許,沃霍爾在藝術上還有新路可尋,但他的生命卻走到了盡頭。1987年2月22日,沃霍爾死于膽囊切除手術,這位波普大師帶著恐懼與焦慮離開了這個世界。他一生為名聲而奔波,至死也沒有得到平靜與快樂。2月26日,在圣靈教堂為沃霍爾所做的彌撒中,蒙西格爾神父宣讀了對安迪·沃霍爾的悼詞:“整個世界將會記住安迪。雖然他說人人都將著名15分鐘,但他自己的名聲卻是30年經久不衰……安迪從不傷害別人,他對上帝有著很深的信仰……這次彌撒將會直達上帝……雖然他似乎時常遠離教堂,但我們不必評判他。基督原諒他右邊的賊人,但他不能原諒他左邊的賊人……這意味著希望總是有的,但也意味著無人能將獲得主的拯救看成是輕而易舉的事。”神父用這番令人費解的、模棱兩可的話語,為波普王子那顛倒混亂卻也五彩斑斕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