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因“假幣事件”改變
王桂卿因“假幣”入獄一事,張家口美術家幾乎無人不知。偶爾談起,不僅從未有人視為笑料,倒是對少年王桂卿繪畫技藝的精湛贊嘆不已。帶著污點,王桂卿依次完成招工、轉正、轉干等系列程序,直至從康保縣文化館副館長的崗位上退休。性格隨和謙卑的他,而今在宣紙上塑造奔馬,以安度晚年。
王桂卿出生,是國人揚眉吐氣的1945年。剛剛記事,王桂卿便隨父親輾轉抵達屬“壩上高原”的康保縣謀生。父親后來被組織吸納,成為革命干部。也因此,沐浴在少年王桂卿頭上的日頭,無疑比其他同齡孩子要暖和得多。


1951年,王桂卿進入“貴族”學校張北縣永義街小學。學校設施完善,音體美乃至手工勞動等課程設置齊全,還有相對較多的美術作品展覽,這使得王桂卿的繪畫興趣得以形成。到1958年大躍進時,王桂卿被縣文化館畫家看中,在諸如研墨涂色的輔助性勞作中,他的畫技飛速提升。
那時“超英趕美”的宏愿使國人亢奮不已,而繪畫屬雕蟲小技,是很難與革命理想接軌的。因此父親對兒子矢志不渝的癡愛,大惑不解。“壩上當時沒有民用電,晚上只能在煤油燈下畫畫。我買的第一本專業書籍,是胡佩衡著的《我怎樣畫山水畫》,通過那本書我才知道畫國畫要用宣紙。康保沒有宣紙,即使有我也買不起,我只好用麻紙代替。”王桂卿回憶說。

1959年冬,張家口藝術專科學校擴招插班生,王桂卿初中未及畢業便躍過龍門。物質生活雖然貧乏,食不果腹饑餓難耐;但有馬承佑、陳永鎮、張貽來等恩師導引,少年王桂卿的心無限愉悅著。藝專設在山城最古老的街巷堡子里的鼓樓西街,該校曾為河北天津藝術師院實習基地。每逢夏初,藝師師生便來寫生、教學,王桂卿記得名字的教授、副教授有孫其峰、閆麗川、愛新覺羅·溥佐、王頌余、張其翼等,學生還能親眼目睹于非闇、黃胄和愛新覺羅·溥佐等大家原作。
“大躍進”釀出的癤子,終于在1960年破膿。少年王桂卿的命運,也隨之發生逆轉。進入藝專僅半年,不過是隱約知曉何為素描何為皴擦,便提前“斷奶”被推向荊棘叢生的人生舞臺,那年王桂卿年僅15歲。兩年后,他重新回到課堂。追隨藝專同學劉志膺,進入天津美院的廣闊藝術天空展翅翱翔,是他心中最大的心愿。但隨之而來的“文革”,卻無情地折斷了他的雙翼。光鮮的父輩,眨眼間成為叛徒和漏劃地主,在家鄉被揪斗游街。驚慌失措,有家難歸,他唯一的應對方式便是守口如瓶。生活無著,處境尷尬,唯有串聯才可擺脫煩憂,但赴武漢、長沙,返張時他已囊空如洗。父親工資停發,供給中斷,“革命”再無經濟來源。情急中,王桂卿在自己的人生博弈中出了一招錯棋——精心繪制了7張5元劵,揣著踏上西去列車。第二套人民幣棕色5元券,也就是藏家熟知的“煉鋼工人”,票面有漢、維、蒙、藏文字,采用左右花紋對稱的新規格;整個圖案、花邊、花紋線條鮮明、精密、美觀、活潑,具有民族風格。在印制工藝上,采用正背面雙凹印刷。人物頭像和主景圖案層次清晰,富有立體感,人物形象表情傳神。難以想見,繪制過程是多么繁復和一絲不茍。
王桂卿抵達蘭州,即開始斷糧。夜晚的副食店,光線昏暗,饑腸轆轆的王桂卿把“錢”遞給了售貨員……曾在康保插隊,與王桂卿稔熟的收藏家高家駿對筆者說:“王桂卿忒老實,沒做過壞事。假幣都花出去了,他還不走。沒做過壞事,一做壞事就挪不動步了,直盯著對方,這才引起人家警覺……”王桂卿說,一時錯誤抉擇,困擾一生。此事像幽靈一樣,揮之不去。
依照現實法律,王桂卿的過錯,本屬于批評教育之列,但他卻被判處3年有期徒刑。1969年底,王桂卿由“階級敵人”,改造為準公民。步出監牢,出路不外乎是遣送農村,頭頂壞分子帽,面朝黃土終其一生。也許是多事之秋,人們自顧不暇,“罪孽深重”的王桂卿,不僅重新回到革命隊伍,還被允許回到原籍,落上城鎮戶口,這讓
他頗感意外。
從三塊廠牌開始,重新出發
回到人民隊伍不久,王桂卿便被康保縣建筑公司接納。背石頭和水泥,雖然每日精疲力竭,但仍然樂此不疲。因為珍惜,便不惜力氣,因此工友都愿和他搭伙。
那年月,廠史、村史陳列頗為流行,利民造紙廠卻無此類人才,于是他們向建筑公司探聽。公司便推薦了王桂卿。長時間露天勞作,衣衫襤褸、皮膚粗糙、面頰赤紅,廠部政工干部對其能力深表懷疑。是三塊書寫工整的廠牌,才讓王桂卿通過測試。因廠史涉及大量中國畫,造紙廠還請來到宣化“學軍”中央美院高材生沈堯伊和袁浩加盟。廠史完竣,他又投入到大批判專欄書寫和制作“工程”。自此,王桂卿開始漫長的藝術人生。

“樣板戲”傳唱全國,集體所有制的康保縣劇團也應運而生,王桂卿卸去工裝揣著畫筆進入劇團。此前,壩上地區農閑時,人們大都以演唱二人臺自娛。但二人臺打諢逗趣,免不了封建糟粕混雜。因此劇團的主要任務,便是占領鄉村這塊陣地。夏天下鄉,冬天排戲。制作布景也在寒風凜冽的時日進行。制作場地空曠,面積達300平方米。爐火熊熊,王桂卿卻難以感覺到絲毫暖意。顏色剛剛上布,霎時就結冰,繼而又出現冰花般效果。色盆眨眼變成冰坨,必須邊干邊化凍。如此反復,王桂卿無一句怨言……
因著內斂、苦干和自知之明,31歲那年王桂卿終于修成正果。經全體職工討論,層層批準,他被轉為正式職工,成為夢寐以求的“公家人”。
政治運動接踵而至,各級文化館畫家時常被抽調搞創作,張家口美術界掌門人郭重光慧眼獨具,回回都邀請不屬此列的王桂卿加盟。河北省美術家協會在剪紙之鄉蔚縣舉辦剪紙創作班,畫布景的王桂卿也和原汁原味的剪紙藝術家農家妮子小腳老太坐在一起。不久,其作品便入選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河北蔚縣民間剪紙展覽”和河北省美展。又有國畫作品入選河北省美展以及在中國美術館舉行的規模空前的“河北中堂畫展覽”。年畫《草原新事多》《草原漁歌》《掛紅燈》《奏樂圖》等,先后被山西人民出版社、內蒙古人民出版社和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國畫《草原風情》《雙馬圖》等作品參加中日美術交流展,其中《雙馬圖》獲銀獎。日中文化交流協會會長橫江敏夫還致函王桂卿,對其藝術品質予以褒獎。上述成績以專業畫家衡量,實屬平常。但對于劇團布景師傅、對于“刑滿釋放犯”來說,是多么不易。

1986年,他調入康保縣文化館。由于集體所有制職工不能調入,縣政府遂上報行署,將其轉為國家干部。同年,他又拿到河北電大中文系畢業文憑。翌年始,持續擔任縣政協第三、四、五屆委員,旋即被評選為縣拔尖人才。張家口市電視臺為其拍攝的專題片《天涯飛鴻》,在河北電視臺播出。
一匹渴望自由的奔馬
很快,年畫淡出歷史,王桂卿的藝術生命將如何延續?
康保縣文化館提出“以文養文”。王桂卿在不經意中將徐悲鴻的奔馬臨摹在樹脂布,自此引發起畫馬的興趣。在康保,放眼望去,舉目皆綠草,皆滾動著馬群。也是馬群,喚起他心中沉睡已久的童年少年自由奔放的記憶。而放蕩不羈的奔馬,才能使內斂壓抑轉換為張揚、轉換為生命活力。王桂卿自此開始臨摹,他從臨徐悲鴻高足韋江凡的畫冊入手,劉勃舒、趙貴德和老甲的作品都曾反復描摹。王桂卿逐漸悟出,馬不過是藝術的載體,若想自由調控筆墨,就必須首先趟過“科學”禁地。他不厭其煩地研究馬的解剖,隨后又悉心掌握其生活和運動規律。資料顯示,僅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的人馬畫,即達數千件。當下,精美的古籍印刷品隨處可見,王桂卿自可從容地遍覽歷代大師的創造遺痕,從中尋求動力與源泉。
至此,馬在王桂卿眼中,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運載工具,而是時代精神的象征。如何準確地將馬的精神傳遞給觀者,便成為他心中難以化解的塊壘。造型基本掌握,形象恰似九方皋相馬,牝牡驪黃,皆忽略不計。以筆墨烘托精神,進而形成自己獨特的語匯,如同聳入云天的喜馬拉雅,橫亙在他面前。冶煉鍛打,其藝術語匯由含混變得日漸清晰。筆者以為,王桂卿而今的“強壯”,得益于“五谷雜糧”和“快餐”“西點”。其師承有本土良師,也有享譽畫壇的名家大家。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的畫風有雜交屬性。按他自己的話說:“學誰也沒學到底。東抓一把,西抓一把。這樣也有這樣的好處,四不像,就可以慢慢形成自己的面貌。”
好的作品應形神兼備,有深刻的內涵,讓人百看不厭并產生豐富的聯想。在具體表現手法上,王桂卿的馬提純為音符般的線條,線的頓挫,線的疾緩,線的干濕,線的濃淡,再附以皴擦,借以凸顯馬的健壯驃悍與勃勃生機。老甲先生將馬推到抽象邊緣,創造了前所未有的“非常大寫意”;王桂卿則吸收其中有益的養分,也摒棄細節刻畫,但又相對具象。他的“舍形”,僅僅是局部的舍棄,最終還是為強化動感。
王桂卿失去過自由,因而比常人更渴望自由。“最暢快的事情,莫過于筆底營造。那不是馬,是生命,是自由。”他說。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