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禮物（外一篇）

從小就喜歡過生日，理由很簡單：兩個煮雞蛋的誘惑。母親喜歡用這種簡樸而又有營養的方式提醒我又長了一歲，剝開燙手的蛋殼之際，仿佛也剝開了某種歲月和時光的裝飾。大口吞吃著煮雞蛋蘸芝麻鹽，端的芳香無比，然后盼著下一個生日。

童年時光就這樣在企盼中消逝。然后是青年、中年、壯年，直到五十六歲的那一天。

這一天我和一批作家到達四川成都附近的建川博物館，建立一個生活基地。建川博物館館長樊建川，神秘地說要送我一件生日禮物，因為他從身份證上知道2006年12月2日是我的生日，就這樣，我收到了一件極為有趣的生日禮物———1951年12月2日的《人民日報》。

這是一份豎排版的紙色發黃的老報紙，似有水漬洇染著，一共四版，全是繁體字，報眼上內容提要十二條，由十二枚五星標著，第一條是“西北軍政委員會舉行第四次全體會議，決定了增產節約的主要方面和辦法”，然后是中南軍政委員會召開增產節約大會、上海市捐獻武器運動和豐富收獲，此外還有一批朝鮮戰場上的消息，頂有趣的我認為是“全國足球比賽大會在天津開幕”一則，因為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次全國性的足球比賽，共有解放軍、鐵路、東北、華北、西北、華東、中南、西南八個足球隊參賽，隊員164人。位于《人民日報》頭版這則要聞說：“隊員包括維吾爾、烏茲別克等五個兄弟民族的選手。隊員中有生產勞動戰線的模范，也有在朝鮮前線立過功的醫務工作者。選手們都是經過多次比賽后選拔出來的。”這個大會由于是在天津舉辦，所以先由全國足球比賽大會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黃敬致開幕詞，接著由中國新民主主義青年團中央委員會書記、中華全國體育總會籌備委員會主任馮文彬講話。隨后附了一個比賽結果：解放軍3：0勝鐵路；華東4：2勝華北；東北居然8：0大勝西南；中南也兇悍，6：0勝西北。看到這則消息，想起自己和足球的淵源，那種沒來由的喜愛，以及一個同名人高洪波成為國腳的故事。心想，沒準真和生日有某種神秘的關聯呢！

翻到四版“文化生活簡評”專欄，又樂了。有篇嚴厲批評老作家白刃的文章《“血戰天門頂”誣蔑了我軍的英雄品質》，原來是《人民文學》三卷五期發表的小說，被點名批評，文章沒署名，但真的很嚴厲，其中上綱道：“白刃愚蠢地歪曲了人民解放軍的無產階級品質，也嚴重地歪曲了毛主席英明偉大的戰略戰術思想。”《血戰天門頂》是白刃長篇小說《戰斗到明天》中的四章，寫的是一個被敵人包圍的連隊“假投降”的故事。遂出現了前面的批評，最后一段涉及到白刃整體創作，說他“一貫地從概念出發、制造一些離奇故事來吸引讀者，暴露了他的小資產階級的思想傾向。白刃的創作思想顯然是有著嚴重的錯誤，應該迅速加以糾正，并對于他所已經發表的作品進行認真的檢討。”

白刃先生是我的父執輩，抗戰時與我的岳父朱明同在八路軍115師宣傳隊。這幾年我常在春節期間代表中國作協去探望他，所說的均為陳年往事，但以我的經歷，最陳年的也無過于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對《兵臨城下》影片的批判，絕對想不到在自己出生那一天正是白刃挨批時，且是不署名的亂棍狠批，將心比心，白刃先生能挺過來，多虧良好的心態支撐。

這一天是星期日，農歷是初十，節氣大雪，四版除了毛主席手書“抗美援朝專刊”外，有一欄窄條的廣告其中有上演的電影《劉胡蘭》，有中國青年藝術劇院在青年宮上演的話劇《在新事物面前》，還有李萬春的京劇《水油七雄》、《收大鵬》，最后是各種食品的行情。包括北京通粉、伏地小麥、小站大米、門煤（估計是門頭溝的煤）中塊及上海、漢口、西安等城市一些生活必需品的價格，雖然全是舊幣，動輒成百上千萬元，（注：這張報紙價格六百元），可讓我感覺到剛剛執政兩年的人民政府和執政黨對國計民生的關注，信息是公開透明的，在艱辛中有一縷朝氣和銳氣。

1951年12月2日實在是個普通的日子，一份留存五十六年的報紙，傳遞給我恁多的感慨和信息，更有趣的是樊建川送一附件：“歷史上的今天發生的十件大事”，仔細一看，有的還真算得上大事，譬如朱可夫元帥與我同天生日；再譬如末代皇帝溥儀在1908年12月2日登基，成為短命的宣統，北京猿人頭蓋骨在這一天面世于周口店；原子裂變成功于1942年12月2日；往近處說，1981年12月2日世界最古老的神廟被發現；1996年12月2日更妙絕：超級計算機問世！這可是改變世界的大事。

人生在世，生日是生命的原始記錄，其實是再偶然不過的一件事。幾十億的人有幾十億的生日，幾十億個生日為偶然誕生的生命奉獻必然的、后天帶來的歡欣與快樂，而人類正是在這樣的無數個鏈節中延續著種族、宗族和家族，從血脈到精神，從生理基因到心理基因，所以生命值得敬畏，生日值得禮贊。最值得歌頌的是為你的生日承擔最大風險的母親。

祝福母親，應是最貼切的生日禮物。這份發黃的《人民日報》，當年在冰天雪地的北方草原“坐月子”的母親，料定沒有及時看到，所以擇一個日子，把這份生日禮物讓她過目，肯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閑話王際鑫

我是在十五年前（1993年）認識王際鑫的，那時他叫王際欣，52歲，職務是河南省高校工委副書記。我們同住在中央黨校三號樓內，同屬一個支部，同歸組織員王雪玉老師領導，同聽中央黨校喬石校長的開學報告。在那場報告中，我們首次聽到農民企業家、風云人物禹作敏犯案了，也從喬石校長口中聆聽到中央對農村工作、農民問題及農業現狀的擔憂和思慮。

當時我們屬中央黨校進修部二班，排序在第二十期。畢業后喬石校長便不當校長了，所以我常開玩笑道：是喬石校長“關門弟子”。

我們三號樓另有一名：快樂樓。蓋因為同學們生性樂觀，文體活動出眾，無論乒乓球、團體操，還是書畫展、黑板報均辦得有聲有色，說到這里，該王際欣出場了。

際欣先是拿出大幅的書法作品，若干幅讓我們辦展覽的同志挑，他一口綿軟的洛陽話透著文化底蘊和真誠的謙遜。書法挑出來，他又拿出人物畫，雪中一位披紅斗篷的王昭君，俏生生又透出剛強，出塞的江南美女在王際欣筆下栩栩如生，好，一并拿出去展覽。

三號樓學員書法繪畫展一開幕，就在中央黨校引起轟動，參觀的同學絡繹不絕，最后連蘇星副校長也來了。蘇星先生是我的鄉黨，我陪著他參觀，記得他在學員們或稚嫩或蒼勁的藝術作品面前駐足良久，而王際欣的作品尤其讓老人興奮，因為我們同是內蒙古人，熟悉昭君。

事后我把同學們的參展作品留下不少，這有點利用職權，因為是支部的宣傳委員，另外我想畢業后同學們各奔東西，留下點念想豈不更好！

現在這批展品我仍然珍藏著，王際欣的王昭君繪像當然也在其中。只不過當時際欣的人物畫技藝平平，畫不如字，聊起來時，際欣點頭，他說自己會努力的。

也許是我當時的妄加評點刺激了際欣吧，前幾日他寄一張碟片給我，內中盡是他的書法及繪畫。打開一看，讓我大吃一驚！十五年前的稚嫩、怯生不見了，變成了“沉勁而凝靜，拙古而雋麗”，且渾然蒼茫間顯示出一種老道、一種樸實、一種勁氣內斂，還有幾分靈動的意趣。而且他繪畫的題材變得異常廣泛，從花鳥畫到山水畫，從立軸到斗方小品，一應俱全。他畫荷花，荷花亭亭玉立，池中游魚則嬉戲水中，靜得令人怦然心動；他畫牡丹，姚黃魏紫富貴逼人；他畫梅花，一點紅蕊中仿佛沁出襲人冷香；他畫高大的松，松樹上的猛禽雄鷹，利爪怒睛的筆意間有畫家本人的情感寄托；他畫小鳥也畫雄雞，妙在小鳥棲林的靈動與雄雞傲視小蟲的驕矜都能一一表達出來。際欣的山水，咫尺天涯，浩然蒼茫，一葉葦舟顯深意，兩點墨痕見秋山，端的今非昔比。

際欣在一幅花鳥畫上題句道：“在不經意中提高繪畫技巧及藝術修養，從多種嘗試中積累筆簡意賅的資料，為之后的創作準備！”這似乎是創作宣言，又仿佛回答了我的困惑。十五年過去，昔日的王際欣，已完成了一個由黨政干部向書畫家轉變的過程。這個過程肯定凝聚著際欣大量的心血，意味著他甘于寂寞，不事應酬，也可感受到他的“板凳甘做十年冷”的堅韌，同時還有際欣的多思、勤奮及頑強。我認同中國書協張海主席對際欣的評價，他們也是同學，故相知甚深。張海主席在王際鑫書畫作品展覽會上這樣說道：“治學攻藝，貴在自信，貴在堅持。際鑫是一個耐得住寂寞、勤奮刻苦的人。他在不同的學習、工作崗位和環境中，憑著他的韌勁和毅力，靠著獨立的人格、堅強的自信和對藝術矢志不移的精神，堅持數十年不間斷地學下來，且更多的是以自學的方式，登入書畫藝術的殿堂。”

在際欣兄的藝術作品面前，我唯有感嘆和折服！由此想起作家兼收藏家馬未都講的一個玉文化的故事：在某次拍賣會上，一塊清代白玉牌，上鐫四字：清、慎、勤、忍。未都極喜歡，舉牌競拍，未果。被身旁一位老兄以36萬元的天價買走，說就是喜歡玉牌上四個字。馬未都稱，“清”講品味，“慎”講品德，“勤”講品行，“忍”講品格。有此四字，事無不可為。我揣想，今人王際欣的藝術成就，約略與“清慎勤忍”大有關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