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讀者心目中,林黛玉的身份首先是一個蘭心慧質的女子,雖有“心較比干多一竅”的“詠絮之才”,但人們對她的關注更多還是集中在她和寶玉的感情糾纏上。其實,在黛玉身上,還有非常重要卻又往往被人們忽視的一面,是超越了男女之情、蘊含了更多傳統文化特質、體現傳統文人心態的特征。這一點,可以從《紅樓夢》中黛玉的詩詞創作中,特別是意象運用中做一管窺。其中不僅是一個多愁善感的才女的才情展露,更是帶有歷代文人的“精神原型”的傳統積淀的呈現。于是,黛玉詩詞不僅是人物形象塑造、情感表達的手段,而且成為作者的文氣詩心的寄托。從這個角度,也許就更容易理解作品中似乎是被強化了的黛玉命運的“坎坷”“孤苦”的一面的深層次內涵。
一、孤標傲世偕誰隱
小說第三十八回,因起“海棠社”,眾人以菊為題,作菊花詩。黛玉所作三首被推為魁首:
詠菊
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
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
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
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問菊
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雁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語片時。
菊夢
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
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
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
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菊,中國古典詩詞中源遠流長的意象。屈原在《離騷》中就曾詠嘆:“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在這里,菊花超越了物象的概念,而成為文人內在精神追求、格調的象征。特別是經過陶淵明的吟唱,“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秋菊有佳色,挹露掇其英。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飲酒》其七)……從此,陶淵明的人格力量和菊的天地成為后世文人心靈世界安放的一個寄托,一個精神家園。司空圖在《二十四詩品》中,以“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來寫“典雅”的藝術風格,這種雍容的氣度,實際也是文人清高淡雅的理想人格的寫照,是名士風流余韻的反映。
在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中,也是篇篇用到陶淵明之典:“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黛玉在詩中的形象呼之欲出,仿佛使人看到了她在東籬邊徘徊、沉吟、思索的身影。這在大觀園諸女子的詩作中,是非常突出的,也是意味深長的。其中蘊含的,正是對歷代文人經久不衰的人文精神的繼承,流露出濃厚的傳統文人的氣息。
但是,另一方面,黛玉對“菊”的感受,與陶淵明的共鳴,又不僅僅是簡單的拷貝,或者現成思路的延伸,而有屬于她的個性化的感受。在陶淵明的筆下,“東籬”生活意味者自珍自愛的隱士氣息。他在其中,感受到了“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的陶醉,“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形影神》)的灑脫,這個天地足以讓詩人安頓棲息。而黛玉的詩給人的感覺是,幽靜清瘦,與黛玉氣質相合,不乏自愛的君子氣息,卻不足以安頓心靈。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曾在一幅李清照畫像之上題詞:“清麗其詞,端莊其品,歸去來兮,真堪偕隱。”同樣用陶潛典故,趙明誠強調找到了偕隱之人,而黛玉詩中“問菊”:“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正如湘云所評:“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這是黛玉難于超脫釋懷的孤獨,也是文人宿命中的孤獨。《莊子·逍遙游》說:“夫列子御風而行,冷然善也。……此雖免乎行,猶有待者也。”韓愈《原道》說:“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于外之謂德。”陶淵明的世界,也許真如道、儒兩家而言的高境界的“無待”,但這畢竟是一種理想化的完成,而黛玉表現的則是更“人性化”的體驗:是一種無法完全去自我落實和完成的處境。是多少失意文人不為世人所理解的苦悶的體現。所以她才會反復感嘆,頻頻叩問:“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宛轉低徊,余韻悠長。
這難道不是第一回中,作者“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的另一種表達?此時,黛玉已不僅僅是被“風刀霜劍嚴相逼”的弱女子,她還是作者,或者說,作者也將自身融入其中,發出了精神天地與外在世界無法同步、巨大落差的慨嘆!
二、借得梅花一縷魂
第三十七回,探春起海棠社,眾人作《詠白海棠》,黛玉一首被推為“比別人又是一樣心腸”“風流別致”。且看其中黛玉用何意象: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冰”“玉”“梨蕊”“梅魂”,所謂“一片冰心在玉壺”“滿宮明月梨花白”,均為孤光自照,肝膽冰雪的聯想。特別是其中的“梅魂”,更是勵志、修身的寫照。
在中國古人心目中,花中四君子,梅居其首。文人贊美它,傾心于它不畏嚴寒、凜然綻放的氣質,肯定它卓爾不群的獨立操守,超凡脫俗、冰清玉潔的氣質,體現了一種理想化的人格范式。黛玉在第五十回的蘆雪庭聯詩中也稱“沁梅香可嚼。”但正如黛玉筆下的菊自珍而不自足,她詠梅時的心理感覺也是自戀而不自足的。這就有別于王冕的《題墨梅圖》:“凡桃俗李爭芬芳,只有老梅心自常。”《墨梅》:“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王安石《梅花》:“墻角數枝梅,凌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其中不僅有傲骨,還有寂寞中的自我肯定,自我滿足。而黛玉在《詠白海棠》的頷、頸聯中則發出了幽怨的呻吟:“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
兩種不同的聲音,看似是男性詩人與柔弱才女的差別,其實仍是同一心態的不同層次、不同側面。第二回中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賈雨村曾有“正邪兩賦而來”之說,黛玉固是此道中人,而作者曹雪芹又何嘗不是?而縱然其有“乘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而其對自己“聰俊靈秀之氣”的認可又怎能不期盼慧眼識珠者?這也正是黛玉雖極自負孤往而仍為無人可訴而寂寞的原因。此種真情感的流露,自然會有別于“眾芳搖落獨喧妍,占盡風情向小園”(林逋《山園小梅》)的高調。黛玉、或者說曹雪芹筆下的梅,是既不乏內在精神的自戀自重,卻又并不完全陶醉于自賞自足的。
三、不識香痕漬也無
第三十七回,探春講到為黛玉起“瀟湘妃子”別號的緣起時說:“當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
這就把黛玉和竹、淚聯系在了一起。之前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為向黛玉傳達心跡,派睛雯送去兩條舊絹子。黛玉體貼出絹子的意思來,百感交集,作《題帕三絕》:
其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其中,每首都圍繞黛玉之淚展開,呼應第一回的絳珠仙草“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同時,將黛玉之淚與“竹”聯系在一起。舜南巡,葬于蒼梧,二妃娥皇、女英在湘江淚灑竹上,形成斑竹。從這個角度理解黛玉之于“竹”,主要是著眼于黛玉與寶玉的感情關系而言。但“竹”這個意象的運用還有它體現人格內蘊的一面。
可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俗士不可醫。(蘇軾《於潛僧綠筠軒》)
直接將“無竹”與“士俗”作為因果關系而立議,充分表現出竹在中國士大夫心目中的文化地位。在《紅樓夢》中,也多次點到黛玉的居住環境:
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眾人都道:“好個所在!”(第十七回)
只見林黛玉正在那里,寶玉便問他:“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里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里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里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第二十三回)
說著,順著腳一徑來至一個院門前,只見鳳尾森森,龍吟細細。舉目望門上一看,只見匾上寫著“瀟湘館”三字。(第二十六回)
進院門,只見滿地下竹影參差,苔痕濃淡,不覺又想起《西廂記》中所云“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二句來。 (第三十五回)
黛玉的住宅環境,其實正是中國文人的文化通性的投射,體現出深厚悠久的士大夫心理傳統的傾向性,表現出對竹的精神品性的認同,實際欣賞的還是自我的君子高風,表達了文人對自身的潔身自好。
另一方面,黛玉筆下之竹又非單純自賞自珍自戀之意。其所彰顯的文人言志傳統是和自傷相伴而生的。所以詩人會用到鮫人的典故,將手帕比作鮫綃,以海底鮫人的泣淚成珠,比喻自己滴不盡的血淚。
將黛玉詩詞中的意象與文人情懷類比,將黛玉的悲涼與文人的失意類比,并非空穴來風。在小說中,也有多處暗示了黛玉遠非僅僅佳人:
劉姥姥因見窗下案上設著筆硯,又見書架上磊著滿滿的書,劉姥姥道:“這必定是那位哥兒的書房了。”賈母笑指黛玉道:“這是我這外孫女兒的屋子。”劉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這那象個小姐的繡房,竟比那上等的書房還好。”(第四十回)
香菱因笑道:“我這一進來了,也得了空兒,好歹教給我作詩,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詩,你就拜我作師。我雖不通,大略也還教得起你。”(第四十八回)
語含自負,也是文人身份的自我認定。脂硯齋評論黛玉的“心較比干多一竅”為:“多一竅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謂過猶不及也。”也正是與文人的這種靈魂的相通,使黛玉在宿命中就有了文人般的失意和坎坷。
小說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曾命眾姐妹各題一匾一詩。黛玉“只胡亂做了一首五言律應命”,就是《世外仙源》:
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
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
按說這只是一首“應景”之作,別無大意思。但看“仙境別紅塵”一句,還是耐人尋味。它似乎提醒我們,黛玉的世界,是另一番天地,非紅塵所可束縛,所可比擬。但可悲之處恰在于,黛玉又不可能逃脫紅塵。在這種“不自由”的必然中,黛玉心比天高,但又莫可奈何。她沒有力量真的去改變什么,只能在心靈的煎熬下陷入越來越強烈的痛苦。在這其中,傳統文化中積淀的一些深厚的滋養,也曾成為她的一種支撐,所以我們才會在她作品中看到那些別具精神的意象。梅、竹、菊,這些帶有濃厚的中國人文精神傳統的意象,在黛玉的靈氣揮灑中,強化了她的自惜自愛,彰顯了她的性情懷抱,卻終究不能使她真正自適自足。在她的身上,顯示了濃厚的傳統文化的意味,卻只能像一些無奈消逝了的文化果實一樣,在憂患、掙扎中飄零。她的創作,是多少文人不被理解又不屑于迎合的矛盾處境下的感喟。她的落寞是文人的落寞,她的蒼白也是文人的蒼白。
作者單位: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國際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