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滄桑,歲月如歌,三十年來國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個人的命運更是隨之巨變,難忘的事很多:圓了上大學的夢,圓了坐辦公室(腦力勞動)的夢,圓了入黨的夢,圓了全家“農(nóng)轉(zhuǎn)非”的夢……在這些眾多的“難忘”中,我感到自己追尋紙和筆的往事或許值得一書。
說來也許令人難以置信,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我始終都在淘這兩樣東西,尤其近三十年來更甚。
少年時代家境貧寒,撿拾紙煙盒充作草稿紙甚至作業(yè)本是家常便飯,兩分錢一支的鉛筆要用到實在無法再用的地步,對同學們擁有的鋼筆更是垂涎欲滴……
記得那時為了把舅舅的心愛之物——一支金星鋼筆和一本“首都”日記本弄到手,我不知動了多少腦筋,直到十三歲考上初中那年,才有了比較充分的“理由”強討惡要奪了過來。可是,那支陪伴我讀完初中的鋼筆,“文革”開始后被我不慎遺失在“大串連”途中,為此我痛心了好久,而那本日記本卻完好無損地保存了下來,舅舅寫在扉頁上的“黃文斌”“勝利鄉(xiāng)人委”和“一九五七年·6·1”等鋼筆字樣,至今還是那么鮮艷如昨。
僅有半年私塾學歷的舅舅酷愛閱讀古典文學作品,受他的影響,少年時代的我不僅也愛讀,甚至很早就愛上了寫。為了滿足稿紙的需要,我常跟故鄉(xiāng)大隊的會計、供銷點售貨員討紙。因為一向交情不錯,這些兄長般的鄉(xiāng)親知道我的愛好,特地將省下來的賬簿活頁、包裝紙等送給我,一直持續(xù)到我高中畢業(yè)去插隊遠離故鄉(xiāng)之后。
當然,上面這些都不足為奇。寒門子弟,哪個少年時代沒有一兩件這樣的事?可是,近三十年來跟我一樣煞費苦心淘紙和筆的,恐怕就沒有幾個了。
一九七八年我參加剛恢復的全國統(tǒng)一高考,有幸成為一名帶薪學習的大學生。可是,月薪36塊的我既要讀書,又要養(yǎng)家糊口,根本無法購買教材之外的任何參考書。為此,報到之日便跟學校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當時學校規(guī)定新生必須買齊所有書籍,我因為買不齊而被拒絕起伙。此即是說,學生因為窮,連吃飯的資格也給剝奪了。我氣得發(fā)抖,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我將帶來的自制練習本翻出來,厲聲質(zhì)問那位辦事人員,就憑這些,我能不能抄書、聽課、記筆記、做作業(yè)?如果能,我有入學通知書,你們?yōu)槭裁匆獎儕Z我的學習權利?……
我的抗辯聲終于驚動了校領導,教務長親自趕來過問,當?shù)弥业慕?jīng)濟窘境,尤其是得知那些練習本都是用工廠包裝紙的邊角余料自制的后,他被打動了,不僅立即批準我辦理起伙手續(xù),同意我可以不買那些參考書,而且當場表示,將以學校的名義為我向原單位爭取困難補助。
事后,教務處謄印室的一位老師還單獨通知我,教務長特地關照過,我可以去謄印室揀那些印廢了的講義紙。于是,我就常去謄印室挑揀印廢了的講義做草稿紙。我的一本作文本,就是用廢講義紙做成的,因為上面留有寫作課的結(jié)業(yè)習作和課任老師的評語,所以一直保留至今。而學校因作文競賽獎給我印有校名的方格稿紙,我始終珍藏著沒舍得用。
一九八一年大學畢業(yè)后,我到了新的工作單位,我的小說處女作也隨之發(fā)表。為此,新單位的領導、同事都對我另眼相看。這時當然已經(jīng)不再有紙源問題了,單位里印有各種辦公用紙,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可是,卻惟獨沒有我所需要的方格稿紙。我那時月收入雖然一下子增加了二十元,足可以多養(yǎng)活一個人,但全家依舊生活在貧困線下,要自己掏腰包買那一塊多錢一本的文稿紙,還是多少有些舍不得的。
為了盡快解決這個問題,我決定利用現(xiàn)有條件,土法上馬,自己印制。我找來鐵筆、鋼板和蠟紙,自己刻好蠟紙,然后拿到打字室去,求那里的師傅幫忙印。單位里只有黑油墨,我需要的是綠顏色的方格稿紙,而綠顏色的油墨當時還不好買,只有印刷廠里才有。于是我又到處找同事打聽,看誰在印刷廠里有“關系”,然后就托他們設法幫我去弄綠油墨……就是在這樣一些好心人的幫助下,我油印了一些土氣十足的方格稿紙。
由于我的小說處女作發(fā)表在上海,那家文學刊物又頗有些名氣,因此我這個鼠輩就引起本省作家協(xié)會的關注,他們通過母校那兒的地委宣傳部,四處打聽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業(yè)余作者,邀請我參加他們文學雜志社舉辦的筆會等活動,我由此便算是跟本地文壇有了瓜葛。往來中,我的唯一要求,便是找他們討要一點專用文稿紙。作協(xié)也好,編輯部也好,雖然都不富裕,但倒也慷慨,尤其是當時的省作協(xié)秘書長劉家駒同志,一次就給了我好幾本。
我不僅找“關系”討要文稿紙,而且還在全國各地四處搜尋。
由于工作關系,我經(jīng)常出差,從鴨綠江邊的丹東,到滇池湖畔的海埂,從北魏的都城,到南國的小鎮(zhèn),從兵馬俑到西子湖,從皇城根到北部灣……我跑遍了大半個中國,行程也不知幾千里,有的地方甚至還一呆就是幾個月。為了滿足出差期間的辦公需要,不論是臨時落腳,還是公務長駐,每到一地,我都要去淘自己中意的文稿紙,就是那種字數(shù)標準、格子印在毛面的粗糙稿紙。
記得一九八二年出差途經(jīng)上海,拜訪完時任《萌芽》編輯的張重光先生,一走出編輯部我就后悔不迭:張老師這么熱情,我為什么不找他討兩本《萌芽》雜志的文稿紙呢?這種稿紙對我而言,該是多么有紀念意義啊!為了彌補這種再難彌補的損失,我?guī)е鴿M心的懊惱,在延安西路上沿街尋找文具店,希望能夠在這文人咸集的十里洋場淘到我所需要的文稿紙。結(jié)果,目的非但沒有達到,反而還鬧了一肚子氣:文具店倒是讓我找到了一家,可那官商一樣的女售貨員一聽我是外地口音,不等我說完就沒好氣地直朝我翻白眼:“啊喲喲,噥個真會異想天開呀?”
因為淘文稿紙,我的自尊心在上海受到傷害,而在文化底蘊同樣深厚的大西南重鎮(zhèn)昆明,卻得到了極大的尊重。
那是一九八四年,我到昆明海埂基地去,給在那里參加集訓的網(wǎng)球運動員上文化課。長達三個月的時間對別人也許有點苦不堪言,可對我來說卻是一個利用出差積攢文稿紙的極好機會。三個月時間里,辦公用紙需要多少誰也說不請。再者,拋家舍口出差在外,本身就是個吃苦受累為領導分憂的事,即使多買上幾本,誰又會說三道四呢?正是在這種可悲復可笑的思想支配下,我感到仿佛占了個天大便宜似的。我不僅沒有寂寞,沒有煩惱,反而很有點春風得意的樣子。那時一曲《酒干淌賣無》滿世界傳唱,人們像唱瘋了一樣,街頭巷尾到處是這歌聲,弄得我這個五音不全的家伙也技癢如童。我就常常哼著這首歌,從滇池湖畔搭車去昆明城里,一邊逛旅游景點,一邊淘買文稿紙。
我不僅天南地北到處淘文稿紙,同時也滿天下淘筆。
由于求學時深受“三個一”(一筆好字,一手好文章,一副好口才)的影響,對那些字寫得漂亮的人,我一向很羨慕,甚至崇拜。我認為一個人的字就是他的第二門面,哪怕他天生長得丑,但只要字寫得漂亮,也照樣能夠傾倒很多人的。因此,我一直都在尋找一種既書寫流利,又握著舒服,寫起來得心應手的寫字筆。
改革開放之前,我的這種努力幾乎都是徒勞的,那時常用的寫字筆品種很少,不外乎鋼筆、圓珠筆、蘸水筆等幾種,選來選去也就那十八羅漢,不怕你不將就著用。改革開放之后,筆的品種、式樣、花色與時俱進,與日俱增。
十幾年前,我成了單位的辦公室主任,經(jīng)常利用出差機會跑到各地文具店選筆、試筆,有時就被柜臺里各式各樣的筆弄得眼花繚亂,一時拿不定主意到底該買哪樣好。
這些年來,我先后買過各種款式的鋼筆,買過書法硬筆,買過簡裝和精裝的水彩筆,買過水芯筆,買過各種圓珠筆、簽字筆、臺式套筆、軟筆……我擁有的筆不是以支計,而是以把計!我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有多少支筆。為了追求我所需要的書寫效果,我曾經(jīng)從五金商店買來最細的鐵砂紙,按照我的書寫習慣和角度,將嶄新的鋼筆筆尖磨粗……也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年,我終于選定了最適合自己的筆型,說來哭笑不得,就是當年的舶來品,如今滿世界俯拾皆是,不到2塊錢一支的所謂中性“簽字筆”!為了防止斷檔,我一口氣買下數(shù)十支筆芯,足夠我寫上好幾年的。
前幾年單位印辦公用紙,其中方格文稿紙就是完全按我的要求印的。別的單位都是將格子印在紙的光面,惟獨我是要求印在糙面。老板恭維說,“看來你真的是個用紙內(nèi)行呵,是的,在糙面寫字,有宣紙效果,筆鋒可以體現(xiàn)出來,的確要寫得漂亮一些……”
我淘了幾十年的紙和筆,如今,經(jīng)驗也積累了不少,問題更是早已解決,可是我卻忽然發(fā)現(xiàn),這一切于我都不再有意義了。近兩年我用上了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電腦,它既不需要用筆,也無需用紙,其方便、快捷更是不可同日而語。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再也不會出現(xiàn)因浮躁導致辭不達意,把稿紙撕了一張又一張的現(xiàn)象了。而“卷面”則永遠是整齊干凈的,絕對沒有涂改得分不清鼻子眼睛的地方。
隨著國家改革開放的逐步深入,我夢寐以求的紙和筆,用我家鄉(xiāng)的話說,成了“擱貨”。八千里路紙和筆,那是什么滋味?望著成捆的文稿紙和滿抽屜的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它們仿佛曾經(jīng)都是我的夢中情人,跋山涉水,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終于來到我的身旁,我卻“一闊臉就變”,要把它們?nèi)即蛉肜鋵m!我也曾想過,打算拆籠放雀,把它們都送人。可是,連我這樣思想保守、老邁逼近的人都用上電腦了,還有誰會需要它們呢?我實在是一籌莫展啊,老伙計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