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井臺
半個世紀前,華北平原地下水十分豐富,可地表卻多為旱地,水田很少。以我村為例,不過十之二三。毛澤東說水利是農業的命脈,“八字憲法”(注1)之首,沒有井水灌溉,旱地只能望天收,平常年景每畝三五斗,大旱之年顆粒無收。水田一年收一石多,所以顯得十分金貴,被農民視為命根子。解放前水田多為地主富農所有,至少上中農才有份,窮人只能在旱地里疲于奔命。土改后,按人口分配水田,每家多者三五畝,少者三五分,至少有了菜地。再加上一些旱地,旱澇有收。
家家有水田,就要置買提水工具。一般戶用轆轤,井上支木架,木架橫軸上安轆轤,轆轤上纏繞井繩,井繩拴著柳條木桶,俗名栲栳,搖轉木柄,水就提上來了。膽大的人放起轆轤來嘎嘎作響,如同翻身農民的笑聲。富裕的人買水車,縱橫兩只鐵輪互相嚙合,橫輪上綁根長桿,用牲口或人力推動長桿,帶動井中鏈形水斗,水就源源不斷提上來了,順著水垅溝流到地里。水車轉動時有節奏地叮叮當當,像一曲動聽的音樂。
井臺自然成為活動中心,歇畔的、送飯的都圍在這里。這里也成了農民的戲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聲笑語,鄉情濃郁。戲臺的主角往往是姑娘媳婦們,趁著空兒,洗臉梳頭,納鞋底織毛衣,嘰嘰喳喳,三個女人一臺戲。井臺也常常是談情說愛、保媒拉線的地方。
那時我剛十七八歲,情竇初開,以井臺為背景寫了一首詩:“歇工哎!井臺變成梳妝臺,人眼是鏡子,對坐梳起來。嫂嫂看妹妹,直把嘴笑歪,怕人不知女秀才,墨水染兩腮。妹妹看嫂嫂,笑出淚珠來,瞧你起床多草率,哥哥的紀念章,當作發卡戴。梳起來,梳起來,劉海能藏情,辮梢兒會系愛,別讓人說好勞動,就是不懂穿和戴。梳著梳著妹發呆,梳子溜下來,嫂嫂回頭喊奇怪,是哪個刁羊倌兒,鞭聲單朝這邊甩!”
這個羊倌確有其人,正和我姨家的閨女談戀愛,家里不同意,嫌他沒本事,八字又不合。我到大隊找支書,支書是我表舅,成人好事給那羊倌調了個工作,到公社鐵器門市部上班,吃起了皇糧。姨家也慢慢認可了,隔年辦了喜事。有所感,我又寫了一首詩:“咱倆結婚時,有過多少波折——你娘嫌我憨,我爹說你潑,算命先生說八字克,你是水,我是火。湊巧今天全應著,你開鍋駝機(注2)管水,我在鐵匠爐看火。你因那潑性格,馴服了一條龍。我有這憨力氣,打出來好家伙。你娘我爹到處說,俺一家出了倆勞模。算命先生見你我,一個勁兒饒口舌,好猛的水,好烈的火,都是公社福氣大,什么災星都沖破?!?/p>
這兩首詩在《河北文學》發表后,前一首《歇工》受到了批判,說是小資產階級情調,作者是一位編輯。后一首《水火》受到了表揚,說是無產階級美學觀,作者是詩人田間。兩篇評論文章先后在《河北文學》發表,將功補過,不再追究,保護過關??墒菑拇艘院螅辉俑覍憪矍樽x者論壇了,下地勞動時也盡量離井臺遠一點。
注1:八字憲法:1958年,在“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的高潮中,中共中央和毛澤東提出我國農業的高速度發展,必須抓好“土、肥、水、種、密、保、管、工”八個方面的工作。這八項措施被概括為農業“八字憲法”。
注2:鍋駝機:上世紀五十年代常用的一種電動機。
2、 小女婿
舊社會造成許多許多畸形婚姻,有錢人討小老婆,卻給獨生子娶大媳婦,“女大三,抱金磚”是最低標準。女方比男方大五六歲、七八歲司空見慣。財主們為了早抱孫子、四世同堂,兒子結婚的年齡越來越提前。那時候結親講門當戶對,有錢人是少數,可供選擇的余地很小,所以這種婚姻談不上幸福。
小學二年級時,我的同桌臭包剛8歲,尋了個對象17了,緊鑼密鼓地張羅辦喜事。花轎要動身時卻找不到新郎官,而臭包正混在儀仗隊里,手抱一桿黃龍旗不放。孩子們喜歡過紅白事打旗,一路風光,混頓好飯,末了還能領一兩角錢小費。臭包身子骨兒弱小,這樣的好事通常輪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婦自己打旗,顯得格外氣粗。出發的禮炮響了,臭包還是抓住旗桿不放,直到答應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轎車。臭包是老生子,養得嬌慣,七八歲了還動不動扎在娘懷里,嘬口干奶。
迎親路上,有兩個轎夫30多歲還打著光棍,成心把轎子往高顛,顛得臭包膽汁都吐出來了,嗚哇哭叫?;貋頃r還迷迷糊糊,由他娘抱著拜了天地。晚上臭包怕見生人,死活不進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進新媳婦被窩里,第二天一看尿濕了半截坑。鄰居二片編了一個快板:“十七大姐八歲郎,新婚之夜抱進房,有個小雞不中用,啥也不會會尿床。頭更尿濕紅綾被,二更尿濕象牙床,三更屋里發大水,繡花鞋兒漂一雙。睡到半夜要吃奶,劈頭蓋臉一巴掌。叫你丈夫年歲小,叫你兒來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開葉早黃?!蔽覍W會了,念給臭包聽,臭包聽著好玩,說給他娘,他娘聽了跳著高兒地罵。
三天回門,新媳婦一路哭一路號,臭包躲在車棚角落里不敢動,倒像一個受氣的媳婦。丈母娘好說歹勸,才平息了閨女的怒火,懂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孩子抱著走”的道理。回到婆家進入了角色,用體己錢買些糖果點心,哄著小女婿玩,背著抱著當小弟弟帶,一來二去也不生分了。
第二年搞土改。臭包家劃了個上中農成份,雖沒挨斗,也成了“獻田戶”,交出了部分土地耕畜。隨著家產的縮水,臭包家門風也大變,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媳婦拋頭露面了,碾米磨面、下地送飯啥都干。一天,大媳婦領著小女婿到井臺兒抬水,一群看稀罕的人跟在后面。大媳婦為了顯示“解放”,也治擺了小女婿一下,臭包擦眼抹淚的。第二天二片的快板又發表了:“大媳婦、小女婿,爭爭吵吵抬水去。罵罵咧咧把人欺。媳婦這邊一使勁,女婿杵了個嘴啃泥。老漢看到提意見,叫聲大嫂聽仔細,教子方法可不對,把他杵到泥窩里。說得媳婦紅了臉,羞羞答答把頭低,你看俺倆誰是誰,他是丈夫我是妻?!?/p>
再二年,實行婚姻法,解除了婚約,媳婦走了,十二三歲的臭包打起了光棍,直到1963年發洪水時,才撿回來個童養媳,臭包已經二十七八歲了。二片說,臭包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3、 童養媳
童養媳是舊社會陋習之一,與小女婿相反,童養媳是收養窮人家的女童,準備養大做媳婦。這種事財主不做,他們講門當戶對;窮人做不了,他們養不起;一般發生在中等人家,不花錢或少花錢,為了孩子不打光棍兒,又省一筆財禮。鄰居小丑姑娘比我大幾歲,可能是全中國最后一批童養媳了。鄰居當家的叫老細,在街口擺“窮貨攤”,就地鋪一塊舊布,擺放一些七零八碎的破舊物件,如犁片、鋤頭、門吊兒、筲箍、煙嘴兒、螺絲什么的,為窮人之間互通有無充當中介,從中賺個角兒八分的。因為進價低廉,甚至是白撿回來的,雖說蠅頭小利,積攢起來也就可觀了,他家日子過得比較殷實。
1943年發大水,東泊一對逃難夫妻,拉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小閨女,餓得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大得嚇人,亂蓬蓬的頭發上插根草棍,無奈的爹娘要給孩子找一條活路。老細過來,像買小牲口一樣,摸摸骨架,看看牙口,末了花了一斗高粱買下來,賣身契上寫明是童養媳。他惟一的兒子發暗瘋(癲癇),抽上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尋不上媳婦,二十七八歲還打著光棍兒。
小丑進了門,十來歲的孩子當曼妮子(女仆)使喚,碾米磨面,洗洗涮涮,燒火做飯,喂豬喂牛,好像鞭子抽打下的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轉。老細一家大大小小都把她當作出氣筒,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像一群惡狗掐一只小雞。尤其那個發暗瘋的男人,總是瞪著色迷迷的眼睛,流著口水,隨時會撲過來的架勢。嚇得小丑總是低著頭,溜著墻根兒走。
小丑畢竟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出來割草打水時,難免向左鄰右舍倒倒苦水。這小丑天生的嘴巧,說出話來一摞一套的,“紙糊的風箏斷了線,爹娘賣我隆平縣,三個公公四個婆,五個小姑管著我,十二個尿盆我來端,累得腰疼胳膊酸?!薄澳闷鹂曜臃畔峦耄B媳婦眾人管。一家人全在炕上坐,逼著我小丑去推磨。放下筷子拿起針,婆婆還罵我懶斷筋。”
災荒年過去了,小丑親爹娘后悔了,好說好道接孩子回去住兩天。老細攥著賣身契,到時辰就得送回來。小丑訴說:“回一次家門上一回天,回到婆家像坐監。回一次家門唱一出戲,回到婆家淚如雨。白菜幫子蘿卜菜,小丑的苦難是爹娘害。親爹親娘要人家錢,親閨女送到閻王殿。白菜幫子蔓菁根,親爹親娘好狠心。梅豆開花一串串紅,賣給人家當牲靈?!毙〕罂拊V一次,村里就流傳一陣,傳到老細耳朵里她就挨一頓打。
村里王家地主一個兒子在外邊當八路軍,知道共產黨的政策,遲早要搞土地改革,聽說陜甘寧邊區正在搞試點,就三番五次往回寫信,動員他爹變賣土地莊園,以免將來遭罪。他爹很明智,使了個金蟬脫殼計,放把火燒了自家場院,然后裝病哭窮,辭去長工。村北一處40畝水澆地,平時至少五石麥子一畝。他說磨扇壓住手了,如今一石麥子就出手。老細撿便宜慣了,傾其所有買了下來,還雇了個長工。三年后果然搞起土改,計算他家的地畝和剝削量,正好劃了個地主成份。而王家已經沒落,劃了個下中農。工作隊念老細剝削生活不長,是花錢買的地主,也便沒有掃地出門,只剝奪了村北那40畝水澆地。老細這才回過味兒來,驚呼上當。
工作隊經過調查,沒把小丑劃成地主家庭一員。相反覺得她苦大仇深,發展為土改運動積極分子。小丑登臺揭發老細,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樹根在下樹葉在上,財主和俺不一樣。喇叭是銅鍋是鐵,人是人來鱉是鱉。蝎子尾巴馬蜂針,狠毒不過財主心。太陽不照老細家,藤是藤來瓜是瓜。財主冬天穿皮襖,小丑破布包蘆花。財主屋里煤火爐,小丑凍成冰疙瘩。財主吃的魚和肉,小丑碗里豆腐渣,老咸菜來干巴巴,糠菜窩窩用手抓……”
斗倒了地主老財,窮人翻了身,小丑的腰桿挺直了,丑小鴨變成了金鳳凰,紅潤的臉蛋,水靈靈的眼。工作隊動員她參加村劇團,演《白毛女》,一登臺就進入了角色,好像當眾描述自己的身世,聲情動人。這樣一來老細怕她飛了,發暗瘋的男人更是急紅了眼。一天竟然把小丑關在屋里,動手“開臉”,就是用雙股細線,相絞相纏,把腦門上的汗毛一根根絞去。在農村開臉就是圓房的表示,小丑拼死掙扎不讓絞,外邊把門的瘋男人神經緊張,昏倒個仰巴腳。小丑趁機擺脫糾纏,順著梯子爬上房,大聲呼喊起來。工作隊聞訊趕來,把老細一家帶到村公所。應小丑請求,正式解除婚約,當眾撕碎了賣身契。后來小丑進了地區文工團,成為當地著名演員。
4 換親
我記事遇到的第一次大規模群眾運動是土地改革。由上邊派來的工作組坐鎮,村農會主持,把農戶按人均土地和雇工剝削量,劃分成地主、富農、上中農、中農、下中農、貧農、雇農七個成分,張榜公布,三榜定案。成分有點像印度的種姓制度把人分成婆羅門、剎帝利、吠舍、首陀羅、旃陀羅幾種等級,貴賤分明。種姓制度的特征是,血統延續,職業世襲,內部通婚。
享受過剝削生活的成年人定為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屬于敵我矛盾是無產階級專政對象自不必說,對他們未成年的子女實行“唯成分論”,也都打上“胎記”,列入另冊,苦不堪言。地主、富農甚至上中農的子女,當兵、上學、入團入黨都要受到限制,連婚姻上也受到歧視。貧下中農的子女,如果與地富子女搞對象,組織就會出面干涉:“要對象還是要黨票!”出于無奈,社會上出現了新的“門當戶對”,剝削階級出身的青年,只能在本階層里找對象。
村里的焦丙文比我大幾歲,人長得精神,學習成績也好,就是因為出身地主,被剝奪了上中學的權利。丙文在家務農也是一把好手,可是沒人上門提親,二十五歲還打著光棍兒。他爹沉不住氣了,四處托人保媒,近處不成,找到二十里外陳村一家姓杜的富農。杜家答應了,條件是“換親”,把他家的閨女嫁過來,把焦丙文的妹妹娶走,互為條件。
丙文他爹去陳村暗訪,對杜家的閨女滿意,可他家兒子小宇形象太差,一只眼大一只眼小,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自家的閨女丙書如花似玉,聰明伶俐,讓孩子受一輩子委屈,實在于心不忍。可是兒子都到了這歲數,又怕過了這村再沒這店了。兒子娶不上媳婦,便斷了焦家香煙。焦老頭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兩眼眵目糊,最后狠狠抽了自己幾個嘴巴,給閨女跪下了。
丙書是我小學高年級的同學,心靈手巧,模樣也好,村里的小伙子們都想打她的主意,可是一想到成份問題,又都想吃肉又怕腥了。只有村治保主任的兒子大保,愿意做出犧牲,二人暗地里來往著。今日她爹這一跪,無異雷殛頭頂,把她驚呆了。聽爹的,窩囊自己一輩子。不聽吧,她娘土改那年連驚帶嚇暴病而亡,是爹千辛萬苦把她兄妹拉扯大的。那年月重男輕女,這種思想女的往往比男的還重。自己早晚是外姓人,而哥哥是一脈單傳,斷了焦家香煙,她會感到罪責難逃,痛苦一輩子的。尋思了幾天,還是委曲求全地答應了。答應之前她找大保大哭一場,二人如此這般地商量了一夜。
陳村姓杜的富農分子心眼也很多,言明兩家迎親的馬車同一個鐘點準時對開,同時拜天地。哥哥這邊歡天喜地,老焦頭壓在心上的一塊石板落了地,多喝了幾杯。妹妹那邊愁眉苦臉,看到新郎倌的尊容,當場暈了過去。公公杜老頭看到百里挑一的媳婦進了門,暗暗為自己殘疾的兒子小宇慶幸,也多喝了幾杯。
晚上入洞房,焦家這邊一切順利。杜家那邊就出了岔子。新郎倌乘著酒興要行房事,遭到拒絕,被新娘抱住脖子三搖兩搖,醉鬼顯形倒在一邊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晚上小宇不喝酒了,早早吹燈上炕,又遭到拒絕,撕打起來扯破新娘的外衣,觸到一片硬梆梆的東西。點燈看時,原來是防身的鐵甲,亮著寒光,小宇頓時渾身軟了下來,還有些發抖。原來村治保主任兒子大保,記得土改時抄過一個清末武舉人的家,抄出來一身軟甲,用精鋼絲扣編織而成,刀槍不入,經過一番改制穿在了丙書內衣之外,外衣之內。
經過這番較量,殘疾人杜小宇本來心存卑瑣,看到丙書如此鐵了心,不敢再侵犯了。事情不光彩,也羞于向父母和外人學說,夜夜和平共處著。一來二去,小宇反而對丙書產生了敬意,哀嘆:“換親換不來心啊!”同是天涯淪落人,漸漸不再仇視,甚至于還有相互倒苦水的時候。
這樣和平共處了一年多,形勢出現了危機。原因是丙書嫂子生了個大胖小子,焦家后繼有人了,覺著在杜家做“人質”的任務完成了,與大保商量私奔去新疆支邊。也還是因為和平共處久了,產生了和平麻痹思想。丙書想這個假丈夫人也不壞,甚至值得同情,把本來不應該說的秘密也向他說了。她不知道,一個弱者,一個好心人,心理承受能力也是有限度的。
杜小宇蒙頭大哭一場之后,突然露出了笑容,說咱倆是一個繩上拴著的兩只螞蚱,你蹦了,我也就自由了。人也突然變得殷勤起來,張羅著為丙書收拾東西。半夜三更公婆睡下之后,杜小宇出去打了酒買了豬頭肉,淚流滿面地向假媳婦敬酒,說咱們好離好散,修個來世的姻緣吧??蓱z丙書只顧高興,沒提防杜小宇在酒肉里下了毒藥。
第二天杜家墳地添了兩個新墳,一對冤家依然和平共處著。我村這邊,大保把治保主任的家里瓶瓶罐罐砸了個稀巴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