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應該只懂得接受他人的智慧,還必須要學會發掘自身的智慧源泉。
——馬賽爾·普魯斯特
編譯/李威
那真是很漫長很漫長的一天,而那一刻,我感到簡直疲憊極了,迫切地想要睡上一覺。當乘務員領著我來到自己的座位的時候,我不禁在心里暗暗地詛咒了一句。因為在我旁邊的座位上,已經有一個男人坐在那兒了。他雖然身材矮小,但卻衣冠楚楚,只不過可能因為他太瘦的緣故,他穿著的那套落滿灰塵的綠格子花呢套裝只能懸吊在他那瘦削而結實的身上。此刻,聽到聲音,他抬起頭來機警地望著我。
“哦,見鬼,一定是一個喜歡啰哩啰嗦的人,”我厭惡地想道,“不過,雖然如此,可能他也正是在這次旅行中我所需要的。”其時,我正在南非的約翰內斯堡,準備乘飛機到倫敦去。這可是地球上航程最遠的航線之一。和他坐在一起,我敢肯定這一路我的耳根就別想清靜了,他一定會對我嘮叨個沒完的。
當我從他面前那狹窄的縫隙里擠過去走向自己的座位的時候,他抬起頭來笑嘻嘻地注視著我,目光中充滿了渴望,一種想要熱切傾訴的渴望。我避開他的目光,并從包里抽出一本平裝本小說。但是,他卻像沒有明白我的意思似的,絲毫沒有為我的舉動所阻止。
“我今年85歲了,”他驕傲地說。他的英語口音非常獨特,吐字非常清晰。
聽他這么一說,我連忙轉過頭去,驚訝地注視著他,并輕輕地點了點頭。他的樣子看上去要比實際年齡至少年輕10歲。
“當我活到100歲的時候,女王還準備給我寄一張生日卡片呢!”他興奮地說,那樣子看起來就好像他馬上就要過100歲生日似的。
“女王將會給你寄生日卡片?”我驚訝地問道。
“是的。不過,將來她寄卡片的時候恐怕要寄到我在南非的地址了。我現在正在搬家,我要搬來和我的孫子孫女們住在一起。”
接著,他繼續向我講述著他的事。他跟我說起了他即將離開的那座美麗的英國海邊小城和那個他將要搬去的南非的農場。還說到了他家庭婚姻的離離合合,說到曾孫在學校里的成就,最后還驚嘆他在英國存的錢在南非可以當三倍的錢花,并且連連感謝現在的匯率。
聽完他的訴說,我禮貌地對他點了點頭,然后,轉過身在旅行包里翻了起來。“我的耳塞呢?”我一邊翻一邊想。此刻,夜已經很深了,而我奔波了一天實在是太累了,我想我完全可以采取一些無禮的甚至是粗魯的舉動來求得一點兒安靜。然而,正當我準備戴上耳塞,將他的聒噪聲壓制下去的時候,他的聲音卻變了,從剛才的熱切一下子竟變得充滿了憂傷。
“去年,我的妻子……去世了,”他說。他說話的速度很慢,好像還沉浸在妻子去世給他帶來的無限悲痛以及無法估量的損失之中似的。
“哦,我很難過。”我說。
他點了點頭,“我們結婚已經有56年了。”他一邊說一邊抬起胳膊從他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個棕色的信封。當他打開信封,手指伸進信封里的時候,我注意到他那細長的手指竟然在顫抖著。從信封里,他掏出了一份英國兵役記錄和三張照片。
從兵役記錄上看,他曾經是英國軍隊的一名無線電報務員。“我第一次看到這個世界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說,“他們把我派到了歐洲戰場,也到過南非。”
說完,他指著第一張照片,對我說道:“瞧,那就是我。”然后,他抬起一只手,摩挲著已經掉光了頭發的頭頂,笑了起來,“啊,看那時候我的頭發多好。”
這時,我側過腦袋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照片。那是一張黑白照片,是典型的上個世紀40年代的那種風格,就像我父母結婚時拍的照片一樣。照片上,他穿著一身筆挺的軍服,瀟灑地站在那里,半俯著身子,手臂隨便地搭在膝蓋上。他留著一頭棕紅色的頭發,臉龐瘦削英俊。此刻,他正像照片上的他一樣,距離我的臉只有幾英寸,正頑皮地傻笑著。“我的妻子當時只看了我一眼,就心甘情愿地嫁給了我。”他得意地說。
接著,他遞給了我另一張照片,這是一張全身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個穿著一身棉布衣服的女士,她長著一頭又黑又亮的頭發,一雙大眼睛美麗極了,但是,她的笑容卻明顯有些做作,而且臉部的表情也顯得有些緊張。“她就是伊莎貝爾,”他緩緩地說道,“這張照片是在我們認識之前拍攝的。”
“這一張也是她的,是幾年前拍的,”說著,他又遞給了我一張彩色快照。于是,我只好拿著這兩張照片,并把它們緊挨著放在一起,好比較一下,看看它們有什么相同之處。在這張彩色照片上,一個滿頭銀發的女人正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她那溫和的面龐滿溢著發自內心的開心與幸福。她那一雙漂亮的眼睛炯炯有神,閃爍著熠熠的光芒。惟有在她的眼角處和嘴唇的周圍,才可以看到明顯的魚尾紋和笑紋。
“她看上去真是太可愛了。”我說。
他點了點頭。“是的,她真的非常可愛,她是我的天使。我知道,現在人們一談論起他們的丈夫或者妻子,總會說出這樣那樣一大堆的問題來。我們也不是多完美的,但是,我們只在意彼此相互擁有的那些日子,充分享受一起度過的那些美妙的時光。她是一個非常出色的女人,”他微笑地注視著那張彩色的拍攝快照,輕輕地搖了搖頭,深情地說道,“我真的非常想念她。”
看著他那忘我的樣子,聽著他那深情的話語,不知不覺地,我的眼里開始涌出了淚水。我不禁想起了15年前,我的母親突然去世時的情景,那一幕就仿佛是昨天才發生的一樣。記得當時,可能因為母親去世得太突然的緣故,我的父親實在無法接受失去妻子的悲傷竟然休克了。這些年來,他一直迷失在喪妻之痛中,生活對他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沒有了生活目標的他,就好像一個海員沒有了方向舵和指南針以及風向標似的。
看著坐在我身邊的這位個子雖然不高但卻非常時髦的老先生,我不禁突然想起一個問題,那就是:不知道我的父親是否也像他這樣會對一個陌生人談論我的母親,也一直把母親的照片帶在身邊?如果他曾經也嘗試著對別人說起我母親,我希望沒有人會因此而討厭他。
接著,我對他談起了我的母親和父親。在我母親去世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幾乎不敢說出“我母親去世了”這句話。直到過了幾年之后,我才能做到在說出這幾個字的時候既不眼含熱淚,也不喉頭哽咽。
此刻,飛機已經飛臨大西洋的上空。突然,一股風暴猛烈地吹向我們,重重地撞擊了一下我們乘坐的這架飛機,飛機發出了“卡嗒卡嗒”的顫栗聲。我不禁感到一陣心驚肉跳,我連忙向窗外望去,然而,除了無邊的黑暗之外,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最討厭遇到這種情況了。”我不安地說道。這時,無論我有多疲勞,多困倦,也都被驚嚇得無影無蹤了,我已經完全清醒了,而且還處于極度的緊張與擔心之中。
“哦,我從不介意坐飛機,”他輕聲地說道,臉上又漾起了微笑,“不知為什么,每當飛翔在云層中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離伊莎貝爾更近了,我又可以再和她在一起度過一段時光了。”
聽著他的話,一股暖流涌遍了我的全身,于是,我微笑地望著他說:“哦,我以前從來沒有這么想過。”這時候,機艙里的燈光開始暗淡下來,乘務員開始分發起毯子來。當我拿過毯子,蓋在身上,整個人舒適地蜷縮在毯子里的時候,我說道:“盡管我很疲倦,但是,我在飛機上從來就睡不著。”
“也許今天晚上會不同呢。”他輕聲地說道。
躺在座位上,透過我面前的那扇圓圓的小窗,我望著窗外那空曠縹緲的夜空。不知不覺地,我的思緒又飄向了那些我曾經愛過的以及失去了的人的身邊,其中包括我的母親,我的祖父祖母,還有我過去的未婚夫以及幾位親密的朋友。他們曾經都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而且至今我仍舊非常想念他們,懷念他們。我仍舊記得他們的面龐,記得他們的眼睛,記得他們的聲音,記得他們的笑聲……此時此刻,我不禁想到,如果這個矮個子男人說的是正確的話,那么,在這高高的云端,我是否真的在某種程度上與他們更加接近了呢?
就這么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地,我閉上了眼睛,我感到自己很快地就進入了夢鄉。我知道,這次睡著,完全不是我在過去坐飛機時的那種強迫自己睡覺卻又睡不著的半睡半醒狀態的睡眠,因為那不是睡覺,而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但是今天,我是深深地、酣暢地睡著了,而且,那種感覺,寧靜而又舒適,只有天使才能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