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起奔騰的氣勢,從新石器時代的陶片上走來,從西周的青銅器中走來,從唐朝的國畫長軸里走來,從雕塑家的刻刀下走來,從戲劇家的舞臺邊走來。
揮舞鋒利的長角,從白山黑水走來,從秦嶺淮河走來,從柴達木盆地走來,從云貴高原走來。從東海灘涂走來,從南沙群島走來。
走進水田,走進旱地,走進碾坊,走進牛車。走進春夏秋冬的更替,走進詩詞曲賦的韻律,走進貧貧富富的農家,走進跌跌宕宕的征途。
黃牛,是土地的魂;黃牛,是農民的親密朋友,是莊稼的忠實伙伴。
黃牛一抬頭,就亮出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威嚴;黃牛一拱腰,就舉起五十六個兄弟的血性和脊梁:黃牛一點蹄,就踏響五千年的文明與記憶。
一蔸茅草,一棵秸稈,一盆清水,就可以填飽黃牛空空蕩蕩的肚子;一根細繩,一條短鞭。一個淺軛,就可以束縛黃牛風起云涌的野性。
野性的黃牛被馴服得貼貼服服,不知是黃牛的悲哀,還是人類的悲哀?也不知是神靈的旨意,還是野心的擅自主張?
已喪失種族原始基因的黃牛,注定要成為被奴役的對象;沒有祖先沸騰的血液來澆灌,再強悍的軀體也無法改寫被利用的結局。
在農夫的驅使下,黃牛頂著烈日淋著冷雨,乖乖地背出綠油油的禾苗金燦燦的稻穗,背出人間的殷實生活太平日子。
山坳里,河灘邊,田塍上,堤壩下,黃牛攤開寬厚的脊背,讓鷺鷥和麻雀輕歌曼舞,讓牧童翻來覆去地晾曬歡樂與天真。
黃牛牽引犁頭的尖銳和耙齒的鋒芒,粉碎腳下的磕磕絆絆;黃牛磨亮牙尖磨光舌面,將混雜在草料中的老根和硬刺一一粉碎。
空閑時,黃牛把苦悶和孤獨反芻成快樂的音樂,把磨難和坎坷反芻成精良的營養,把親情和家園反芻成瑰麗的夢幻。
無欲無求的黃牛,任勞任怨的黃牛,自尊自愛的黃牛,渾身噴薄著力量與火焰的黃牛,里外散發著光亮和豪氣的黃牛。
一頭黃牛就是一部哲學,一頭黃牛就是一座山峰。黃牛把奉獻的內涵詮釋得準確而透徹,黃牛將生命的價值培育得蒼勁而蓬勃。
偉岸不在于骨架的龐大,也不在于力氣的超強,而在于自身的品質和精神,在于自身的格局和境界,在于自身的抱負和胸襟。
勤勞誠懇的黃牛,總是能讓夢想的田疇里稻浪翻天麥香襲地,總是能讓生命的大地上歌聲疊翠榮譽林立。
今生就做一頭地道的黃牛,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輪回中,精心耕耘事業和愛情。
即使倒下了,也要充飽一些干癟的胃,補全一些槌破的鼓。
野菊
用瘦瘦的筋骨,把民間燈火一盞一盞挑亮:用纖纖的手指,把中國美學一瓣一瓣攤開。
野菊獨守一方貧瘠,讓春天的門在秋天里洞開。陽光跌落花盞的聲音,響成一滴滴美酒,醉倒雁群,醉倒落葉,醉倒遠遠的風。
在遠離喧囂的寧靜里,野菊把孤傲亮成一朵朵凝重的宣言:在遠離世俗的凈土中,野菊把艷麗磨成一粒粒淡雅的清香。
紛披的花瓣上,流露著淡泊的寧馨:挺立的花蕊間,氤氳著冰涼的表情。在秋天的山野里,野菊熱情地燃燒,煨熟滿枝滿葉的唐詩宋詞。
一座南山的高度,就是一朵野菊的高度:一朵野菊的智慧,就是一部處世的智慧:一部智慧的形成,就是一場風暴的形成。
野菊臨風而笑,攜云而舞,在不勝寒的高處,采一懷熱乎乎的陽光贈送缺暖的心靈。野菊披露而臥,枕霜而眠,在午夜的寂靜里。把塵封的愛情翻曬成絲絲縷縷的月華。
當風神的戰書送達時,野菊樂呵呵地迎接。野菊把內心的堅韌擂成起起伏伏的戰鼓,然后成群結隊地撒播在清澈的晚秋。
低調地呈現,呈現出一個比長空更寥廓的胸懷;勇敢地挑戰。挑戰出一腔比火山更熱烈的英勇。野菊用自己的方式,壯麗生命的篇章。
野菊沒有凋落的概念,即使臨近生命的尾聲,花瓣們也將安靜地擁抱在花托上,一點點地消瘦,一點點地憔悴,然后不聲不響地和季節一起老去。
一朵野菊,托舉著三山五岳的風采:一朵野菊,盛開著長江黃河的氣概:一朵野菊,隱藏著丹青墨客的神韻。
野菊本色地活著,率真地活著,自己樹立自己的楷模,自己品味自己的喜怒哀樂。一個生命就是一個世界,一種活法就是一種堅守。
生命貴在堅守。任何追隨和崇拜都是丟失自己的迷藥,誰都應該用手中的刀斧把生命修剪成理想的模樣,誰都有責任復活祖先的氣節和貞操。
每一種活法都是生命的表現形式,每一種活法都有生命的千姿百態,不要活在別人的碎眼余光里,不要活在別人的唾沫星子中。
自己的方向靠自己把握,自己的生活由自己選擇。對方向負責,對選擇負責,就是對生命最大的尊重。
野菊在風霜肆虐的境遇中,依然執著地書寫生命的厚重與崇高,依然無怨無悔地綻放生命的絢爛和精彩。
野菊肩負著求異的風險,忍受著處異的孤獨,按自己的構想展示著自己的生命,用自己的生命維護著自己的個性。
追求個性是一場恒久的搏斗,需要經受肉體的苦痛,甚至情感的折磨與靈魂的煎熬。
然而,生命一旦失去了個性,便將成為大地的一種累贅,一種負荷。
白茅
淺綠的絲帶,乳白的火焰,在天地間舞出一片盎然生機,舞成一幅水墨風景。
白茅沸騰著死寂的荒坡,在每一個風起風落的暖春,在每一個火燒火辣的酷夏,在每一個葉落葉飛的冷秋。
土地越貧瘠,白茅的胸膛就越肥厚:氣候越干旱,白茅的腰桿就越硬挺。一副生命的腰板,默默挺立著,照亮所有脆弱的眼睛。
牛羊用白茅的細葉壯實肌肉和骨頭,人們用白茅的長根疏通體內的下水管。白茅把自己從礫石瘠壤中攫取出來的生命,最終都無私地獻給別人。
即使枯黃了,白茅依然直直地站著,如英武的哨兵。白茅知道,在寒冬里,總會有人請他們去暖某地,蓋牛棚,墊豬圈……
貧苦年代里,白茅索性爬上圓圓的屋頂,用簿薄的身子凝結成一首璀璨的唐詩。詩圣的悲憫情懷,千年以后仍然在白茅的脈絡里奔騰。
這就是白茅。堅強的白茅,柔韌的白茅,熱烈的白茅……在生命的曠野上,白茅用內在的強大抵御著犴風和烈日。
而對一株刮瘦的白茅,狂風是不屑一顧的,犴風曾經征服過森林,征服過大海,征服過沙漠,征服過人類最智慧最堅固的創造。
狂風劈頭蓋臉地撲向白茅,寒光熠熠的鞭子左抽右甩。白茅靈活地躲閃著,防護著,不把一點點空隙留給狂風。
白茅用與生俱來的韌勁反襯著狂風的兇悍和霸道,鼓舞那些被欺壓的肉體和心靈停止呻吟,積聚力量。
狂風畢竟是狂風,白茅不倒。絕不會善罷甘休,就如鮮血永遠涂不紅殺氣騰騰的刀刃,羔羊永遠填不飽豺虎貪得無厭的胃。
狂風長鞭加短鞭地抽打著白茅,似乎要把所有的絕招都使盡。白茅用傲骨和豪情武裝著自己,將錐心的疼痛當作強壯筋骨的鈣和鹽。
摁倒,挺起;挺起,摁倒;再摁倒。再挺起……白茅不但沒有屈服于強暴的狂風,而且愈戰愈勇,誓死捍衛著血性的尊嚴。
狂風累倒了,白茅卻依然直挺挺的,一副將軍模樣,且更加容光煥發。一種偉岸的形象,有血有肉地鮮活在狂風面前。
剛剛戰勝狂風,太陽的白劍又明晃晃地擊過來。白茅深深地吸口氣,順勢把一道道紅彤彤的劍影吸進喉嚨,再狠狠地吐出來。
白茅吸進去的是火,吐出來的是霧氣和露水。在對抗中將對手融化,是明智的選擇,讓對手變為營養,生命就堅如泰山。
生命需要敬畏,也需要被敬畏。在生命的標尺前,誰敢說白茅比大樹矮:在價值的天平上,誰敢說大樹比白茅重。
任何生命,只要頑強地活著,就能成為偉大,書寫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