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增長計劃”的目標是用一種非增長的社會來代替目前的增長社會,其策略是一種價值觀和思想的變革。而目前包括生態危機在內的多重危機的根源,是經濟和政治權利的集中。立足文化變革的反增長,無法撼動現行生產資料所有權和資源市場配置的制度安排??尚械穆窂绞墙嬋碌慕洕M織體系一一不再受制于市場經濟原則,而是滿足所有公民的基本需要,以及由全體公民決定要實現的非基本需要,最終取代跨國公司和市場經濟體制。
反增長計劃
隨著IPCC(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第四次評估報告明確地將全球氣候變化的明顯跡象與人類釋放的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的增加聯系在一起,溫室效應和全球氣候變化再度成為國際社會備受關注的議題。在此背景下,塞奇·拉脫謝爾(SergeLatouche)等人提出的一項“反增長計劃”,代表了德國“鄉土性”反體制的綠色路徑與各主流綠黨的改革派路徑之間的一種辨證綜合。這是綠色政治和思想領域的一項重大發展。
“反增長計劃”的基本理念是激進派綠黨所持有的一種理論:為了增長而增長對生物圈承受極限造成了極大的壓力,因而是不可持續的:生態危機,尤其是溫室效應的持續惡化,使得反增長對縮減我們的經濟規模而言似乎是必要的,也是值得的。因此,其目標應是用一種非增長的社會來代替目前的增長社會。這意味著,要挑戰增長社會對我們目前生活的支配性地位,不僅在理論和實踐上,還應該在我們的觀念中超越純經濟的視野限制。
“反增長計劃”無論在理論層面還是在戰略層面都與有泰德·特瑞納(Ted Trainer)提出的“更簡易的道路”具有重要的相似性。所不同的是,“反增長計劃”強調,轉變進程不僅包括建立那些基本上處于主流社會之外的“生態村”,還要建立“城市中的村莊”,包括促進主流社會內部地方分權的高度發展。也就是說,與那些旨在推動主流社會之外的生態村運動的支持者不同,“反增長計劃”支持者的目標是創建一種主流社會之內的新社會運動。
拉脫謝爾認為,“反增長”并不必然意味著廢除市場經濟制度,而只是縮小其發揮作用的范圍,“人們依然可以部分地保留市場經濟的形式”。在他看來,一種與生態兼容的資本主義在“理論上是可行的”,只是在實踐中不具備可行性而己。反增長計劃選取了代議制“民主”這一形式。在對包容性民主計劃(IDproject)的批駁中,拉脫謝爾認為:代議制“民主”并不必然是惡的化身,改進后的代議民主制,通過為人們所熟知的政府官員,以及公民在某些事件上(比如巴西阿里格雷港市的參與式預算事件)的直接參與等方式,可能會達成一種令人滿意的折中。
但問題是,市場經濟體系是否(哪怕只是在理論上)能與不以經濟增長為主導的經濟體系相融?
反增長和包容性民主
非常清楚的是,“反增長計劃”基本上只是針對目前多重危機的一個層面,即生態層面。盡管生態危機是當前危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但其他層面的危機也同樣重要。
首先是政治危機。政治危機可以看作是政治精英手中的(以及經濟精英通過他們對大眾媒體的控制而掌握的)政治權力不斷集中的結果。恰恰是代議制“民主”體系中的動力機制,隨著時間的推移,導致目前嚴重的由政治精英掌控的政治權力的集中。然而,“反增長計劃”卻不顧逐漸升級的、幾乎已導致當前的代議制民主體系破產的政治危機,在做了一些改進后,不露痕跡卻明白無誤地接受了這一體系。
其次是經濟危機。經濟危機在“反增長計劃”中同樣也未獲得充分的關注,而只是提及不平等與增長經濟相關。但是,不平等并非只是簡單地與增長經濟相關,而是恰好與產生增長經濟的市場經濟體制相關——而“反增長計劃”只是對該體制做了一些改進。
再次是社會危機。隨著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蔓延,這一危機突出表現為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的超級、一個龐大的下層階級的產生。“反增長計劃”對此沒有涉及,在該計劃中,社會危機只是在消費主義與經濟增長存在一定關聯的情形下才被提及。
最后,生態危機本身是作為一個人類面臨的、由于環境的退化造成的普遍問題而被提及的,卻絲毫沒有闡述應加以區分的、造成該危機的階級相關性。事實卻是,生態危機在經濟和社會領域,主要對底層社會群體的生命和生活造成影響,而對社會精英和中產階級的生活影響很少,因為后者總是有辦法來弱化那些影響。因此并不令人驚訝的是,“反增長計劃”的支持者們放棄了為那些主要會對弱勢社會群體產生影響的經濟進行除銹的方法。
換句話說,“反增長計劃”不同于“包容性民主計劃”:它不是一個旨在解放全人類的普世主義計劃,而是一個針對特定問題的計劃。因此,拉脫謝爾對普世主義的不信任就不足為奇了:“歸根結底,我是不相信任何普世主義計劃的,甚至那些激進的或者顛覆性的普世計劃,我總是能夠從中嗅出許多西方民族優越感的氣味。”
發展的意象和兩種類型的增長經濟
從包容性民主的視角來看,增長經濟不僅僅是特定類型的發展意象或價值理念占據主導地位的結果,同時還是社會斗爭的、和技術與社會經濟發展的結果。現代社會包含著兩種“平行”不悖的趨勢:一是市場/增長經濟和資產階級的出現;二是增長的意識形態的出現。兩者是同一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組成要素,其中,后者扮演著給予前者客觀證明的角色。
資本主義經濟和社會主義經濟是兩種類型的增長經濟,它們是由經濟組織客觀地(在市場經濟的語境中)或主觀地(在計劃經濟的語境中)連接起來的、以經濟增長的最大化為目標的體系。為什么同樣是關于增長的意識形態,卻產生了兩種不同的社會經濟體系呢?這是因為,市場經濟體系的第一要素,即市場經濟自由化進程,已經將工業領域中的知識階層分開,這導致了兩種主要的現代理論和政治運動: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然而,其第二種要素,即經濟增長卻沒有產生類似的區分。對于自由主義者和社會主義者來講,從亞當·斯密和卡爾·馬克思開始,他們最根本的問題是人類如何能夠在科學及科學技術應用的幫助下,使經濟增長最大化。事實上,馬克思甚至更加強調經濟快速增長的重要性。無論是在資本主義版本的還是社會主義版本的經濟中,增長都成為一種主導性社會模式(信念、思想體系和相應的價值觀體系,而這些與政治、經濟和社會制度緊密相關)的核心要素,增長的觀念已經成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這兩種增長經濟最終的意識形態基礎。
這一共同的增長意識形態也能夠說明,兩種類型的增長經濟有著一種相似的環境退化結果——事實上,由于應用在其經濟中低效率的技術和過度使用能源造成的大量污染,發展中國家存在著更為嚴重的環境退化。
反增長是一個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問題嗎?
現代等級社會的延續,依賴于經濟增長的最大化。我們有三個方面的理由來證明這一論斷的正確性:生產、消費,以及收入一財富的集中。
就生產來講,一個非增長的市場經濟體系存在著術語學上的矛盾。首先,目前國際市場經濟中的主要行為者即跨國公司,永遠不會接受實踐中經濟規模的縮減:其次,市場經濟體系與經濟的零增長完全矛盾。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一種反增長的社會是不可能的,它只是說,一種反增長的社會不能夠在市場體制的基礎上建立,因為經濟增長是市場體制運行的發動機。
就消費來講,市場和增長經濟的基礎是作為其副產品的消費社會。因此,無論是北方國家還是南方國家,不管是中產階級還是底層社會的人們,為了“享受”消費主義帶來的好處,都不得不忍受長時間的或巨大的工作壓力。很明顯,一種反增長的經濟和社會是行不通的。這是因為,在那些已經轉變成為消費者的市民看來,反增長剝奪了原有經濟和社會的合理性。
就收入一財富而言,其集中化趨勢構成了對增長經濟的一種根本性矛盾。這是因為,對增長經濟的再生產來說,其必要條件是利益向世界上的一小部分人手里集中,即會在收入的分配中產生嚴重的不公平。收入和財富的集中以及生態破壞,不僅僅是增長經濟的結果,同時也是增長經濟再生產的基本前提。
非常清楚的是,目前經濟、政治和社會權力向那些控制增長經濟的精英們手中集中,不僅僅是一種與工業革命導致的價值相關的文化現象,由此,生態平衡的實現也就不僅僅是一個改變價值體系——放棄增長經濟的邏輯和消費主義——的問題,盡管這種價值體系可能會將我們導向一種生態友好型的制度框架下,無論是經濟權力的集中還是增長經濟的生態影響都是不可避免的。
增長經濟能否被超越
沒人能夠真正對待由政治和經濟精英在達沃斯年會上所倡導的那種“改革”。原因是,那些改革的推行不僅需要承認造成當前環境危機的原因,即增長經濟和市場經濟體系,還需要消除這一體系賦予他們的特權。
那么,由“反增長計劃”所提出的,作為反增長經濟一個步驟的、真正激進的改革能否實現?拉脫謝爾認為,真正必要的改革應該是一場文化革命。顯然,由“反增長計劃”所設想的文化革命遠非是一個系統性的變革:“反增長計劃”涉及的甚至只是一種價值觀和思想的變革,而不包括對生產資料的所有權、資源的市場配置進行根本的改變。
因此,即使改革主義者的改革方案被采用,那也永遠不會產生一種替代性的社會一經濟意識。相反,改革,改革可能會疏離底層社會團體(包括底層的中產階級),因為他們很可能要為采取的相應措施付出主要的代價。這些措施包括:將物質生產恢復到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水平、交通費用內在化、農業生產小規?;?,以及減少能源浪費,等等。這些措施無疑主要會對底層民眾造成不利影響。
無論如何,地方主義,不管它采取城中村與參與性民主的形式,還是在改進的市場經濟和代議制“民主”內部采取人民聯邦的形式,很明顯都不能夠走向一種反增長社會。這種“生態民主”不能夠解決經濟和政治權利的集中所造成的問題——這是目前多重危機的根源所在。
結語
只要跨國公司及其分支依然遍布于世界的每一個角落,經濟地方主義的變革——建立自給自足或者自立共同體意義上的生產關系——就不可能實現。為此,必須致力于建立一種全新的經濟組織體系——它不再受制于市場經濟的利潤和效益原則,而是著眼于滿足所有公民的基本需要,以及由全體公民決定要實現的非基本需要,從而最終取代跨國公司和市場經濟體制,進而實現變革的目的。
(本欄目由國家發改委國際合作中心供稿)